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利断金(1 / 1)

阿萝 遗珠 6570 字 2022-12-08

阿萝走出红墙时, 漫野的星辉已开遍天帷。

清光如白练,柔柔洒落她两肩。她仰首,去瞧高悬的孤月。一袭银泥缬袄俄而攀来, 受女官牵着, 罩住她娇小的身子。

“多谢你。”她轻声道。

女官笑答折煞, 福了礼, 便退居一旁。

墙外的宫道寂而悠长,连通殿阁与掖庭,灯火炳如昼日, 照出一方雕金凤轿。几位宫人候于轿旁, 低眉垂目,静待皇后归殿。

多年来, 如此景象司空见惯, 阿萝却很难习以为常。

她自幼独居小院, 尊卑观念薄淡, 不论对谁都一视同仁。是以往常, 瞧见这番情形, 她定会上前致歉, 道是自己耽搁拖延、害得几人好等。

可今夜,阿萝没有动。她只望着月, 杏眸纹丝不移,纤影抹上光华,像融于墨里的雪点。

“殿下?”女官面露忧色。

阿萝知晓对方关心,却没有挑明的意思。

只道:“清儿怎么样了?”

女官如实答道:“禀殿下, 髫年之礼后, 昭仁公主去凝香亭赏了花、听了戏, 又到太液池捉了几条鲤鱼, 便回鹤羽殿歇息去了。”

听戏、赏花、捉鱼……林林总总,都是松弛的娱乐。

阿萝若有所思,又道:“清儿可曾来寻过我,或是问我去了何处?”

“未曾。”女官道。

阿萝垂下眼帘,神色隐有失落。

女官见状,不明所以,想她许是思念女儿,便道:“此刻不过戌时,公主应当尚未歇息。殿下可要移驾鹤羽殿?”

“不了。”阿萝摇头,“回去吧。”

女官应声称是,扶她上了凤轿,返回千秋殿。

阿萝坐在轿里,耳畔尽是微风、蝉鸣,与若有若无的墙后攀谈。她托着腮,听了整整一路,待到下轿,便摒退女官、独自行进。

走过朱墙,辉煌的殿阁就在前方。

侍奉的宫人发现阿萝,正要推开殿门,却见她眸光一摇,似是被什么牵走了注意。

情不自禁地,阿萝停下了脚步,望向东方。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棵枫树拔地而起,枝条曲折,红叶繁复,火似的霞光亭亭如盖,浸于清辉白月,透出古朴、静谧的生机。

那是魏玘亲手栽下的——十年前,威仪的帝王不顾尘泥,亲自掘开黄土。他伏着身、埋下树种时,一粒汗珠便也顺势滑下,在他鼻尖如凝朝露。

阿萝提着宫灯,来到枫树近前。

一道白线映入眼帘,画得歪歪扭扭,笔触生涩却认真。因着用了特殊的珠粉,它与树皮同等隽永,经得住雨打风吹、岁月消磨。

阿萝清晰地记得,这道标记绘于昭仁四岁那年。

彼时,她与魏玘商量,道是光阴易逝,总该寻些见证、记录女儿的成长。

二人蒙在被里,拿定主意,次日便付诸行动。阿萝引导昭仁、让女儿背靠树干;魏玘则执笔,对照孩子的身形,在树上绘下白线。

枫树的成长比人更快。如今,三年过去,从前的标记已高过女孩的颅顶。

阿萝垂下睫羽,继而收拢思绪。

她抬指,描摹细线,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碎开一隙、缺失了什么。

究竟缺了什么,她自有推测——非但有,她还要与爱人言说,将隐约的推测化作答案,趁着为时不晚、寻个补救的法子。

阿萝提息,俄而又舒。她收手,握紧琉璃灯,向千秋殿走去。

……

千秋殿内,金柱林立,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它本是皇后的寝殿,因着当朝君王废黜六宫、与后同寝,适才成为了帝王的居所。

金猊炉里燃了龙涎。因着殿门开启、秋风蹿来,当空的薄烟也袅袅一摇。

绕过屏风,内殿景象水落石出。

魏玘着了中衣,坐倚榻上,正一手执卷、注目阅读。他并未束冠,只任墨发散落、垂往肩背,许是沐浴不久,泛着零星的水泽。

他的眉宇生得冷峻,不笑时尤其凌厉,此刻受发丝衬着,平素的棱角柔和了不少。

待他听见足音、望向阿萝,最后一丝锋芒也消失殆尽——他勾唇,放下书卷,下榻去迎她,倒与在东宫时没什么两样。

“回来了?”魏玘道。

阿萝点点头,便去解外披的袄子。

尚且不待她动作,清劲的手臂已勾住她柳腰。魏玘搂她,将她锁入臂弯,另掌盖住她小手,不过窸窣,便替她纾了纽绊。

含糊的字句压在她雪颈:“不顺利?”

