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山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上的火焰在微风吹动下发出轻微的噗喇声。众人虽然紧张，但这些人全都经验丰富，因此并不聚在一起，全都分散站开，好给各自留出腾挪余地，只有方晴站在白衣女子身前一点，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黑暗空间。

过了片刻，白衣女子轻轻移动了下身体，似是打算站得离方晴稍远一些，但洞中安静，哪怕一丁点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白衣女子轻轻转回头，对着身后不远的莫先生开口问道：“你刚刚……”

只出口三个字，身边就传来方晴一声低喝：“噤声！”

白衣女子面上有白纱覆盖，看不出脸上有何变化，但莫先生却已勃然变色，看看白衣女子，再看看背向自己的方晴，莫先生口中方晴二字正要破口而出，但就在这同时，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当中，突然再次传来那个奇怪的声音。

声音由远而近，虽然缓慢，但却明显可以感到正在一步一步接近。

众人中阿龙年龄最小，还不满十八，程氏兄弟二十一，但即便是这三人也都经历过许许多多险境，尤其阿龙，不单从小在深山老林中长大，其本身更是不知恐惧为何物。至于二庄主、方晴以及莫先生这三人，更是从风风雨雨中走到现在，抛开如莫先生怕蛇这样的各自特点不说，在这世上，即便有意去寻找能让这几人同时感觉害怕的事情，恐怕也不容易。

然而眼前的情形却不同于众人以往任何一次经历，首先是所处的环境，按方晴估算，此时众人早已进入到地下，而且是从一座数百丈高的山中来到地下，在这样一个周围布满岩浆的灼热环境之内，竟然有活着的东西出现，这已经超出了众人心里能够承受的范围，更何况这个环境原来还是完全封闭，是由阿龙开凿出的通道。

什么样的东西能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下生存？

奇怪声响还在一步一步逼近，喘息声也越来越清晰，除了这两种声音，此时洞中显得一片死寂，一时间，原来众人耳中火把的噗喇声似乎也消失了。

方晴虽然紧张，但心思却依然敏捷，听着越来越近的奇怪声响，突然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叫道：“阿龙。”

此时的阿龙，应该是所有人中唯一感觉不到危险的人，按阿龙性格，早就按耐不住想冲上前去看个究竟，但他向来以方晴马首是瞻，方晴既然还没发话，便只能强自忍耐，这时听方晴招呼自己，立刻道：“是人。”略一停顿，又补了一句，“不是野兽。”

听到阿龙这句话，众人心中同时一沉，莫先生更是微觉奇怪，方晴只是喊了一句名字，阿龙如何便能知道他话中含意？

然而此时方晴心里却更加不解，阿龙既然说正在逼近的是人而不是野兽，难道说真的是三叔受了伤之后在追赶自己这一行人？但这如何可能？而且听这越来越近的喘息声，也绝不可能是人所能发出来。

就在方晴疑惑不定之际，在众人面前的黑暗当中，豁然间，一张惨白以极的人脸竟缓缓地显露出来。

众人心中都有所准备，然而突然之间，还是被这突然出现的诡异情形给吓得呆住了。

方晴感觉心猛的一跳，马上向后退了一步，挡在白衣女子身前。于此同时，阿龙则向前跨了一步，方晴双眼紧盯着那张惨白的人脸，立刻低声道：“阿龙别动。”

异常惨白的人脸一点一点的向众人身前靠近，随着越来越近，人脸的身体也慢慢显露出来。

其实把眼前这个缓慢爬行的生命看做是一具能够移动的尸骨倒更为恰当，说他是人实在非常勉强，因为众人眼中这个人一样的生命，几乎就是一具被惨白人皮包裹着的枯骨，在皮肤下面看不出有一丝血肉，透过惨白的皮肤，众人不仅能清楚的看到一根根骨头，而且还能清晰的看到这些骨头在不停的活动。

此时众人心中除了恐惧，便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人么？是人的话为什么会如此样子？而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够活着？

一时之间，所有人心里竟然都闪过一阵难过。这种感觉很奇怪，就仿佛眼前这个奇怪的生命，集中了世上所有悲伤、痛苦与绝望，他明明没有人的形态，但不知为何，当你看到他在地上缓慢移动的时候，在你心里却坚信这是个人，是一个经历了世上所有苦难的即将死去的人。

