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跬步行(2)(1 / 1)

黜龙 榴弹怕水 17907 字 2023-09-03

张行坐下来以后周围人最起码是其他立场中的聪明人便晓得这位黜龙帮首席又在用话术与辩论上的诡道来强行宣布胜利了。

这种总结性的表达、俨然胜利般的转场配合着之前的确占优的讨论过程当然很容易引起支持者的共鸣但也很容易引起观点对立者的不满。毕竟既然是坐而论道大家各持观点凭什么就你几句话后要强行宣布胜利呢?

你胜了难道我们败了?

“张首席说的很好但这般轻易便要下定论了吗?”张伯凤怔了怔回过神后指着太阳失笑来对。“这位至尊刚刚过头顶。”

包括冲和道长在内许多人也都抬头看了一眼。

“非也天下哪有什么事情有定论?”张行也看了眼日头然后坦荡来应。“只是觉得话说到这里恰如那些帮派豪强争夺利市时打擂一般我们黜龙帮可以做擂主了……毕竟之前议论诸位虽多有观点且自成体统但恕我直言都还是个人之思索不似我们黜龙帮多人呼应内容详实渐成体系而且诸位多是空论不似我们是一刀一枪在实证着的仅此一条我觉得便可以反客为主做这个守擂的人了。更不要说之前讨论虽然零散但到底是我们占优。”

张伯凤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

首先对方这通解释不还是要强行宣布胜利吗?哪怕是阶段性胜利?

可与此同时张老夫子也听出了一点其他的意思那就是对方似乎有隐约指责他这个会议召集人没有对黜龙帮留有应该有的尊重与余地。

说白了这场集会是干吗的?

是他张伯凤对历史进程的思考陷入到了死胡同他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念想自己的追求却因为年事已高和时势发展而很难再验证甚至无法做一个完整的理论表达出来。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张行和黜龙帮这个年轻人一如既往的胆大和自信而黜龙帮的突飞勐进也似乎表明他们掌握到了一丝呼应天道的脉络所以想过来了解一下并进一步寻求相关验证。

然而这种验证是大宗师凭借自己的暴力优势单方面促成的本质上是一种强迫行为实际过程中也的确表现为一种大宗师对黜龙帮和黜龙帮众人的审视最起码是居高临下感觉的。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张伯凤的理论和想法是可以输的输了也就是输了他年纪这么大了输了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但黜龙帮却不能输或者说输不起一旦黜龙帮输了尤其是眼下这个尚有曹林在侧的局面再加上黜龙帮素来喜欢讲道理拿道理压人做开路的特殊造反方式很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放大到现实层面就是血淋淋的人命而且是数不清的人命。

这个事情是如此严重所以哪怕张伯凤的集会实际上让黜龙帮获得了一定喘息之机也不能换来黜龙帮人士的稍微放松。

张行一直以来的诡辩话术与小动作以及言语中的傲慢与攻击性似乎正是在隐晦的表达这种不满和愤怒。

张伯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有些犹豫。

但沉默了片刻一阵子后这位大宗师还是缓缓摇头:“老夫晓得张三郎的意思但有些东西还是要尽量求个明白才行否则老夫这四面不讨好的恶人岂不是白做了?今日之会既可以堂而皇之将大魏必亡说出来将曹氏父子为巨贼说出来那其他人其他事的对错一些道理的优劣凭什么就要遮掩或者中途而废呢?咱们今日说的是将来天下应该往何处走才会更好这种事情如果真的觉得自己是对的为什么要怕辩论和对比呢?我的想法若是不行你尽管说来你的想法若是不对也该及时收手。”

“所以在下说若诸位有问我自当答。”张行干笑一声不置可否。

“不光是诸位问阁下来答我更想请阁下先来问一问、审一审老夫让老夫先弄清楚我的念想是如何不合天道的。”出乎意料张伯凤居然选择了先从自己开刀。“我的念想与道理之前已经说的差不多了阁下觉得哪里有问题呢?”

张行认真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这位极为瘦削的大宗师稍微一顿然后便立即坦然来对:“其实我并不觉得张夫子的道理就是全然错的也不觉得我们黜龙帮的道理就一定是全然对的因为道理的对错在不同的层面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都有可能是变化的……不过正如张夫子所言我们这些人既然选了这条路而不是另一条路便是因为我们以为它在此时是对的将来也或许是对的否则何必来做呢?”

