正当扎兹阿在屋子里被许多纷乱的念头搅的心烦意乱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他放下笔,甩了甩胳膊。
进门来的是一个年纪看起来有三十出头的男子,他身上穿的是旧衣服,但很整洁,胡须刮的精光,头发很精心的梳理过,并且扑了粉,披在脑后。
扎兹阿略微惊诧一下,正试图回忆这个看起来很面生的人是谁的时候。这个男子用一种恭敬而不失礼貌的语气开口了。
“很荣幸见到您,大人。我叫萨克瑞塔,以前曾从事过一些行政工作。具体情况,您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他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扎兹阿。扎兹阿刚要接过来,就看见米洛和几个平时负责门口的卫兵撞开门,冲了进来。
“大人。”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后,其中一个卫兵的情绪很激动。“这家伙没碰到您吧。”
“怎么?”扎兹阿看向米洛。
“这是个陌生人…。”米洛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情况。“刚才他拿了一份公文来,把在二楼守把的卫兵调到了码头区。在卫兵们信以为真,走了一半的时候,政务部的罗萨尔刚好从码头区回来,戳破了这个谎言…”
“看来我运气不大好。”萨克瑞塔毫不在意站到自己身后的两个卫兵,就那么随随便便的说道。
“然后大家开始找人,发现他竟然到您这里来了。大人,请您允许我来审问他。”
扎兹阿摇了摇头。“没必要。他如果心怀不轨,那一进门的时候就动手了。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我看看信,听他说说就是。”
他们正说间,彼尔跌跌撞撞的奔进门来。“大人…”
“我没事。”扎兹阿转向卫兵们。“你们先出去,以后要谨慎一些。米洛,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听听这位先生要说什么。”
卫兵们出去后,扎兹阿将信递给米洛,后者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然后很小心的将信打开。反复看了几遍,没发现问题,这才拿过来,读了起来。
在他做这些动作的过程中,萨克瑞塔一脸笑意,但并没有说什么。
“拿着这封信的人曾在拉斯卡尔政府中担任副市长萨马达。费尔曼爵士的秘书一职,为时三年。其间工作勤恳,业务精干、表现卓越,堪当大任。
阿尔曼。杜普鲁斯”
米洛读完之后,又把信纸翻了过来,想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内容。因为就这些而言,完全是敷衍了事,不像是真有诚意去介绍什么人的样子。
看到他这个动作,萨克瑞塔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样,大声笑了出来。
米洛有些恼怒。但扎兹阿在一旁就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并一直等着。
因为这笑声如果不是被别人打断而主动停下,就会破坏那份当事人想要营造的效果了。在笑声持续的略有些久,这位可敬的秘书脸上有某些尴尬之意浮现的时候,扎兹阿才开口。
“作为秘书,你主要是从事什么工作?”
“啊,那就多了。”得到喘息机会的萨克瑞塔再次换上了那幅得意洋洋的模样。“费尔曼爵士是主管内务的副市长,而他宝贵的时间更多的是用在舞场、宴席、幽会和赌场里。至于那些繁琐的收税、入库、拨款、清点账目之类的次要工作,几乎全是我在做的。”
“这个,我们可以慢慢看。但听你这么说,我倒想问问:暴动当天你是怎么逃走的?”
“啊,这个…大人,秘书的任期一般不能超过三年,那封信就是帝国政府给离职者的遣散信。在您控制这座城市之前,我就已经不在这里任职了。”
“除了任期结束,还有什么原因?”扎兹阿用随意的、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这个…您非知道不可吗?”
“对,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伴随着这句话而来的还有一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在这样的注视下,萨克瑞塔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胆怯。
“好吧,好吧。”他和扎兹阿对视了十几秒后,转过视线,以一种很随意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我承认,这事在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我和我上司的妻子上床了,结果那天晚上被带着情妇回来的副市长大人抓个正着。”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本来打算晋升我的想法也就有所改变了。我被打发出了市政府,这样您满意吗?”
