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身子一晃，抬眼迷惑的看向阿龙和莫先生，阿龙上前扶他到椅子上坐下，莫先生则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和阿龙去坟上拜过……”

方晴不等他说完，大声问燕儿道：“怎么死的？我们走的时候他老人家身体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死了？”

燕儿已经泣不成声，抽噎着说不出话。

方晴心中焦急，转头冲莫先生大吼道：“你来说！”

莫先生一惊之下，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小方你先冷静一下，我看这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要报仇也不急于一时……”

方晴猛的站了起来，茫然看向阿龙：“报仇？”

阿龙和莫先生对望一眼，低头道：“杀三叔的是六庄主。”

一听到这话，方晴瞬间平静下来，但双眼突然间变得血红，呆呆的盯了阿龙片刻，轻声道：“你是说……六爷他……杀了三叔？”看阿龙点了点头，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无力，缓缓向椅子上坐了下去，刚一坐定，身下红木座椅砰的一声，变得粉碎。

方晴左臂搭着桌面，身体悬空，脸色平静。阿龙抢上一步，拉过一把椅子放在方晴身下，然后扶他轻轻坐下。

这时候燕儿已经停住抽泣，正呆呆的望着方晴，过了半晌才轻轻叫了一声公子。

方晴看了看眼前桌面，随后对莫先生道：“叫老于送些茶水过来，早点儿准备午饭，燕儿走这样远的路，想是早就饿了。”

莫先生看方晴现在的样子，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早就感觉心惊胆战，只是一直不敢离开，现在听他这样一说，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方晴看着莫先生走出去，然后转头对燕儿道：“刚才阿龙说三叔是被人所杀，当时到底是怎样情形，燕儿妹子，你好好对我说说……”见燕儿一双妙目正惊愕的看着自己，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柔情，“不着急，慢慢说就好。”

燕儿眼中又泛起泪光，哽咽道：“当时我也没在爹爹身边，头天奶奶说她头有点痛，让我晚上去陪她睡，我就去了，等第二天回到家里，发现爹爹和二根叔都躺在院子里，爹爹身边还有很多血，我扑上去抱起爹爹，喊了一会儿，爹爹终于缓醒过来，然后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就真的走了……”

方晴道：“三叔都说了些什么？”

燕儿眼泪再次流了下来：“爹爹要我别难过，他能去找妈妈了其实很开心，还要我……要我来找你……以后跟着你……”

其实燕儿并没有把三叔临死前的话，全部告诉方晴。

当时燕儿看到三叔倒在血泊当中，惊吓得腿都软了，几乎是爬到三叔身前将他抱在怀里。

燕儿家境虽然贫寒，但从小却是在许多人宠爱下长大，十八年来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对于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别说是经历，即便是想也未曾想过。如今怀中抱着将死的三叔，燕儿唯一能做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拼命摇晃三叔的身体。

三叔在燕儿的哭声中转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的燕儿，恍惚间竟仿佛是倩倩出现在自己面前。三叔伸手想擦去燕儿脸上的泪水，但他发现燕儿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三叔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轻轻叫了一声燕儿，他说燕儿你不要难过，爹爹就要去找妈妈了，他问燕儿，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说妈妈还能认出爹爹的样子吗？这么多年，要不是舍不下你，爹爹肯定早就去找妈妈了，三叔说燕儿你别难过，爹爹会和妈妈一起在很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出嫁，看着你生儿育女。三叔说燕儿爹爹走后你去找方公子吧，他会替爹爹好好照顾你，但你别告诉公子爹爹是被人杀死的，公子他很厉害，但这世上还其他人也很厉害，不能让公子为我报仇，因为……因为……

三叔想告诉燕儿，因为公子再厉害，也不能同时打得过六个人啊。但这时候三叔看见远处有人在微笑着看着自己，三叔虽然还看不清，但他能感觉出，微笑看着自己的，是那个自己思念了整整十八年的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三叔再次伸出手，轻轻抚摸了燕儿脸颊一下，然后微笑着对燕儿说，爹爹多想看到你也当妈妈的那一天啊……

