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一直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重新下地行走。阿龙身体强壮，伤势虽然比方晴还重，却比他早半个多月下地，等方晴不需要人搀扶独自到院里晒太阳，阿龙已经随三叔上山去打猎了。

方晴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像阿龙这样的身体，他可以肯定，就算世上也不会有几个。

随着身体渐渐复原，方晴对三叔一家人的感激也越来越深，当然这一家人不止三叔和燕儿，还包括魏二先生、赵婶和大宝，以及二根叔。

方晴后来才知道给自己看病的老者叫魏二先生，那个中年妇人叫赵婶，二人是夫妇。燕儿告诉方晴，二人并不是自己亲爷爷奶奶，不过自己从小被两位老人家养大，说起来倒是比亲爷爷奶奶还要亲。不过方晴还是有点奇怪，两个老人既然是夫妇，可年岁怎么相差那么多？

燕儿听了之后一愣，想了想才告诉方晴：“你要不说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好像我记事儿之后奶奶真没什么变化，现在想想，她老人家看起来比我爹也大不了几岁。”

当时燕儿正领着方晴往山上走，说是要亲手为方晴打一只狼。

“公子你知不知道，当年我爹就是在这座山里杀死过一只白狼，一起还杀死了十多只普通灰狼，你说我爹厉不厉害？不过前两天我听爹和二根叔说起阿龙，二根叔说阿龙天生就是个猎人，头一次进山就敢空手去追黑瞎子，后来爹就说，你更厉害，你一个人比得过一百个猎人。公子，你真的有这么厉害？我可看不出来，我觉得你倒像个文弱书生。”

方晴被眼前女孩儿注视的有些难为情，不自觉的把目光移向面前茫茫雪原：“燕儿妹子，你记住，这世上没人比三叔更厉害，在我眼里，三叔就像这座山，我用一生也不可能达到他那种高度。”

燕儿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人也越发欢快：“是啊，这里山好水好，所以才有爹爹这样好的猎人，才有奶奶这样不会变老的女人。”

方晴看着眼前美艳到不可方物的燕儿，心里不由一阵恍惚。也只有三叔这样的人物才生得出如此完美的女孩儿吧，看来老天也有他公平的时候。

时间一天天过去，等方晴身体彻底恢复，已经是临近年关了。

关外庄户人家生活清苦，但春节历来是人们眼中最重要的节日，因此不管平时怎样节俭，每逢年关家家户户都要竭尽所能备足各种物品，好使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好年，人们相信，只要开年伊始富足祥和，也一定会为接下来的一整年带来好运。

三叔家本就不很宽裕，如今为了给方晴和阿龙治病，更是倾尽所有，不单用光所有积蓄，还欠下几乎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但尽管如此，三叔还是领着燕儿和阿龙，很早便开始准备过节用的一应物品。方晴身体刚好，三叔不让他插手这些琐碎家务，而方晴也自知这方面非自己所长，就站在一旁看，不时也插几句嘴，指点一下。不过他说出来的建议一般很难得到大家认可，到后来，就连方晴自己也觉得再呆在屋里实在多余，便走出屋门来到院里。

在院中站了一会，看到门口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方晴认得是赵婶的儿子二根，便笑着叫了一声：“二根叔。”

二根也冲方晴一笑，开口道：“我找你三叔。”说着进门，过了没一会又走了出来。

方晴见他走得匆忙，便笑着追上去：“二根叔，我闲着没事，送送你，顺便也出去转转，在屋里躺了一个月，实在是闷坏了。”

二根笑道：“好啊，身体刚好，正应该多走动走动。”

二人并肩出了院门，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一直向村口走去。二根住在三叔家隔壁，自从赵婶改嫁魏二先生之后，房子便留给了二根，此时看到前面就是村口，停下来对方晴道：“我要去邻村一趟，你身体刚好，别走太远，省得三哥惦记。”

方晴点点头：“二根叔，这两个多月，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老……”说着，弯腰鞠了一躬。

二根赶忙拦住，叹了口气道：“和你三叔比起来，我顶多是出点力，哪能算啥麻烦。唉，三哥这个人呐，一辈子就是在为别人忙道，只可惜苦了燕儿这孩子……”

方晴听他话中似乎另有深意，急忙一把拉住，问道：“二根叔，燕儿妹子如此……如此美貌，虽然眼下三叔家日子拮据一些，但用不多久必定会有起色，怎说得上吃苦二字？而且就算苦顶多也就一时罢了……”

二根又叹了口气，低头犹豫半晌，才摇头道：“我说了就怕三哥会怪我，弄不好再揍我一顿……哎呦，不行，天色晚了，我得赶紧走，不然晚上赶不回来就麻烦了……”说完转身就走。

方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还不到晌午，笑道：“还早得很，二根叔，有话憋在心里可多难受，你说说看，我不告诉三叔就是。”

二根愣道：“我哪有话憋在心里？你快放手，我真要来不及了……”

方晴笑道：“好，那我陪你一起去，邻村也不远，我就当活动活动身体……”说着拉着二根迈步就走，“是这个方向吧？住了两个多月，卸甲屯附近还陌生的很，我正好熟悉一下。”

二根急道：“可不能让你跟着去，三哥吩咐过的，这事得瞒着你和阿龙……”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说走了嘴，马上停住，但脸上已经露出尴尬神色。

方晴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的看着他。

二根跺了下脚，开口道：“好，那我就和你说了，可你要保证不能告诉三哥。”