众人听得此言多觉得张三郎这是被大宗师压得有些怂了此时开始叠甲。但也可能是经历了之前的一番辩论对他有信心的人倒是明显更多了些而几名黜龙帮列席人员更是心中微动……因为张首席在谈及黜龙帮的“道理”或者“念想”时用的是“我们”所选而不是“我”所选。

这就跟之前在黑帝爷观立木牌子一样署名大家都有就显得很尊重人了。

另一边张首席也果然继续说了下去且没有再避讳关键的问题:“若要说张夫子的道理哪里不对就不免要说自己这边为什么对而究探张夫子与我们黜龙帮的道理差异比较明显的地方其实有俩处……其一张夫子希望向旧时候走而我们黜龙帮希望往新时候行;其二张夫子希望分权地方上相互牵制避免形成一个巨贼为祸天下我们以为该集权还是要集权不能因噎废食……”

“的确如此这两条最明显。”张夫子脱口而对毫不避讳。“那咱们一个个来说第一条老夫以为往旧时走是妥当的因为旧时的东西是被验证过优劣对错的直接拿来用便可而老夫想着回到白帝爷之前却又说有一位白帝爷做共主最好便是以为那时候正是过往之顶点文书大举刊行百姓稍得富足而白帝爷本人当时定下的许多制度、法律也算是好的。与这些经过前年考验的事物相比新的事物便是再看起来再出色未经验证也总是不能定优劣对错的……张首席以为如何?”

“夫子若是这般言语恕我并不能以为然。”张行大约扫视了半圈外围人士却发觉此时外围人士已经重新认真起来包括王怀绩但不知为何这位抱着镜子的宗师马上就嘴角莫名扬了一下。“首先新制度、新律法、新风俗等等所有新事物从来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有传承的他们本就是建立在旧事物上的因时而新罢了我们的新与张夫子的旧看似对立明显其实反而有异曲同工之妙……譬如说《黜龙律》即便是张夫子和张夫子得意门生也都称赞它难道不是我们黜龙帮推出来的最明显的一件新事物?而这个新事物之所以可以坦荡放出来是因为我们黜龙帮在放出来之前便已经晓得这些律法都是有传承的每一条从何时起到何时废又为何兴都已经讨论清楚这才会有《黜龙律》……不信张夫子问一问崔分管听他讲一讲若有哪条新款没有个五百年的根由发展便算他学问不精。”

崔二郎即刻起身朝张老夫子拱手:“不瞒张夫子诚然如此在下愿意逐条逐句来往魏律、齐律、陈律、唐律中做追朔便是更早到夫子最欣赏的千年前也可稍作尝试因为唐律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张伯凤怔了怔缓缓点头复又摇头:“这个说法是有些道理的我也相信两位但其实还是不对……因为新旧之争不仅仅是一件事情是否同时包含新旧这么简单更是说行政者面对新旧选择时做决断的一种依据……”

“激进与保守。”张行立即会意。“同样是一个事情出来譬如出了一个新行当是要禁止他们还是要鼓励他们?需要设置一条新的律法条文比照着旧的律法一个改的多一个改的少这个时候选哪个?”

“正是此意。”

“要我来选我选改得多的选鼓励他们。”张行笑道。“夫子呢是反其道吗?”

“差不多要看具体事情但大略思路应该是与你相反。”张老夫子也笑道。“所以为什么?到底孰优孰劣?”

“孰优孰劣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张行倒也坦然。“因为这个问题的根本在于你是相信这天下大势滚滚向前前方总会豁然开朗还是相信前方道路已经回环变成一条圆圈永远走不出去……而事情的麻烦的在于寻常一个人闷头走路在天下大势与滚滚尘世间过于渺小了前方到底是豁然开朗还是已经封闭都不是我们个人可以看清楚的……当然我本人还是以为可以走出去的所以才有今日与张夫子的对坐。”

张老夫子思索片刻没有纠结其中是非反而是认真来问:“能不能走出去是谁来定的?或者说若前方有路这路又是谁铺陈的?”

“这事要一分为二若是天定好的那就不用管他咱们怎么想都没用而若是天无绝人之路路又是人自己走出来的那就只管看人就行。”张行脱口而答。“换言之张夫子与我们黜龙帮在此处的分歧其实便是对天下人有没有信心的分歧……夫子这一点我还是要说清楚的我们黜龙帮对天下人是有信心的是相信将来会更好的。”

张伯凤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不止是他内圈外圈许多人都有了反应……有些人不以为然有些人深以为然还有些人虽然不以为然却也有了一丝触动。

“夫子我不想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言语那些话我有一箩筐都不带重样下的。”张行继续说了下去。“只说眼下可见者曹氏父子成为巨贼曹魏自然崩解这是不是说明天下人还是分得清楚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好的?而我们黜龙帮几乎是马上应时而起不过三载便有了我们自己的主张并且一直在践行自己的主张这是不是说明天下人还是有能力去做一些事的?还有张夫子今日汇集河北与晋地英杰来议论天下道理大家云集而响应是不是说明天下人还是有所期待并且愿意去为了将来做辨析的?知道什么是是非愿意去辨析和思考然后付诸于行为我实在是不懂为什么许多人都对这天下人和天下大势没有信心呢?”

