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红娘(上)(1 / 1)

修罗道 步非烟 4445 字 2013-05-19

机关蛟吞噬谢小娥后。慢慢沉入湖底。再也不见踪迹。柳毅与聂隐娘这才勉力爬上湖岸。却已心力交瘁。寸步难行。两人什么也顾不得。倒在湖边泥泞的湿地上。昏睡了过去。

但他们并未睡多久。就醒了过來。因为他们太乏、太饿。也因为他们根本沒有睡觉的时间。

他们都是优秀的刺客。自然知道时间的可贵。多一分钟。一秒钟。可能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刺客本就是要跟别人比拼时间。看谁能在这世间待得更久一些。

他们相扶着坐起身來。经过这场小睡。他们的真气只恢复了四五成。但他们的配合却更为默契。如果有人因为他们的狼狈而看不起他们。那他实在是错到死了。

两人抬起头。这才看到。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朝霞來。整个大地笼罩在奇异的血色中。

那是光亮。辉煌的红。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

黑夜原來已经过去。外面又已是新的一天。

柳毅深深吸了口气。他忽然有了信心。

能够从霍小玉的宫殿中走出來。搏击宛如神魔的巨蛟而不死。无论什么人。信心都会大涨的。他渐渐握紧了双手。手上伤痕累累。伤口中还不断有鲜血溢出。但此刻他却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够靠着这双手走出去。告别这充满杀戮的修罗小镇。告别梦魇一般盘踞在他心头十年的传奇。

聂隐娘沒有说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腿。腿上是谢小娥的断手。就算已离体这么久。它都不肯松开。仍然牢牢地抓在聂隐娘的身上。聂隐娘的目中有些怅然。她似乎还在为谢小娥的执着、疯狂而震撼。然后。她用力掰开那些僵硬的手指。将其中一只断手拿了起來。

鲜血将整个手臂染红。隐约之间。手肘上现出一片图画來。

谢小娥的刺青。

湖泊滔滔中。航行着一艘大船。船上张灯结彩。似乎在做什么喜事。但雪亮的灯光照耀下。却现出两个面目狰狞的男子。正逼迫一位妙龄女子向湖中跳去。图画笔意虽简。但人物表情生动之极。那跃水的女子。更是像极了谢小娥。尤其是那又疯狂又执拗的神情。看得聂隐娘不禁一怔。

柳毅注目着刺青。微微苦笑道:“看來主人很喜欢更改传奇的结局。李公佐《谢小娥传》中本言小娥刺杀申春、申兰。报仇雪恨;但在这刺青中。却是她被逼跳湖而死。”

聂隐娘的心一沉。谢小娥正是死在湖里。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主人还是让谢小娥按照刺青的结局死去。一切的变数。一切的努力对于主人。仿佛都只是徒劳的。他就宛如在黑暗深处操纵着提线的工匠。看着自己手下的偶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舞台上演出。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看着他们妄图挣脱提线的束缚。挣扎求存。但最后。却还是要按照他的剧本谢幕。

柳毅看着刺青。神色有些阴沉。最后终于释然笑道:“或许。这次只是巧合……”

聂隐娘摇了摇头。因为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传奇中的人物。无论是王仙客、裴航还是任氏、谢小娥。都是按照主人早就安排好的结局死去。沒有一个人能逃脱。

朝阳在湖水中洒开点点金光。湖边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正走向成熟的农田。却不知通向何方。聂隐娘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奈。

柳毅小心翼翼地将刺青割下、收起。而后轻拍聂隐娘的肩头。微笑道:“走吧。无论如何。我们终究要走下去。”

聂隐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全身濡湿。长发散乱。看上去比初见之时狼狈了许多。但初生的朝阳落在他清俊的脸上。让他温文的微笑显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來。

聂隐娘知道。这决绝背后。也有恐惧。也有无奈。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条路既然开头。就必须走下去。因此。何不带着微笑走下去。

何况。如今他们虽然损失了内力。损失了天下无双的自信。损失了不与人谋的孤傲。但是他们却有了彼此。有了信任。有了鼓励。

这就已经足够。

聂隐娘缓缓站起身來。和柳毅彼此搀扶着。向前方的小路走去。依偎着彼此的体温。他们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沉稳。一步步踏在潮湿的泥土上。

两边农田里的麦穗迎着晨风起伏。卷起好大一片金浪。而足下的泥土却由于朝阳高升。越來越温暖起來。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來:“站住。”

柳毅一愕止步。这呵斥之声是从左边传來的。

农田的左边。依然是农田。只是。却植了几十棵翠竹。朝阳垂照而下。将竹影长长地拉在农田上。一如随风摇曳的绿浪。翠竹环绕中。有一方不大的土丘。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笑容中都有些无奈。看來。在这修罗镇中。想求片刻安身都不可得了。

那声音又传了过來:“有我在这里。沒有人能抢你的布娃娃。”

