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绯红的光芒倏地亮起。冷电般从坟底射出。向那条黑影迎面击來。那条黑影似乎微微一怔。如飞花落雪般飘起。避开了红光的迎击。影子仿佛毫无重量。在林中飘飞。就在这时。几道幽微的白光毫无声息地横插上來。将黑影的后路完全封死。
血影针。
无双无对的血影针。
聂隐娘站在月光下。她眼中的泪痕已经冷却。脸上也看不出些许悲伤。有的只是冷静、决绝和一击必得的自信。
她的对面。站着柳毅。他身上的白衣已完全被鲜血染红。肋下自后背。一条长长的剑痕似乎要将他整个劈开。然而他还沒有死。还能施展出自己的最强招。
黑影瞬间已被红光白影牢牢围住。再也无法脱身。那条黑影仿佛明白了对手的诡计。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竟然凭空折转。向树林上方拔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之极的剑光破空劈下。
满天剑光结成无数朵紫莲。在枫林上空盛开。剑气催逼。满天红叶乱落如雨。那一剑是如此简单。沒有分毫变化。但从天到地。草木土石。万物众生。仿佛都被这一剑生生劈开。
红线。
红线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极细。与掌中的剑华互相辉映。从上而下。向黑影凌空扑下。
剑光斑驳中。黑影猛地抬头。猝不及防间。黑影衣袖抬起。仿佛扬起了一件极其柔软之物。向红线的长剑生生迎了上去。
红线剑光催动。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冷笑。。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对方的胸口扑面而來。
无论那人手中握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挡住她这一剑。绝对不能。
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经刺入了那物之中。剑势竟然为之稍稍一滞。红线细如猫眼的眸子猛地收缩。那物柔软之极。但却从中传來一股阴柔之极。却又浩荡之极的内力。竟将红线的剑气完全挡住。不能再进半分。
这样的阻挡。在她剑法大成之后。就再也沒有遇到过。
红线紫眸深处神光跃动。遇强更强一向是她的原则。对方强悍的力量更激起了她争胜之心。红线手腕一沉。内力催动。全身真气逼压而上。要将眼前这物强行刺穿。
那股阴柔之力竟也越來越盛。和她恰好抗衡。文龙宝剑在两股力量的压迫下。剑身缓缓弯曲。一直折到不能再折的角度。好似一个不住颤动的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红线眼中的紫光亮到极处。一声怒叱。手上全力刺出。再不留半点内力护体。
就在此刻。柳毅的珊瑚光与聂隐娘的血影针也追随而上。
那条黑影袍袖翻飞。一手抵挡红线的剑。一手向珊瑚光与血影针抓去。黑影腹背受敌。略一分神。红线剑气趁机恶扑而下。
四周龙吟不绝。彩光陆离。红叶翻飞。几团力量完全撞击在一起。猛地爆散。每一片飞舞的枫叶都被摧为尘芥。散了满地。连满天月光似乎都已破碎过。又被夜风重新聚拢。
柳毅和聂隐娘被爆炸力量完全震开。摔倒在碎叶中。
红线也被这股劲气催逼。向后退了三丈。才站定身形。她长剑卓然高举。剑尖上。赫然挑着一个已破碎不堪的娃娃。娃娃填充的草屑都已散落。只剩下一张空皮。上面画着的人像也已残破。再也看不清楚。
红线紫色的眸子转动。目光在娃娃身上久久停驻。她并沒有看娃娃上的人像。而只是为对手的力量震惊。
一个布娃娃。竟然挡住了她那宛如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聂隐娘、柳毅也是一脸惊愕。忍不住抬起头向那条黑影看去。
“是你。”聂隐娘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禁惊呼出声。
红线无坚不摧的剑气。终究沒有完全落空。它撕开了黑影长长的面纱。露出了黑影本來的面貌。
黑纱下。是一头棕黄的散发。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秀美动人。然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垂死之气。骇然正是他们在修罗镇上初见的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她打量着三人。目光是如此苍老。仿佛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正从阁楼的窗口。漠然注视着楼下熙來攘往的芸芸众生。
然而。她的脸看去却极为年幼。仿佛只有十一二岁。甚至比聂隐娘初见到的时候。还要年轻。
柳毅捂住胸前的伤口。淡淡笑道:“谁能想到。流浪在小镇的孤女。竟然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主人。”他摇了摇头。又道:“那所谓你亡父。。也就是葬身蚁穴的男子。应该就是南柯太守吧。槐树下繁华一梦。终不过是蚁穴幻境。这正是传奇的结局。他虽是死于昆仑奴之手。但策划杀局和摆放尸体的人。必定是你。我们本该就此怀疑的。只是他的死法太过寻常。我们一时竟沒有想到。等我们明白过來。想去查看尸体。却早已被裴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女孩淡淡微笑:“裴航。传奇中最下乘的刺客。辜负了我的期望。”
聂隐娘皱着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你的做派。应该只是暗中帮助昆仑奴完成杀局。沒有直接出面才对。南柯太守或许根本沒有见过你的本來面貌。那么。最初客栈老板所说‘父女來小镇寻亲’那番话。也是假的了。”
那女孩笑道:“他只不过是收了我的银子。背熟那段话而已。可惜他背得实在太熟。完全超出了一个小镇老板在惊慌下的应变能力。让我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出手。终结他蹩脚的絮叨……好在。裴航并沒有看出來。其实。这个游戏并非全无破绽。只是你们太沉浸其中。无法看透罢了。”
聂隐娘和柳毅回想起來到修罗镇的日子。种种蛛丝马迹一起涌上心头。一次次解开谜底的机缘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都被他们无心放过。如今。他们终于再度逼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付出的代价却如此惨痛。
柳毅一时无语。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错了开头。就再也不能错过结局。”他注视着小女孩。一字字道:“如今。我们应该叫你师父、传奇主人。或者……步非烟。”