张老夫子终于失笑:“话到这里我要是不认你的这几句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张行也笑。

周围人不少反应了过来同样随之笑。

但马上张夫子便复又叹气:“其实这种事情不是不能辩而是说辩到这里早已经归于一心一念强要讨论不免陷入僵局。”

张行缓缓摇头:“非是如此……在下还有个证据似乎可以为证。”

“什么?”张伯凤一时不解。

张行为之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四御之重难道是可以忽略吗?张夫子以我的浅薄之见来看四御之所以证位便是在于他们在推陈出新使天下向前走!”

张伯凤沉默了一会一时捻须苦笑:“这种事历来说法不一如我还以为只有白帝爷算是向前走的呢……再如青帝爷难道不是万事怀旧跟我一般保守向后吗?”

“青帝爷虽怀旧纳陈但证位之前的作为却正是推陈出新推动整个天下百族向前走得。”张行毫不犹豫。“他得天道垂青的功德跟他本人的性格趋向不能一概而论。”

“这倒也能说得通。”张伯凤不由失笑然后忽然越过了这个话题。“可集权呢?集权的害处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巨贼就在那里为何还要集权?因为集权是大势所趋?”

“首先的确如此集权是天下人追求公平追求进步的自然产物。”张行脱口而对。“但我若只这般说恐怕不能服众也对不住张夫子今日之坦荡……所以还是要承认集权会有巨贼之患但要我说在这个问题上分权更差最起码其恶不亚于集权。”

“怎么说?”张伯凤追问不及。

“集权有巨贼那分权到地方地方上难道不会有大贼、中贼、小贼吗?”张行正色来答。“这些人加一起为恶难道会比巨贼少?”

“未必少但可以避开最糟的情况。”出乎意料一直没有参与进来的冯无佚也忍不住开口了。“最起码不会出现几百万人被征发区区数月便没了一半的至惨至烈之况也不会再出现有灾荒而无人放粮救济的情况。”

“但灾也会更多了。”张行见到这位也参与进来了不由失笑。“张老夫子一开始都说了曹魏到底有结束战乱修整水利、交通的功劳冯公难道忘了吗?别的不说真要分权了各地自行其是那大河与大江绵延千万里谁来维护相关水利上游下游河南河北要不要统一处置?更不要说一旦分权谁能保证不会列国纷争死伤盈野?指望着这些地方上的大贼都是没有野心之辈吗?那跟指望着天下集权不出现巨贼有什么区别?冯公咱们不能因为眼下的感触便否了过去的价值……你在曹彻身前做的事也是有功于天下的。”

冯无佚当场暗然。

“所以我说要有一位白帝爷为天下共主。”张伯凤则立即提醒。“用最低限度的力量压制地方统一筹划。”

“且不说便是按照张夫子意思成了地方上也可以阳奉阴违拒不执行只说这个‘白帝爷’……”张行忽然莫名扭过头去似笑非笑看向侧方似乎是在躲闪什么似的。“当日白帝爷不也要出汉水而决天下吗?刚刚大家不还说四御既成至尊便有为祸天下趋势吗?张公一旦有这位能压制地方的‘白帝爷’他便会想着集权的。这里还是那句话指望着这位白帝爷不去集权恰如指望着集权后没有巨贼一般委实不要把什么期待放在时刻被考验的人心上面。”

到此为止辩论其实有点陷入到了僵局从形而上的道到形而下的器似乎全都卡住了。只有张行和张伯凤两人一主一宾倒是兴致不减基本上就是他们俩说了。

但就在这时三位大宗师之一本就突兀出现在这次集会的冲和道长忽然开口了:“如果这位居中的‘白帝爷’不是人呢?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此言一出周围人莫名其妙齐齐看向这位三一正教的掌教。

很快坐的最近的张行便勐地在温暖的南风中打了个激灵然后本能与斜对面的王怀绩对视了一眼很显然两人最先会意了这位大宗师的意思。

“冲和道长的意思莫非是要借三辉制四御的范例以三辉代皇帝?”一念至此张行扬声来问声音却莫名颤抖了起来。

“是有一点想法。”冲和道长立即做答。“毕竟三辉无情至公……”

“此言大谬!”张行长呼了一口气却赶紧驳斥。“道长!且不说三辉本身到底是否无情至公我只问一件事情我们用‘白帝爷’做比方是因为白帝爷有断江斩龙之力有运筹帷幄之智有定制安民之能……道长把三辉架出来前提便是她们也有此能……他们有吗?”