萨克瑞塔说出了这些,毫无半点惭愧的意思。看到扎兹阿一时还没说话,他就转向米洛,“说了这么多,我很渴了。难道你们就没一点礼貌,不会给客人倒点水吗?”
米洛被气的不轻。但在一阵粗重的呼吸过后,他只是耸了耸肩,继续盯着面前的人。
“继续说啊。”扎兹阿并拢了一下手指。“秘书先生,继续说。”
萨克瑞塔表情惊愕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否认,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叹了口气。
“好吧,我和赫罗尔夫人也有类似的关系。比和萨马达夫人的要早一些,不过…”
扎兹阿转过身,对米洛说:“他口中的赫罗尔夫人,是他上司的母亲。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对这个人才好呢?”
“呃。”米洛的表情半是惊诧,半是强忍住的笑意。“阉了他怎么样?”
“好主意。”扎兹阿转过头,看向萨克瑞塔。“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我知道这经历容易遭人嫉妒。”秘书的脸上毫无惧色,“但我没想到无畏的革命者也会这样。”
“这不是嫉妒的问题…好吧,也许有一些,但你还没说完。要是你多交代一些…”
“我和苏莎也上过床。啊,她是我上司的女儿,她丈夫是泰达爵士。这个人你们应该认识,他被你们砍了头。”
这一次,萨克瑞塔转向米洛,自己做了解释。
米洛看了他一会,又看了看扎兹阿。两人同时大笑起来,萨克瑞塔静静的看着他们。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之后,米洛倒了一杯水,递给萨克瑞塔,“你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哎呀,其实没什么难的。”秘书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些人才不在乎这个。赫罗尔夫人和琳达。费尔曼对彼此的情况都很了解,一起来都不介意。在贵族圈子里,她们交情很好,不在乎一起分享一些小秘密,或者一个小男人。”
“现在她们应该都被关在巴斯蒂。”扎兹阿说道。
“啊,洗洗衣服对她们有好处,不过我建议您最好看牢一点您的卫兵。”
“这个我会安排的。我们可以谈点正事了,之前我也曾和政府的吏员们交流过,那时候你在哪里?”
“暴动刚发生的时候我正躲在旧城区。之后本打算出城,但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后来我的保护者也被您砍了头,就更是彻底放弃了。”
“本来我想等更合适的时候再做决定。但最近,在纺织工场里做了一段纺纱工之后,我发现自己不是太适合干这个。要是非得为您的政府工作的话,我倒宁愿干我的老本行。”
这个年轻男子用轻松随意的语气将这个词又重复了一遍。“老本行。”
“秘书工作?你能干什么?”
“啊,那可多了。我和城里的许多商人---没有被您抓起来的…都很熟悉,知道他们的底细;我了解北方各座城镇的储备;了解那些贵族之间里的关系网,知道他们重视什么、害怕什么、喜欢什么;我还认识很多像我一样没有压榨民众的文吏---不在拉斯卡尔,而在北方的其他城市。要是您肯接受,我能帮您做很多工作。”
这家伙了解很多。
扎兹阿看向低着头的萨克瑞塔,不由得改变了较为随意的心态,重视起面前这个人来。
这个新生的政府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乃至我过去的事情,这个人都一定的了解。
至少在表面上是。
他知道政府现在缺乏人手,并且在追求成功的阶段,对支持者或合作者的品格这种事,会较为宽容。
因此,就先用无关紧要的桃色事件来缓和氛围,再用此刻政府最需要的工作才能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他的忠诚难以保证。并且政府内的工作,与商业工作不同,具有更多的可操作性。倘若他背叛,危害会很大。
在前方的局势改变之后,他才投靠过来。因此,他和
作为单独的个体,这个人是值得容纳的。
但他不是个体,倘若有机会,这个人绝不会放弃和…不是帝国政府,而是他那些旧同僚暗中的联系。