阿萝嫌他太热,抬掌去推,碰上他发间的残露,洇得手心微湿。

她道:“那要看你在问哪件事。”

魏玘对此并不意外,只抬唇,离开她脖颈,转而上走,去啄她圆润的耳廓。

他没有发问,因他瞧见她第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有事、定会与他倾诉。既然横竖都会说,他还不如抓紧时机、多抱抱她。

果然,阿萝一抿嘴,不消他问,率先起了话头。

“子玉,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魏玘挨得更近,衔她珠似的耳垂,话语却沉而认真:“好阿萝,你直说便是。”

这般亲密自如的姿态,叫平日的阿萝受着,定会嫌他狎昵、没个正形。但眼下,另一桩事占据心头,叫她好生难受、迫切想他怀抱。

阿萝落腕,攥紧腹前的掌,像捉住底气与依靠。

她道:“子玉,我们不给清儿找典仪了,让她去弘文馆读书,好不好?”

话音刚落,魏玘的双唇顿然一停。

他位处阿萝身后,面庞不在她视野之中,令她瞧不清神色,只能觉察近凝的一息,足足在喉头默了半晌,方才滚落她颈上。

“何出此言?”他道。

阿萝沉默,并未立刻答话。

二人如此拥着,后背倚靠胸膛、手掌压住手背,暂且不论心跳,连脉搏的跃动也逃脱不掉,分明地传达给了另外一人。

魏玘发觉,阿萝的脉搏比寻常更缓——她勉力藏起的一点悲,尽在腕间显露无遗。

他心下明了七八,温声道:“去过尚宫局了?”

阿萝不语,细细地嗯了一声。

魏玘不再开口,翻腕握她,与她十指相交。

静默之间,哔剥的烛火忽而爆开。只听啪的一下,橘光陡然摇曳,仿佛惊碎了守护的交影,照出一阵轻小、歉疚的颤栗。

魏玘叹了口气。他搂紧身前人,又垂颈,将鼻尖埋入她发里。

他低声道:“不怪你。”

“自然怪的。”阿萝眸里泛泪。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小,悲恸又自责:“我错了好多、好多……”

阿萝的愧怍系因昭仁而起,却不仅仅限于昭仁一人。

今日,检阅明堂图后,她惦着典仪害病的蹊跷,便往尚宫局去,拜访染了风寒的师典仪。

师典仪卧病在床,好像当真倦得厉害。可她医术精湛,甫一与人打了照面,便觉出端倪、知晓对方并非染病。

经她许诺赦免、百般追问,师典仪终于道出原委、陈明大越女子之限。

听得实情,阿萝错愕又茫然。

——错愕,是因她自觉了解女儿,却浑然不知女儿心愿;茫然,则是因她未曾亲历女子处境,一时难以理解、匪夷所思。

她自幼避世独居,故而不通权势、不识尊卑、不解高低、不分贵贱。

蒙蚩离开前,留下了大量书籍,供她自由学习、野蛮生长。迄今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多的限制,左不过是能去何处、不能去何处。

饶是她行动受限,也是因身负谶言,而非因女子之身。

这样的环境养出她率真、热烈的性子,也令她懵懵懂懂、对女子的困境全无概念。

听得女官介绍、道是公主与皇子教育有别时,她只当此事乃是大越惯俗。既是惯俗,便与东宫婚前的礼制一般,认真遵守即可。

她从未想过,真有千千万万名女子,空有抱负却不得实现,惊才绝艳却只作男子陪衬。

直至典仪转述昭仁话语,阿萝眼眶一热、方才如梦初醒。

——所谓先生,乃达者为先、师者之意[1]。

——典仪德高望重,精通音律与书法,为何常人只唤您师氏、不谓您先生?

听见这些话,阿萝好像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女儿。那小小的、稚嫩的身躯里,竟也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不惧外界摧折,火焰熊熊不灭。

她为何没能察觉到呢?在此之前,她都做了什么?

本该是她,站在昭仁身边。更该是她,为昭仁争取、为万千女子争取。

“我是清儿的母亲,却不知她心愿、不助她志向。”

“我是大越的皇后,却懵懂无知、心思狭隘,不察女子困境。”

“我、我……”

言及此,阿萝泪珠扑簌,再也说不出话。她身子打颤,被魏玘横臂一揽、旋过半面,便如沾雨垂枝,伏往人胸膛之前。

魏玘与她依偎,聆听她呜咽,安抚似地,抚她纤薄的背脊。

他的嗓音沉而温和:“你说得不对。”

“真要怨,你也该怨我。”

阿萝啜泣着,受人搂在怀里,只觉耳侧微痒、似有长指摩挲。温柔的触感逡巡摩挲,竟如羽毛扫落,拂开她不安与惊惶。

只听魏玘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2]。”

“清儿是你我的女儿。大越的百姓更是你我的子民。”

魏玘扶住阿萝的肩,与她拉开少许距离,身躯半俯,让一双凤眸同她泪眼相齐。

“相信我。”

他话语简洁,却分外有力:“不论是清儿,还是旁人,均系我势在必行、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