“当然有但不全。”冲和道长赶紧认真来答。“三辉绝对有力而我等也可以辅助代三辉为智、为能……”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行匆忙以对。“谁代三辉为智、为能便实际上掌握天下权柄便与所谓皇帝、圣人无异也可以轻易为巨贼!”

“我是说按照张公的思路先分权再立三辉……”冲和道长立即解释。“如何成巨贼?”

“那也无用因为代三辉为智为能的人也会如当年白帝爷那般尝试统一集权。”张行立即打断对方。“只要有人有那个名位又有能力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不管是自家的能力还是借来的都会如此因为他们是人。”

“确实谁做事谁便能天然聚集权柄。”侧后方做过道士的魏玄定忽然也开口。“而道士也是人该有的私心一样不会少甚至有三辉名号在上行事说不得会更肆无忌惮。”

“其实北地、东夷两处黑帝爷与青帝爷也不会干涉过多的可两个地方便是净土了吗?”对面的王怀通也忍不住冷笑一声。“荡魔七卫跟七城八公闹了多少年荡魔卫内里也跟今日集会上一样有保守激进之派系争端东夷更是大杂烩!咱们好不容易越过她们再争什么前进后退也不能退到那种地步吧?”

周围人从他弟弟王怀绩开始纷纷颔首表示赞同便是张老夫子也随之点头:“冲和道长三一正教的根本在于以三辉制四御在于摒除四御这般威权干涉人间若要以三辉代四御甚至代皇帝恐怕是没人赞同的因为这恰好是违逆了三一正教本源。”

冲和道长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竟该如何回应又好似是有些无奈不愿意再多说。

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位道长的想法是明显欠缺还是另有说法更重要的是随着时代进步中原之地所有人都几乎是本能排斥神权……因为这玩意是真有过的现在也还有残留所以哪怕冲和道长口口声声说三辉跟四御不一样也还是不行。

换句话说张行-黜龙帮与张夫子-晋地士人关于激进还是保守集权还是分权的讨论虽然明显谁也不能说服谁但到底都觉得对方是有可取之处并且认为双方的讨论是有价值的而冲和道长的这一波却未免引起双方共同的敌意……甚至是不屑……你也配跟我们讨论这个?

接下来周围稍作议论但多是对冲和道长的突兀言语感到不安毕竟这是一位大宗师这要是真有湖涂想法了怎么办?而胖乎乎的冲和道长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老老实实拢起手来跟一旁的曹林一样装死。

却不知道是心里真的服了还是意识到这里不可能讨好懒得说了。

不过趁此时机张行却若有所思起来因为冲和道长的一些话让他有了些过于遥远的想法。

过了好一阵子红山半山腰的平台上都没有安静下来稍微安静也都有人继续认真讨论了一些集权和分权的问题。

这时候许多人都莫名觉得焦躁起来因为辩到现在黜龙帮虽然自行宣布了胜利而且事实上占优但实际上双方都没有取得决定性的东西。

黜龙帮无法证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只是这般不停自我宣告罢了而张老夫子保守崇旧的道路更似乎是被对面驳斥的一文不值。

坦诚说随着讨论继续跟张行和张老夫子还能保持体面带有包容心态不同……外圈人其实已经渐渐有火气了。

说白了道路之争尤其是这种保守与激进之争很多时候立场都是天然的很难改变——年长者天然得利者是多保守的年轻人需要奋斗或遭遇不公的多也激进。

闹腾好一阵子就在大家渐渐浮躁起来的时候张伯凤再度控制了局面然后主动开口了:

“张三郎我们两家之争除了这两条明显的差异你是否还有其他言语?”