白色怪人依然一点一点爬近众人，他爬行的样子非常奇怪，下半身一动不动，完全依靠两只手臂支撑着身体向前移动，而他的手臂很长，这使他看上去更加怪异，如果不是在这种奇异的环境下，如果没有那越来越大的吸气声响，或许会使人产生出眼前只是个移动木偶的错觉。

从怪人出现的位置到众人中站在最前的方晴身前，也就几丈远的距离，怪人爬的非常慢，但还是很快便到了方晴身边。然而这非常短的时间，在众人的感觉上，却是极其的漫长。

看着怪人越爬越近，方晴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他想后退，但身后是白衣女子，而且方晴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他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但这恐惧并不全是来自眼前的危险，更多的，是出自心中的疑惑。在这样的地方，出现这样一个奇怪的生命，而这奇怪的生命此时就在自己眼前，相比内心的恐惧而言，在方晴的心里更多的是想解开眼前这个谜团。

方晴注视着已经爬到自己脚下的白色怪人，他看到白色怪人非常用力的大声吸着每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此时洞中风已经非常小了，火把上的火焰也不如原来摇晃的那样剧烈，周围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但在这样近的距离，方晴还是能极其清晰的看到怪人的脸。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方晴心里竟然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痛楚。

然而就在这股痛楚越来越强烈的瞬间，方晴看清了怪人的双眼，霎那间，方晴只觉得心口猛地一下狂跳，随即所有的感觉便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的奇异感觉：死！

方晴无法控制地向旁退了一步，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在这双血红的眼睛里，方晴看不到任何人类所应有的情感，没有渴望、没有温柔、没有疑惑，也没有恐惧和悲伤，甚至也没有愤怒与凶残，但从这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当中，方晴却感觉到一股极为强烈意念，那就是，死！

绝望中的绝望，当一个生命没有任何选择的在绝望中不断轮回，那么最终，这个生命唯一能够留下的情感，便只有一个：死！

方晴经历过绝望，当他从冰冷的江水中爬上岸边，当他看到一队巡江骑兵从自己面前奔驰而过的瞬间，至今他还相信，这世上没有谁能经历自己当初的那种绝望，然而即使是有过如此经历的方晴，也无法理解眼前这双血红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绝望的死意。

看着眼前这双血红的眼睛，方晴只恍惚了片刻便意识到了危险，他甚至确信眼前这个垂死的怪人要比之前遇到过的任何威胁都大得多。

此时白色怪人已经到了白衣女子身前，方晴迅速抓住白衣女子手臂，猛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在抓住白衣女子手臂的瞬间，方晴能明显感到她身体在剧烈抖动，这让方晴心里突然出现一股冲动，今天即便是死，也要护着她安全离开此处。

心念刚一落下，方晴却感觉身后的白衣女子好像挣了一挣，似乎是要挣脱自己抓住他的手，正觉得疑惑，突然之间，方晴感到自己手背上微微一凉，似乎有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正搭在自己手背上。

不知如何，方晴心里突然轻轻跳了一下，随即感到这只冰凉颤抖的手，在自己手背上微微用力握了一握，就是这轻轻的一握，使方晴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平静了下去。

方晴缓缓松开手，静静的看着白衣女子将冰凉颤抖的手从自己手背上移开，然后继续颤抖着伸向前方，最后轻轻的落在红眼怪人枯骨一样的惨白脸上。

方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白衣女子雪白得近乎透明的纤细手掌，与红眼怪人惨白的面颊重叠在一起。方晴到此时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单单一只纤细柔弱的手掌，竟也可以如此美好。恍惚间，方晴竟然出现一股错觉，就仿佛眼前这两种极端事物，极美的手掌与极丑的脸，好似融合到了一处。

方晴看到白衣女子依然颤抖着，缓缓蹲下身体，低头静静的望着眼前的红眼怪人，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轻轻道：“你们……怎么可能还活着啊？”

随着声音落下，方晴看到，白衣女子面前覆盖的白纱，轻轻抖动了一下，仿佛有两滴泪水落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