方晴微笑着点点头：“一定不说！”

二根认真看了方晴片刻，确认他表情足够严肃，这才开口道：“昨天你三叔过来找我借钱，可我也不宽裕，但知道他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开口，就说眼下不方便，等明天再想办法。今天上午我转了几家，你也知道，现在是年节，大家手里的钱都用在年货上了，我没张罗到，怕你三叔着急，就先跑过来和他说一声，然后想去邻村我老丈人家再找找，你三叔一听也没拦我，只是叮嘱我要是在路上遇到你千万别说这事……”

二根说的虽然混乱，但意思却很明白，方晴心中难过，但也微微有些奇怪，问道：“可你刚刚说的是燕儿妹子受苦的事啊？”

二根瞪了方晴一眼：“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你说苦不苦？”见他发愣，便接着道，“反正不说也说了，索性都说了吧，要不咱俩都闹心。你知道这两个月你和阿龙吃的那些人参、鹿茸、虎骨还有熊胆都哪来的？那都是你三叔一家一家上门求来的。他没钱去买，只能一家家去求，卸甲屯一百多户人家，他全求到了。最后实在求不到了，没办法，只能去找韩老壮，就是你三叔一个本家大哥。老壮这人有钱，对你三叔又看重，自然没二话，来一次人家给一次。咱卸甲屯靠山，人参熊胆这些东西原本不缺，尤其老壮算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大户，存的更多，但再多也架不住你和阿龙拿这些东西当饭吃啊，一来二去连他家也没了，就开始去镇上买。要说老壮这人平时看着不咋地，但对你三叔可真是没说的，他家那老四早就看上燕儿了，也上门提过不少次亲，这事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但就算这样，人家老壮愣是没和你三叔提这事半句。最后我二叔实在看不过去，就把你三叔找过去，和我娘一起问他韩家老四这事咋办？你猜你三叔咋说？”

方晴这时候脸色已经变了，看着二根摇了摇头。

二根接着道：“当时我也在场，你三叔啥也没说，跪地上听二叔和我娘骂完，转身出门就去了老壮家，进门又往地上一跪，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老壮说，燕儿他已经许了人了，这人现在虽然生死不明，但做人得讲信用，既然应了人家，就不能单方面将这婚毁了，总要等有了确切消息之后才能再做打算。”

说到这里二根突然停住，狐疑的看着方晴，半晌才接着道：“小方，燕儿许的这个人不会是你吧？”

这时方晴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热血上冲，脸已经红了，听二根这样问，愣了半天才摇头道：“不是我，也不是阿龙。这人我倒是知道，但这不重要，后来呢？”

二根继续盯着方晴，继续道：“真不是你？我看你脸有点红，不行，这事回头得问问三哥。我一直就奇怪，非亲非故的他干嘛豁出命来救你？自己差点死了不说，现在连家都搭进去了……”

方晴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大声道：“三叔差点死了？为什么这样说？”

二根被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方晴，开口道：“三哥把你和阿龙放在我娘那儿，然后说了一句‘救他们’，就吐着血昏倒了。后来我问过他为啥会吐血，他说是累的，可我觉得他没说实话，累咋还能累吐血？”

方晴觉得后背一阵疼痛，忍不住蹲了下去，低声道：“二根叔，后来呢？”

二根觉出方晴不对，不敢再乱讲，也蹲下来道：“后来？后来就没哈了，哦，对，后来老壮看三哥跪在地上，也跟着跪下来，对三哥说，你韩三平的头磕在地上，等于让我韩老壮折寿，别说是我，整个天下能受你跪拜的恐怕也没几个……小方，你没事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方晴摇摇头：“没事，可能站得久了，有点头晕，蹲一会就好了。二根叔，你去吧，这事我不会和三叔说，你也别对三叔提起我知道这些事。还有，你知道三叔一共欠下多少东西不？不需要很准，大概就行……”

二根想了想道：“具体多少可不好说，他欠下的都是实物，并不是银子，实在不好计算，我想只有你三叔心里有数。小方，这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大家说是在帮你三叔，其实心里想的都是在还他以往的情分，并没打算让他还。不过这事也难说，以他的性格，恐怕这辈子也放不下这个担子了，唉……你真不要紧么？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小方，不是我这当叔叔的说你，咱不为别的，就为燕儿这么个天上才有的仙女，你也得多注意身子才行，以后危险的事可不能再做了，赶紧养好伤，把亲成了，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才是正事。你知道方圆几百里有多少人家在惦记燕儿？我跟你说，没有一千也总有个七八百……”

方晴心思混乱，也懒得和二根解释，扶着他站起来，一起向前走了几步，开口道：“二根叔你放心，我这就回去，你也抓紧时间，这天色可不等人。”说完不等二根张口，便转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墙角，又蹲下来，双手抱头，一时间心中一片混乱。

原本以为三叔只是救了自己和阿龙一命，救命之恩虽然难报，但毕竟是一条命，自己总有资本可还。可刚刚听二根叔所说，这哪里是救自己一命，分明是救了自己好几次，而且单只救命之恩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三叔为了救自己和阿龙，竟然连整个家都舍了。如果说三叔当初救自己和阿龙，只是出于一时的义气之举，那之后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救自己和阿龙活命，那就实在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了。可自己和三叔非亲非故，只是路中偶遇而已，虽说当初自己那句话也等于救了三叔一命，但这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活命之恩，如何能和三叔这天高地厚之恩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