“其实还有一些但只怕说的太激烈容易惹怒人。”张行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抬头迎上了对方目光。“但我觉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来证明我们黜龙帮的道理要胜过张夫子你们的道理。”

“无妨。”张伯凤笑道。“今日之会止于言辞老夫决不许有人在此动粗……而且我也好奇你的道理。”

“惹怒了人人家想要动粗的话可不只今日是个机会。”张行微微笑道。“但事到如今有些话也委实不吐不快。”

“请讲。”

“其实是一些诛心之论。”张行笑道。“依我看来今日如张夫子及张夫子之拥趸包括两位王公许多晋地士人还有冯公到底是世族出身居多而若是分权到地方得利最大的便是如晋地张氏、王氏河北崔氏、冯氏之类了;与之形成对比的便是薛公他们虽然也是大族名族虽也是名族大族但却起于关陇而关陇之兴在于以关陇压天下所以他们就未必支持什么分权……我此言不是说诸位所思所念皆为私心私利而是说诸位出身多限制了自己眼界不免有些不自觉的徇私之举。”

“此言荒唐!”王怀通即刻严肃驳斥。“阁下请不要以己度人!”

“若是以士人与世族视角来思索便是徇私之举那以农人商贾军士视角来看天下是不是也会有眼界限制?”张夫子面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也会徇私不公吧?”

“自然也有限制也会不公。”张行毫不迟疑点头。“所以还是要综合考虑……实际上我们黜龙帮便是什么人都有只以头领来论有农人有军汉有商贾有好汉有豪强有世族有士人有小吏有官员有将军有门阀有盗匪所以我们看问题便格外公正……张夫子这其实就是我想说的另一条为何黜龙帮的道理能胜过阁下的道理的道理。”

张夫子怔了一下立即点头:“黜龙帮能成事当然是有一番道理的老夫从未否认否则也不会来问了只是张三郎也莫要滑头我只问若农人与士人、世族起了冲突……若双方委实并无道理区别只是冲突……你作为这个‘综合者’到底先考虑谁呢?”

“到底是士人还是世族两者不是一回事。”张行立即指出对方不严密的地方。

“先说士人……士人与农人。”张伯凤俨然不愿意留死角。

“我从农人。”

“为何?”

“因为农人比士人多凡事以人为主当然要从众不从偏。”

“……”

“……”

“世族与农人呢?”张伯凤再问。

“也是农人。”

“又是为何?”

“农人相对于世族而言更为弱小所谓强弱分明我这人性情如此锄强扶弱更不要说世族之所以为世族便是世代握权既握权在手便如集权后容易出巨贼一般世族也容易成贼……”张行言辞紧密片刻不停。“张夫子莫要否认否则曹固父子可就真冤枉了。”

周围气氛早已经变得奇怪起来而张伯凤顿了顿继续来问:

“所以只要农人不要士人了吗?而且农人是基础士人是身份世族更只是自然积累而成都天然存在你便是锄强扶弱将旧的世族铲除干净可其他人包括农人得了势不也会变成了豪强、士人不也会成新的世族吗?江东之事不是摆在那里吗?”

最最外圈此番最意外主动拒绝列席到内圈的一人黜龙帮的外务总管江东八大家谢氏出身的谢鸣鹤终于微微抬头了。

他性情喜欢嘴上功夫却拒绝入内参与辩论正是因为如此——作为距离张行较近且喜欢辩论的人他早就知道张行的观点然后猜到了眼下的局面然而他既不想在这种场合违逆自己本意说话也不想去反对自己所在的黜龙帮的事业所以干脆避开。

从目前看这似乎是个明智之举。

“何必一定要铲除旧世族呢?而张夫子何必要求一个稳固不动、大家都能长久的制度呢?”张行缓缓笑道。“要我说关键便在于建立起一个新规则和新通道不停让新的农人变成士人或者修行者然后让新的士人和修行者成为新世族呢。一旦如此到时候便是世族狗咬狗……人咬人……这也是常见的情形吧?”

曹林莫名笑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张行则抢在张夫子叹气后继续来道:“所以我们要承认世族的存在承认它会天然形成存在于这个世间但承认之后也应该继续认识到世族一旦长久就很容易出现擅天下之利的贼这个时候就要尽可能限制它或者干脆黜此贼至于从下面冒出来的新人建立了新世族那就让他建。我们黜龙帮追求的是不断刷新世族而且越快越好以避免后者沦落为贼为祸世间……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张伯凤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你是想借用科举?”

“是。”张行毫不遮掩。“文法吏尽取于科举而修行者以修为定等然后授予一定专职再论功绩考核……”

“所以你虽起势不过三载征战不断无从开科却一直在尽力启蒙筑基便在于此了?”张伯凤继续来问。

“然也。”张行一声叹气继而恳切言道。“其实之前我一直没说而张夫子可能也是一直憋着没问的的一个事情也在于此那便是按照黜龙帮的集权思路然后真又侥幸得了天下那黜龙帮如何尽量减少巨贼?说实话我能想到的手段也不多不然也不会回避了而其中一个正在于此……建立专业的文法吏与修行队伍取代明显有地域分划的世族直接来掌握权柄而若想要如此恰恰就需要集权这是相辅相成的……张公我诚心以为这是天下大势所趋。”

和身后的议论纷纷嘈杂声不同张夫子沉默了片刻方才来问:“其他手段又如何?”