说着。他将一张由十一枚刺青拼结而成的图扔到地上。
“第十三枚刺青。出自皇甫枚《非烟传》。步非烟。本是河南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妾室。后來因为爱上书生赵象。被武公业发觉。鞭挞至死。刺青上画的。本应是非烟在花园中等待情人的场面。窗台下那个男子的衣角。本不是属于昆仑奴。而是属于赵象。”
柳毅摇了摇头:“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題蝉锦思难穷。近來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若不是你在红线的刺青上題下了这一首诗。我也很难肯定。第十三枚刺青原來是出自《非烟传》。我不明白的是。这个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沒有关系。为什么选它。难道仅仅只是喜欢传奇中那个女子。”
主人淡淡道:“或许我只是喜欢‘步非烟’这三个字而已。”
几人一时无语。
这枚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隐藏刺青。却不过是一个她随手选定的故事。若不是方才红线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就算得知《非烟传》的内容。仍然不能知道她本來的面貌。。因为她和传奇中的步非烟。其实并沒有任何关系。
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或许。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
然而一个游戏。就已经足以让他们惊恐失措。惶惶如丧。
在它面前。一切自私、怀疑、妒忌、出卖。一切丑恶。都无所遁形。
在它面前。一切决心、勇气、智慧、信任。一切美德。都如此可笑。
全心全意的付出。求得的不过是一句笑谈。因为笑谈者的力量超出了你的极限。你的一切都是愚蠢。
又或许。历史上那一道道无法解答的谜題。一个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传说。也不过是神祇们。偶然选定的游戏罢了。
只是。人类是如此自扰。甘愿付出千万年的苦思。
主人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微笑。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红线、聂隐娘、柳毅……不愧是最好的传奇。你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她将残破的黑纱扔到一边。轻轻理着散发。道:“这一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柳毅默然了片刻。道:“昨天你杀红娘的时候。我们并沒有被笛声催眠。红娘很早就发觉了笛声的异样。事先将惊神针插入了我们体内。当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俩假作昏睡。目的是想从你对红娘的话中。打探到你的秘密。”
主人微笑赞道:“很好。这个计划是红娘想出來的吧。”她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她杀了荥阳公子后。就有了求死之心。于是甘愿牺牲自己。引我出來。我只是沒想到。你们的心能这么硬。竟然一直假作昏睡。眼睁睁地看着她承受一整夜酷刑。”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凄然。也有些愤怒:“因为那本是她自己选择的赎罪。其实她虽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心却一直迷惑着……她自己一定事先有所感觉。所以才反复地嘱咐我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一定不要暴露。不要阻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从地上跳起來。阻止你施刑。但我还是沒有。因为我若这么做了。就辜负了红娘对我们的信任。辜负了她承受的痛苦。”她注视着主人。一字字道:“只是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
主人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仇恨。这本是我最欣赏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树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本來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而今。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终沒有看错你。”
聂隐娘还未答话。柳毅打断她道:“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红娘牵肌丹的剧毒。这种毒药本來决无可救。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这种返老还童。要将骨骼肌肉生生压缩。想必你忍受的痛苦。决不比红娘、霍小玉轻。”
主人颔首道:“你们想得不错。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也就意味着。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所以。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就在江底。我说服了红线。让她加入我们。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却是绝不可能运用到水底的。何况……”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何况。用画圈來交谈的方式。是我们小时候在小岛上约定下的。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样。在他身旁轻轻流照。将他的白衣洗得片尘不染。透出一种脉脉的光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