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娥穴道被制,躺在不远处的泥水中,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土门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哥哥,”
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的尸体是谁,
谢小娥在泥水中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爆出一阵怒骂:“聂隐娘你不得好死,为什么折辱我哥哥的尸体,聂隐娘,我若活着一天,就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聂隐娘全然不顾她的咒骂,只默默凝视着王仙客那张沾满泥土的脸,面上的神色变化不定,
突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她眼中腾起,她猛地冲上去,一把掣出地上的宝剑,向前方的土墙一阵乱砍,
“出來,出來,”
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
这些“死”字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面土墙,宛如一张张讥诮的鬼脸,正嘲讽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聂隐娘一阵乱砍,土墙轰然倒塌,聂隐娘大口喘息着,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坍塌的土块,眼中的狂乱渐渐转为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地将剑抛开,双手加额,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來,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
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了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
聂隐娘望着王仙客残缺的躯体,心中一阵隐痛,
如果按任氏所说,伙伴就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他们也是做过一次伙伴的吧,然而,她在修罗镇的第一个伙伴,那个好客热情的守财奴,那个寻找妹妹的痴心兄长,就这样被主人弃尸众前,断首示威,
而她自己,离这样的结局,还有多远呢,
聂隐娘眼中一热,几乎流出泪來,她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跪立的躯干放在一处,而后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
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入土为安,你还要做什么,”
柳毅指着尸体脖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沒有发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
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
柳毅道:“现在一共见到了三块刺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自己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由主人亲自动手,”
聂隐娘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柳毅的声音有些激动:“也就是说,这些刺青本來的形状,应该就是扇形,而你和任氏都误剥下了多余的部分,”
聂隐娘有些迟疑:“那又怎样,”
柳毅道:“多剥下的这些,或许恰恰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真相,”他将手中那块人皮展开:“你有沒有想过,我们身上的这些刺青或许是有关联的,十二枚刺青拼在一起,会是一个完整的圆,”
聂隐娘怔了怔,低头从怀中掏出裴航和任氏的两块刺青,两块方形的皮肤上,刺着青郁的图画,刺青的纹路从中间向两边延伸,到一定的边缘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是大片空白,如果将这些空白切去,赫然也是一枚扇形,
聂隐娘一震,迅速将空白处叠起,试图将两枚刺青的边缘拼接在一处,然而却失败了,两枚刺青图案的边缘并不延续,再凑上王仙客那枚,仍然无法接续,
她喃喃道:“可惜我们手上的刺青只有三枚,能衔接的可能性太小了,”
柳毅摇头道:“是六枚,”他捞起衣袖,露出左臂的肌肤來,
手臂上空空如也,对于男子而言,他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了,柳毅伸出手指,在手臂上方深深一划,鲜血立刻涌出,将他左臂染得殷红,
柳毅轻轻叩击着被鲜血沾湿的肌肤,不一会,一枚青色的刺青渐渐凸现出來,他撕下一条碎布,将伤口扎紧,又仔细拭去刺青上多余的血迹,
刺青的针法华丽而细腻,描绘着柳毅传书的故事,
大唐仪凤年间,书生柳毅赶考落第后,行于湘水之滨,发现一位女子在道旁牧羊,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原來她是洞庭龙王的**,嫁给泾川龙王之子,饱受丈夫的欺辱,柳毅同情龙女的遭遇,起了仗义之心,为她传书于千里之外的洞庭,让龙女终于得以回归父母身旁,后來几经周折,龙女与柳毅结为夫妇,成仙而去,
画面上描绘的,正是柳毅与龙女回洞庭时的场景,柳毅赤足站在洞庭湖水当中,身后华盖如云,仙乐袅袅,鸾驾正从东方破水而來,
柳毅远望着东方,似乎正要往波涛深处迎去,水波在他足下卷起朵朵浪花,霞光万道,在他飘飞的白衣上尽情变幻,更衬出他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來,
图案壮丽恢弘,炫目之极,神龙、青鸾、仙人、海怪,在祥云的簇拥下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宛如浓缩了整幅洛神赋卷轴的精华,
柳毅注目着臂上的刺青,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至少这幅图案中,还沒有画出自己恐怖的死状,比起王仙客,多少也算幸运了,
聂隐娘将手中的刺青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不出所料,其中一枚果然能与之衔接,
两枚刺青的图案神奇地融合在一起,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下合而为一,一幅神奇诡异的人物长卷,就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
而这,也只不过是这幅长卷的六分之一,
柳毅道:“你的刺青呢,”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将裙裾轻轻拾起,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她也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膝盖下方用力一划,鲜血淋漓而出,沾湿了她小腿处的皮肤,
刺青缓缓呈现在两人眼前,一个唐装女子躺在锦帐中,脖子上围着一圈于阗美玉,一道极其狰狞的刀痕从美玉上横断而过,似乎已经将玉刺透,鲜血顺着美玉流淌出來,将她身下的床褥染湿大半,
聂隐娘凝视着自己的刺青,苦笑道:“主人看來很爱改动传奇的结局,”
唐传奇中,聂隐娘为了报答节度使刘昌裔的礼遇之恩,连续助他躲避魏帅的数次刺杀,最后的一次,魏帅派出了绝顶高手空空儿,聂隐娘自知不敌,于是让刘昌裔脖围于阗玉入睡,三更之时,刘昌裔瞑目未睡,只听脖子上锵的一声,凌厉之极,聂隐娘从旁而出,喝道:“沒有什么可顾虑了,空空儿此人宛如苍鹰,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决不再击,而今,他已在千里之外,”刘昌裔勘查他的于阗玉,发现果然有匕首的痕迹,只差分毫即可刺穿,
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來,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
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來,”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地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蘸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蘸着地上的残血,仔细地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略驱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來,
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蘸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
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裾徐徐褪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曲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学刺绣的女孩,
若沒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吧,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
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却只用來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坐在闺中,永远这样专心地刺绣……柳毅的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來,
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若能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來: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太过危险,
沒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沒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只装得下自己,
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柳毅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海,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道:“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
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
五块刺青中,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