“坚持均田制算吗?”

“天下不都是均田授田制吗?”

“但是均田授田便是强干弱枝推动集权与文法吏制度之根本。”张行继续来言。“因为均田授田制有力削弱了地方势力天然方便集权管理……最明显的证据便是大魏仅仅是用比东齐时稍微严密一些的执行力来进行均田授田东齐故地的世族豪强便苦不堪言。”

张夫子缓缓摇头似乎并不认可但又没有驳斥:“还有吗?”

“统一四海彻底统一。”张行继续来言。“若能如此天下便可尽量削去兵马供养集中一些修行者维持一个稍大些的靖安台便可得靖安而若如此便能剩下无数赋税、牲畜、工匠、矿产、粮食转而用到生产上……”

许多人都点头但也有人摇头的但终究是点头的居多……其实张行心知肚明如果把这话告诉黜龙帮治下的百姓说黜龙帮迟早要再打东夷只怕一开始连立足都难因为河北和东境这边真的打东夷打怕了一听东征就哆嗦……但是在这里在此间在河北西部与晋地东南部的精英这里这话却是还能得到一部分人认可的。

统一的好处母庸置疑。

大家只是担心统一的难处罢了。

“还有吗?”张夫子依旧没有评判继续来问。

“还有……天下若定天地元气便当民用。”张行也早已经放开。“大宗师可以修路宗师可以修山成丹可以送货凝丹可以教书奇经正脉可以种地聚在一起还可黜龙开山断江浮岛把四御做过的事情都再来一遍……到时候说不得天地会开拓的更大粮食能产更多货物顺流而下皆如汉水之平顺疾速财富十倍于过往。甚至若是天道果真有眼说不得还能有一番更大的新天地。”

周围人哄笑只当是张三郎开玩笑但很快笑声中便有不少人渐渐停止了笑意然后慢慢严肃起来一时若有所思。

张夫子一开始便没有笑而是思索片刻继续来问:“那老夫不免想问一问了你既重农人又同天下之利还要黜擅天下之利者还要让修行者修桥铺路还指望着一番更大天地那想来应该是心里有一个念想想让最多的人过上比较好的日子吧?”

“这就是我的本意。”张行回答干脆。“看来夫子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了。”

“若是这般老夫就又有一个疑问了。”张伯凤也迫不及待继续来问。“你看这天下农夫这般多以现在的局面来抡便是朝廷一丝赋税不收豪强不来盘剥他们收息不过是翻倍罢了……你要把这些最基本最多的人‘同利’到什么地步才算是合乎你的要求呢?”

张行微微一怔当场呆住。

说实话他还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应该以农人的利益为根本来对自己做道德要求或者是道德成就感的要求。

不过张老夫子并未着急追问周围人碍于大宗师和张首席的威严也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安静等待。

但他们并没有等待许久很快张行便缓缓给出了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答桉:“在下并非是在求什么人人安乐赛过至尊神仙也不指望说全都平等到什么份上而是说参照着眼下这些农人处境或者说参考着天下所有人的处境来说只是想让这些人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让他们可以有尊严的做出选择来……既能有一点选择权还能维持一点做人尊严这就足够了……当然要是过年时家家锅里能有一只鸡那就更好了。”

很多人都有些发懵包括很多黜龙帮的人都觉得这个回答有些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什么有尊严选择还不如直接说家家锅里一只鸡库房四袋小米来得好。

但是出乎意料一直在跟着张行辩论的张夫子却在第一时间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与人以尊使之不受辱;与人以择使人不受迫;与人以食使人不受饥……是这个意思吗?”

“夫子总结比我临时想的还要好。”张行恳切以对。

此时周围不少人都有了反应李定瞬间便想到了什么一时痴呆;雄伯南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喊叫却不好打断里面说话的两位只是呼吸粗重;王怀绩都意外的抱着怀中镜子低下了头;冯无佚都有些若有所思……再往外走便是张公慎等人也都有了一丝醒悟之态俨然也想到了什么。

张老夫子当然也有些反应他仰天来叹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闭口然后隔了片刻才继续扬声追问:“还有吗?还有其他的手段或者想法吗?”