那声音非常清澈。却也非常沉缓。一字一句。仿佛在说着某件重大的事。然而为的却不过是一个布娃娃。这未免有些好笑。

然而聂隐娘和柳毅却笑不出來。

布娃娃。

至今为止。修罗镇上只出现过一个布娃娃。就是曾被一个疯丫头抱在怀中。最后又屡次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娃娃;那个宛如魔鬼请帖、死亡诏书一般的娃娃;那个曾经记录下裴航、王仙客、任氏垂死之容的布娃娃。

两人忍不住向那翠竹林望去。

朝霞满天。竹影婆娑。

只见一个红衣人。头顶白玉冠。身披一袭硕大的鹤氅。持剑立于土丘之上。他身材极为纤瘦。却又高挑出奇。几乎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抬头仰视。那袭鹤氅也同样长大。羽毛分拂。一直披垂到脚下。

他的身材和装扮真可谓骇人耳目。聂隐娘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在这样的小镇上。决不会有居民如此装扮。

正在这时。那人回过头看了聂隐娘一眼。

行踪已然暴露。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上前几步。來到那人面前。脸上露出镇定的微笑道:“传奇。”

对方既然在此处出现。必然早有准备。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先发制人。

那人微微侧目。向聂隐娘和柳毅一瞥。缓缓伸手。将身上的鹤氅扯下。

鹤麾下是一件绯红的衣衫。红得宛如在鲜血中浸泡而成。衣衫胸前骇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巨鹰。巨鹰昂首啸天。钢爪厉喙。生动非常。看去真如随时会裂衣而出。干云直上一般。

聂隐娘忍不住惊呼出声:“血鹰衣。”

她不禁回头去看柳毅。柳毅同样也是一脸惊愕。

血鹰衣。是当时轰传天下的天罗秘宝之一。据说穿上此衣能瞬间极大激发人的潜力。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高手。

然而自从横行一时的天罗教得到此宝后。血鹰衣就成了教主独属的利器。此刻又怎么会穿在这个人身上。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的惊愕。对柳毅道:“难道。难道他是……”聂隐娘顿了顿。才说出后边几个字:“天罗教……”

天罗教二十年前风云一时。少林、武当两大派都曾遭到屠灭。天罗教主也曾数度现身江湖。但自从与华音阁一战后。已经销声匿迹。退回西昆仑山。何况就算天罗教重出江湖。区区修罗小镇。又岂能劳动教主大驾。

柳毅摇了摇头。道:“你有沒有觉得他头上的白玉冠也有些眼熟。”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柳毅道:“传说蜀山派掌门陆飞羽得道飞升后。就留下了这顶飞羽天下冠。作为掌门人世代传承的信物。”

聂隐娘一怔:“不错。但这飞羽天下冠怎么会也在他手上。难道……”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天罗教又灭了蜀山派。”

柳毅再次摇头:“或许不是。看他的佩剑。”

聂隐娘抬眼望去。那人正好把佩剑拔出。剑尖斜举。一道赤色的龙痕。从剑身蜿蜒而下。聂隐娘张了张嘴:“天……”再也说不出话來。

柳毅沉色道:“不错。是天都剑。华音阁主的天都剑。不过自从唐开元年间。华音阁主简碧尘与摩云书院一战后。这柄剑就被封存。仅作为礼器存在。绝少以之御敌。”

聂隐娘摇了摇头。华音阁立世数百年。声势之盛。真可谓无人能及。若说天罗教击败华音阁。夺得了天都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若说华音阁同时夺得了血鹰衣、飞羽天下冠。也是骇人听闻之事。如今此人身着三件轰动天下的秘宝。出现在修罗镇。却又是什么原因呢。

柳毅沉色道:“三件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绝世秘宝一起出现。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它们都是赝品。”

聂隐娘正在惊愕。就听另一个声音道:“把娃娃交出來。”聂隐娘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客站在那人对面。卷发黑肤。游侠装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來。

那个红衣人突然将长剑在空中一挥。对那江湖客一字字道:“休想。”

那江湖客脚下。瑟缩着一个女孩。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脸上也抹了些泥土。露出一丝带些呆痴的笑容。聂隐娘猛然觉得有些面熟。骇然竟是整天在镇上流浪的疯丫头。

疯丫头怀中抱了个肮脏的娃娃。

娃娃头大身小。浸满污渍。不时有发黑的稻草从破布下支棱出來。

柳毅心中一沉。果然是这个娃娃。它竟然在经过无数血案之后。又奇迹般回到了她怀中。

聂隐娘脸上的神色更为惊讶。。这个娃娃从额头以下。都包裹在一层白纱之中。仿佛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这样的装扮。聂隐娘曾经见到过一次。

黑暗的大殿之中。霍小玉拼命保护的那个人偶。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层薄纱。也正是这个人偶。最后透过层层白纱。对她诡异一笑。而后伸出手去。发动了湖底的机关。

如果。这娃娃有着和人偶一模一样的面容。那么她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谁了。这个困惑了她整个生命的谜底。也就从此揭开。

聂隐娘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将布娃娃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