方晴看着燕儿因悲痛而更显凄美的双眼，心里又是一阵恍惚，开口问道：“三叔伤在哪里？之后又怎么知道是被六庄主所杀？”

燕儿低头垂泪道：“伤在胸口，后来二根叔醒过来告诉我，杀死爹爹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带铁环的大刀，他在昏过去之前听到有人喊他六庄主。二根叔说，当时他在家里听到动静，就跑过来看，进门之后看见那个汉子正在向爹爹要什么东西，还问爹爹二哥在什么地方，爹爹告诉那人不知道，说自己也想找到二爷，那人大声问了几句，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也不能留下你这个活口’，突然拔出背上的大刀砍在爹爹胸口，二根叔想冲上去救爹爹，却被那人一拳打在胸口，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晴低头想了想，然后问道：“二根叔说没说那人在找什么东西？”

燕儿擦了擦眼泪，轻轻摇了摇头：“二根叔说他也没明白，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熊道孤’。”

方晴点点头，这时候莫先生走了进来，站在远处，方晴看向他。莫先生开口道：“已经安排好了，午饭马上就好。”

方晴又点了点头，站起身问燕儿：“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燕儿低下头：“你走以后的第十九天。”

方晴心中一痛，燕儿如此伤心，却还记得自己离开的每一天，俯身柔声道：“那你吃过饭之后好好歇一歇，路程不近，一路上肯定累了，我要出去办些事，等回来再过去看你。”说完转过身，对阿龙道，“照看好燕儿。”随后向门外走了出去。

阿龙愣了片刻，见方晴已经快走出门外，心中焦急，开口叫道：“公子。”

方晴豁然转身，双眼直视阿龙。

阿龙不敢与方晴血红的双眼对视，慢慢低下头。

方晴注视了阿龙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开口道：“我晚一些便回来。”说完走出门去。

莫先生走到阿龙身前，叹了口气，低声埋怨道：“我不敢拦，可你怎的也不拦一拦？他这样子出去，万一伤到人怎么办？这里可不同于乡下，路上人那么多……”

阿龙低垂着头，沉声道：“我拦不住！也不敢拦！”说完抱头蹲在地上。

方晴走出院门，双眼茫然，也不辨方向，快步向前走去。路上不停有人站下向他弯腰行礼，他也不加理会，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想起辨识路径，放慢脚步，四周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正是回燕楼，略一犹豫，便走了过去。

进到大堂，伙计认得方晴，知道他如今是锦州城内最红的红人，急忙迎上前，将他引上二楼，进入一间包房，随后躬身退了出去。过得片刻，回燕楼掌柜敲门进来，躬身问道：“方爷是等人还是一个人？等人的话我先安排上俩凉菜，你先用着，人来齐再上热的。”

方晴摇摇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来壶茶就好了，我只是想在你这里坐一坐，一会儿就走。”

掌柜看方晴神色不善，不敢再说，上前把银子推回到方晴身边，躬了躬身，弯腰退了出去。又过了片刻，伙计端着托盘进来，将茶壶放下，斟了一杯，不发一言，也弯腰退出。

此时方晴翻来覆去只在想一个问题，至于是否为三叔报仇反倒不用考虑，杀三叔的别说是六庄主，即便是二爷在如此毫无道理的情况下将三叔杀死，那自己也一样会亲手替三叔报仇。现在的关键是六庄主怎样知道的三叔？就是说，七王庄是怎样知道三叔手里有这柄凶刀，以及是怎样知道当初三叔在山上与自己一行人相遇？

当初的一行是七个人，小曼、二爷、莫先生、程文、程武以及阿龙和自己，其中程文和程武已经死了，二爷还生死不明，但听燕儿所说，六庄主似乎也在寻找二爷，这样看起来，透露三叔消息的也不会是二爷。剩下来还有自己、阿龙和莫先生，自己和阿龙当然不会回七王庄去透露消息，莫先生应该也不会，那就只剩下小曼……