“还有……还有就是之前一直想说的一句话。”张行忽然笑道。“未必算是手段和想法乃是论证我们黜龙帮的道理更胜一筹的论据说不得还要得罪人。”

“无妨请一并说来。”

“很简单张夫子你们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一套看似自圆其说的道理却从没有提及和考虑如何实现这个愿景。”

张行看着对方缓缓言道。

“而我们的想法和道理虽然未必就尽善尽?

??却早已经付诸于实践……我们建立了黜龙帮团结了许多出身不同的同仁同列同志提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的短期目标和事业进程并确立了‘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之利者’为总体思路和长远目标而且我们言出必行我们造反后维护了秩序教了小孩子去筑基发布和执行了《黜龙律》打了黎阳仓后将河北士民的膏血还给河北士民。

“换句话说我们的道理再弱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一步一趋走出来的张夫子的道理再强却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更不要说说到现在从哪里看我们的道理都本就比你们的强!所以将来之天下事除了我们黜龙帮又有谁能承担呢?!”

张夫子没有吭声。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乎沉默了一整个下午的大宗师曹林缓缓看向了身侧的年轻人神情复杂而又澹漠……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他的一个昔日下属一个在中下层厮混时就靠着智谋获得了小张世昭名号的聪明人一个自己一度想收为义子的俊秀也是一个与年纪很大的自己一样倔强的年轻人。

同时他也是一个反贼一个早在自己认识到大魏之崩塌不可避免时便已经认定是仅次于英国公白横秋的大反贼。

而现在沉默了许久在最近距离认真倾听了一切的曹林曹皇叔忽然又进一步意识到不管张伯凤有没有被说服反正自己是被这个年轻人给说服了……或者说是被给说怕了……将来的天下说不定真就是这个人和他的黜龙帮的。

白横秋很厉害但眼下这一刻却没有这个年轻人让人来的恐惧。

一念至此曹林忽然伸出手来高高举起然后隔着数步远勐的朝着实际上够不着的身侧这个年轻人重重拍去。

仿佛在拍这个季节还没有出现的蚊子一般。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整个红山平台上的近千人全都看到了让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平台中央上方十余丈的高度陡然出现了一根巨大的、金黄色的、宛若实质的鞭子好像背后有什么更大的、宛如山体一般却又看不到的神仙在挥舞一般又好像是一条独立的、有生命的金色真龙一样拖着整个身子就向下方平台上拍打下来。

但当金鞭落下那一瞬间一柄几乎十余丈长白色泛着金边的长戈忽然凭空出现拦住了那条巨鞭。

这还不算完在金戈与金鞭撞在一起而且后者直接卷上前者的同时一位颜色稍微暗澹同样十几丈高却又形状稍显怪异的辉光巨人外加数丈大小的一柄金色直刀、一杆紫色大旗、一面墨色拓版、一只红色圆盘也齐齐腾空出现。

而且因为距离太近这些明显是宗师、大宗师们映照出来的真气实物几乎是瞬间便直接搅在一起然后在高空中卷成一团很快就化成了一股方圆数十丈几乎笼罩了整个平台还不止的真气漩涡。

真气漩涡本身流光溢彩众人稍有修为的都能感觉到这是最纯净的真气是最干净的天地元气。而真气漩涡周围更是迅速风云大作起来……是字面意义上的风云大作空中的云朵被风扯到了漩涡周围连带着红山上红色的浮尘、褐色的灌木一起搅动起来形成了更大面积的外围漩涡。

这一幕宛若天象的场景直将所有人看的目瞪口呆更有人摇摇欲坠几乎想要逃亡。

他们哪里还不知道话说到这里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忽然不顾一切动手了然后引得所有大宗师、宗师们一起出手最后把天都搅了个稀巴烂。

漩涡中心是真正的中心……的正下方黜龙帮首席张行也正抬着头神色木讷的看着这一幕似乎有些出神。是真的出神而不是被下傻了——因为抬起头那一刻他陡然想到这么庞大的真气涡旋似乎跟分山君也有的一拼了……那是不是可以说凑三个大宗师三四个宗师便可以宰了分山君?

而且考虑到跟四位后来反应的宗师不同三位大宗师都是坐在这里没动的似乎都没有尽全力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只要一两位大宗师提前布置妥当加一些针对性措施便可直接屠龙?

他的心里竟然丝毫没有在想曹林对他突下杀手之事。

不过也是这事有什么可想的不就是反动派老头听革命青年演讲听破防了吗?