他是帝国庞大文官系统中的一部分。那个从斯拉里王朝到卢兹尔帝国,一直在这个国家占据重要的地位的文官集团的一部分。
如果机会合适,并且这个新政府不会伤害那些人的利益,那他们并不介意把帝国出卖给我们;而要是我们吃了败仗,这个人也绝不会介意出卖我们。
就工作效果而论,他们能力很强。并非贵族,一般作为秘书或文书之类的幕僚而身居幕后,但实际上却掌握了很大的权力。
出身平民,却没有平民的意识;不是贵族,却享有贵族的权力。这些文官,属于混合在这两者之间,不适用于大部分道德的存在。
倘若是在顺利时,他们能调动的资源足以媲美大部分的贵族。但在这种能力背后,是极大的危险性和权力基础的不牢靠。他们的地位,完全来自于所跟随的贵族。
这就迫使他们在彼此中寻求支持、互通消息、分享利益,从而形成了一个势力不小的地下集团。如果把贵族集团比作黑帮老大,那居于其下的,由平民们组成的军队是其手下的打手;而同样在平民中被提拔上来的文官体系便是老大手下的账房,负责替他们保障安全、收割利益。
他们和士兵、佣兵一样,尽管有各种借口,却都不是无辜的。
现在,还不是表露出这种态度的时候。同一时间里,一个敌人就足够了。但该怎么处理才好?这样的人,能接纳进队伍里吗?
在长期冒着较大的风险,从事各种不受道德约束的行为之后,他们的行为和思维已经具有了极大的腐蚀性。如果要任用他们,恐怕刚刚组建起来的政务人员就要面对极大的被腐蚀风险。
混在在解决问题的努力和工作方法里,颇为隐蔽的,腐蚀。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他们更能体现这个词汇的涵义了。
那体现在何处?在于无形之中那点点滴滴的威权。对此,下面的这个场景可以很好的说明:
在一切都尚还积极和公正的时候,某处有一件赈灾的事情,那些因得到恩惠而感激的民众以尊敬的态度和丰盛的食物来招待那些奉命来帮助他们的官员。
这是一件没有任何问题的事情。然而在那之后,不用多少时间,就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其余的官员到外地办差就会要求同样的态度和招待,倘若得不到,便好像是外地人亏欠了他们什么似的。
久而久之,这种奉承和利益就成了他们应得的。如果说贵族们的统治和剥削是明显的,直接的,那这些文官的做法就是隐晦的、暗地里的。
那种更好?都很恶劣。
都同样让普通民众的生活变的更糟,让他们的心里积累怨恨。
如何对待这群表面上支持你,帮助你,赞同你的理念,但实际上却按自己的方式在执行过程改变事情性质的人呢?他们以利益为出发点来解释一切。稍有机会,他们就会以混淆和误导来扼杀事情中的合理性和积极因素;来抹去事情中的积极因素,而为自己牟利。
他们另一种经常的做法,是把一件正确事情中的一小部分扩展到全部。比如,士兵的训练中包括了擦枪、戳刺、队列等诸多内容的练习。而这些帝国的文官,就会把其中某一项扩大,说“擦枪擦的好,所以他们就有战斗力”这种一听就让人觉得很扯淡的话。但要是辩驳,就会得到“难道他们不是在擦枪吗?难道擦枪不重要吗?难道你想反对伟大的革命政府吗?”
要想和这种语言上的霸权,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辩驳,就非得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可。并且如果不具有清醒的头脑和良好的语言组织能力,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总之,这些人有着靠语言上的技巧来混淆和改变事情性质的习惯。他们有学识,大多都读了很多书。事实上,他们应该能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恶劣,但感受到了利益之后,已经积重难返,无法回头。他们无法从成功中得到满足,就痛恨那些活的坦坦荡荡,心安理得的人。而所做的,便是一方面用和自己一样犯错的人来安慰自己,一方面让竭力想要污染那些道德上还过得去的人,希望那些人能和自己一样痛苦。
他们,便是“恶排挤善”这一传说在人世间的体现、典型和写照。
很难对付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