想到这里方晴心里猛的一沉，难道是小曼透露的消息？可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按正常情形来推断，当初只能是小曼将自己和阿龙放在洞口，好让三叔尽快找到，这样看的话，自己和阿龙随后在三叔家养伤，小曼也应该是知道的，那她又怎么可能至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不对！方晴心中一懔，三叔被害是在自己走后的第十九天，就是说小曼完全有可能在得知自己离开三叔家之后，再去七王庄透露消息。

方晴痛苦的闭上眼睛，小曼，如果真是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这把短刀吗？如果是为了这把短刀，你在洞里都不用直接对我言明，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兴趣，我难道会舍不得给你吗？

方晴猛的摇了摇头，还是不对，以小曼的冰雪聪明，如何会看不出这把短刀最终会在我手里？怎么可能会安排人到三叔手里去取？那就不是为了短刀，只是单纯怕三叔把天池底下的秘密透露出去？可三叔只是个与世无争的猎户，要说更容易透露秘密，也应该是自己、阿龙和莫先生啊，难道说她是因为顾虑到自己，所以才放过阿龙和莫先生？但阿龙先不去说，以三叔对自己的大恩大德，莫先生又怎能比三叔对自己更亲近？

方晴越想心思越混乱，翻来覆去为白曼找出杀死三叔了理由，然后再翻来覆去找更多的理由来否定之前的理由。在回燕楼里一直坐到傍晚，眼看进来吃饭的食客越来越多，楼内也越来越嘈杂，这才丢下一锭银子出了酒楼。

回到住处，推门见阿龙和莫先生正站在院内，看样子是在等自己，但半天多下来，方晴已经身心俱疲，不想多说，冲二人点了下头，问道：“燕儿呢？”

阿龙见方晴没出什么事，心中高兴，指着内院道：“已经安排在西厢房，估计是睡下了。”

方晴点点头，来到内院，见西厢房还亮着灯，稍一犹豫，上前敲了敲门，门内传来燕儿的声音，随即门便打了开来。方晴进到屋内，坐下和燕儿随便说了几句，随后叮嘱她好好歇息，便出门回到自己房间，也不洗漱，摸着黑和衣躺下，虽然觉得疲累，却没有一点睡意，黑暗中争着双眼，眼前不断出现三叔生前的音容笑貌。

此刻的方晴心里也出现一丝异样的感觉，按理说即便抛开三叔对自己的种种恩义，单是几个月一起生活下来，自己与三叔的感情也已极深，但现在想起三叔，却并没有太多的痛不欲生，更多的，反倒是愤怒、不舍、留恋以及深深的遗憾，这种复杂的情绪使方晴自己也感到不解。

其实方晴此时还没有真正理解自己对三叔的感情，这要等他遇到那个让他更加仰视、更加高不可攀的人之后，才真正明白，其实三叔对自己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亲人长辈，更是一座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山，是一座自己永远也无法攀登到顶峰的高山。因此三叔的离世，对于方晴来说，除去应有的不舍、留恋、遗憾以及悲痛之外，还有另一种感觉，那就是解脱。因为对方晴而言，三叔实在是太高大了，高大到他完全不理解自己如何才能企及那种高度。

当然，这也与方晴本身的性格有关，相对与其他人而言，他也同样是一座山，只不过他针对的，是白曼、阿龙、燕儿和莫先生这样，与他具有极深牵绊和感情的人，而三叔所具有的那种广博的情怀，却是方晴所无法达到的。

这倒并不是说三叔的死方晴感觉不到难过，只不过在他潜意识当中，在经过刚开始的悲愤与伤痛之后，如今平静下来，三叔的生与死便已经不那么重要。就好像人们敬仰的神佛，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然会感到欢欣鼓舞，但装在自己心里，也一样会感到幸福。

然而除去前面所有的一切，在方晴内心深处，其实还隐藏着一个他自己也不愿意触碰的想法，那个有如帝王一样，高高站立在关外所有强人之上的七庄主，自己有资格去挑战吗？

第二天一早，阿龙拿着一张白纸敲开莫先生的房门，睡眼惺忪的莫先生从阿龙手中接过白纸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等我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