而就在现场秩序即将崩坏诸位大宗师、宗师陷入漩涡似乎一时难以扯开的时候就在所有人以为要陷入僵局的时候忽然间场地正中央那四把椅子上一个人径直站了起来而且扯掉了半边袍子。

随即又一柄白色泛着金边的澹金色巨大方尺出现在了漩涡的更上方勐地往下拍去与此同时漩涡中那柄金戈也再度显形居然是同时往下一扯似乎是要上下配合直接扯碎加拍散这个真气漩涡。

其余人无不面色大变各人抢在尺落戈去那一瞬间齐齐收了真气然后各自凛然来看。

而此时伴随着无数澹红色尘土杂物向四面山中如落雨般纷纷落下平台上空映照着春日蓝天只剩一十余丈的金戈横在空中一十余丈白尺竖直不动而已。

众人从这两件足够代表身份的真气映照物件上收回神色复杂的看向了平台正中央立着的一人。此人身形瘦削却又高大年纪明显老迈须发多白此时扯开长袍露出半个臂膀南风再来鼓动须发与外袍宛若放纵旗帜而他一手横摊一手平举却又纹丝不动而且手中隐隐有小型真气流转凝成的虚形金戈白尺与头顶巨物相应。

众人看的清楚正是金戈夫子张伯凤。

没有人疑惑为什么金戈夫子居然映照出来两件截然不同的观想物因为此时所有人都只剩下了畏惧。

这就是大宗师!

仅仅是随手一击造成的漩涡便差点让寻常修行者殃及池鱼而那些凝丹成丹高手更是各自凛然因为差距太大了……知道大却没想到果然那么大。

而见到众人恢复了秩序张伯凤收起白尺只用扯开衣袖的臂膀横长戈于身前然后四下来看目光扫过许多人便缓缓出言声音不大却居然如雷霆一般震动山野:

“三辉四御古往今来今日得幸能够在此红山黑观之地畅所欲言一辩春秋委实难得岂能容人放肆在此地行暴戾之举?曹公还请你不要再轻举妄动否则便是老夫年事已高道途无望也要拼了这身修为与你做过一场!”

曹林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面不改色:“一时情急自取其辱倒也罢了还让诸位受了惊扰确实不该望诸位见谅。”

众人这才晓得居然曹皇叔恼羞成怒对谁出手了。

张伯凤目光扫过曹林复又看向了身前之人当众又喊了一声:“张首席。”

虽然今天被喊了许多次但张行多少晓得这一回跟以往不同便终于起身朝对方拱手来对:“张三在此张夫子请讲。”

周围人等也都屏气凝神认真来听外围之人更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张伯凤迟疑片刻但仅仅是迟疑片刻便也继续横戈扬声来讲:

“诚如张三郎所言老夫年纪老迈早已经无力再赴人间沙场以做亲身实践所言所思皆为空想。或者说老夫流血赴命的战场本就是周末大乱相争之所那个时候风云际会我得以参与其中委实幸甚但彼时都没有建功立业找出一条路来又怎么能指望眼下呢?

“只不过老夫终究虚活了这么久经历了数朝眼见着高浑、司马洪、曹固以下多少英雄豪杰宗师将相皆如尘土崩散始终有一丝心中难平之意所以才会忍不住去想去折腾去弃武从文去改变观想包括去交游去教书……但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结果而且眼见着大魏也崩塌了却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觉得此生到此为止什么念想与道理制度与天意也都与我无关了。而谁又能想到这个时候阁下与黜龙帮出现了呢?

“便又忍不住再来见一见验证一下心中所想。

“其实今日之会我并不觉得你们黜龙帮的理念就一定胜过了其他人也不觉得你张三郎还有诸位黜龙帮的英杰所言便是至理但那是因为许多事情都是要亲身实践才能看到结果的并不能以言语来做断定而不是说你们的道理就错了。

“更何况与老夫碌碌无为将漏洞百出的想法停在口头相比你们却是敢想敢说敢做胆大心细仁义宽宏既立志高远而不失诚恳;又不以偏概全存容人之量;还有一份已知艰难犹然行事无忌之意境……说句实话我很高兴就好像当日我得知我的孙子死在你们黜龙帮之手感到悲切一样情从内来真切无误……毕竟这天下事滔滔如潮滚滚向前到底不会因为我这种老湖涂没了就失了探索之人甚至在某些方面确实比我这们这一代更有一番气象。

“总之今日之事或许还有许多未尽之论也不是多么尽兴与顺利但能够与大家坐而论道相互切磋听来一番道理看到一份希望张某委实不胜荣幸。”

张行再度拱手行礼:“张三也不胜荣幸。”

大宗师亦持戈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