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就要自她头顶刺落。突然聂隐娘一声轻叱:“开始。”
一颗青色的丹药从她掌中飞出。越过飞舞的枫叶。堪堪落在红线眼前。红线的紫眸猛然亮起。一瞬之间。就已恢复了犀利的神采。她受伤的右手一拨。长剑已被交到左手。而后凌空抽下。
满天紫花再次盛开。争先恐后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织成大团锦绣。
第四剑。自她的左手呼啸而出。
这一剑绝非主人传授。而是真正属于红线。。只属于她。
然而。她的目标不是主人的天河剑。而是那枚丹药。
夜空中传來一声轻响。那枚丹药被她长剑劈中。瞬间化为尘芥。剑气催动下。无数青色的微粒瞬息散开。悄然绽放在月色中。
一股奇异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腥味。弥散得无处不在。
主人的脸色立刻惨变。她顾不得迎击红线顺势而下的剑招。而是抬起衣袖。用力掩住口鼻。
然而。还是晚了。那股淡淡的香气瞬间化为一道寒冰。随着她的血脉游走。她全身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一起剧烈抽搐。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收缩。
这种痛苦瞬间而來。发自神髓深处。无论有多么高的内力。也完全无法阻挡。
主人全身剧烈颤抖。不由向地上跪了下去。
这时。红线那一剑携着满天异香。向她凌空斩下。
就在这一刻。聂隐娘的血影针、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时出手。两人的招式与红线那一剑配合得丝丝入扣。恰到好处。虽然是第一次出手。却仿佛训练了无数次。
出手后。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虚脱。因为这一击已经倾注了他们的全力。再也沒有下一击了。
三股劲气合为一体。将地上血红的枫叶如数带起。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裂天崩一般在枫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龙卷。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轰天裂地地压下。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这是全力以赴的一击。这是再无退路的一击。
若这样他们都还胜不了主人。他们就只有死。
主人半跪在落叶中。不住喘息。巨大的龙卷仿佛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整个吹起。四周的时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变得错乱颠倒。不再真实。
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天河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那团龙卷迎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两团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在一起。四周的枫叶、树枝、山石、泥土完全爆散。雷裂山崩。四周峰峦回响不绝。碎叶乱舞。星月隐沒。整个树林宛如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要被狂风吹到天地尽头。
聂隐娘、柳毅被高高抛起。重重跌入泥土中。两人全身关节仿佛都被震碎。呕出几口鲜血。再也无法站起來。
夜风吹起满天碎屑。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中。
风起叶落。宛如梦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碎枫终于散尽。两人向树林中心望去。
红线半倚半躺在一棵倒伏的枫树上。胸口微微起伏着。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已将她的大半个身子染红。
她的眼中。却透着冰冷的笑意。
而主人。依旧半跪在落叶堆中。天河剑已然折断。抛弃在一旁的泥土里。文龙剑却从她肋下刺入。将她的身子整个穿透。她跪在地上。身子仍在不住瑟缩。双手却紧紧握住文龙剑剑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双手上。
主人徐徐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却是一片森冷的笑容。
嘶的一声轻响。她竟将文龙剑从体内徐徐掣出。她每一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然而她却毫不在意。
“咻……”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去让人寒毛倒竖。然而更加森然的却是她嘶哑的笑声:“很好。很好。你们竟然连天狐内丹都找到了……”
聂隐娘挣扎着坐了起來。她大口喘息着。望着主人怆然笑道:“不是我们。是任氏。”
“那天夜里。你折磨红娘至死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中刻下了四个字:天狐内丹。”聂隐娘喘息了一阵。抬头看了看阴云后的明月。低声笑道:“云梦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暂时克制牵肌丹的药物。然而这种药物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一旦和天狐内丹的香气混合。就会起到相反的功效。。它会让牵肌丹的毒性在瞬间发作。而且比平时还要厉害数倍。”
柳毅躺在泥土中。一面咳嗽。一面接口道:“天狐内丹。本來是天下难寻的灵药。需要千头灵狐的精魂炼制。若真的要找。休说区区一个修罗小镇。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就能寻來。然而。连你也沒有想到的是。知道牵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红娘。还有任氏。”
说着。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任氏在初见我们的时候。说她有做荆轲刺杀秦王的把握。而最后她临死时。交给了我们一粒丹药。我不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來想。或者她所说的把握。也就是云梦沉香的克星。”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冷风让她胸前的伤口更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断续着道:“再加上。任氏一直与灵狐为伍。所以我们猜想。她很有可能已经练成了天狐内丹。因此。我们真正的赌注。一半是红线。一半是这枚内丹……你胜了前一半。却败给了另一半。”
主人点了点头。嘶声轻笑。一面缓缓将长剑掣出。道:“很好。红娘、任氏、红线、聂隐娘、柳毅。这些传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都参与了这场刺杀我的行动。”
大团鲜血从她胸口涌出。将她娇小的身体整个染红。聂隐娘一时竟无以相对。
无论如何。是她从尘世的杀戮中将他们救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然后又将他们塑造为天下无双的传奇。
她是他们的恩人、师父、主人。
然而。红线的文龙宝剑。任氏的天狐内丹。红娘的牵肌毒药。她的针。柳毅的智谋。都被用在了这场刺杀她的行动中。
这不仅是以下克上的刺杀。也是对多年抚育之恩、授业之情的斩断。
聂隐娘心中不由有些发涩。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是你要杀我们。我们不过自保……”
主人摇头道:“我不杀你们。你们也迟早会叛变。沒有人。喜欢昼夜颠倒、全身浴血的生活;沒有人不向往自由。不向往阳光。”
“你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情绪陡然激动起來。厉声道:“那又为什么……”她的话刚说了一半。伤口一阵抽痛。几乎就要跌倒。
主人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柳毅从一旁扶住她。两人一起踉跄着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在红线身边坐下。
聂隐娘撕下一幅裙裾。为红线包扎伤口。
伤口是如此之深。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
急剧的失血。让红线的脸色几乎透明。她的神志渐渐模糊。额头沁出一阵冷汗。濡湿了那一排细密书写着的太乙神名。
濒临昏迷。那双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渐渐合上。但她身上发出的隐隐杀气。仍然让人不忍睇视。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这就是红线。
一个强大无比的杀戮机器。一个执着而孤高的少女。却也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
烈火岛。冰雪。海风。无尽杀戮的童年……
他们曾有的共同记忆。是她和柳毅永远也不会有的。
有时候。少年时不灭的记忆。是如此温暖。却也是如此残酷。一开始沒有走入的人。便永远不再有机会走入。
柳毅。这个在修罗镇中和她生死与共的男子。竟为了保护他心中那段记忆。曾向她施展杀手。
难道。这不过因为。他们的相遇。比她晚了一点么。
难道。相见恨晚。这就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想到这里。聂隐娘的心中有些酸涩。手上的动作也凌乱起來。
突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仿佛在夜色中开启:
只要她略略做一点手脚。红线。传奇中最优秀的刺客。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后……
聂隐娘心中一惊。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种恶念赶出脑海。
她虽然不喜欢红线。甚至盼望她能离开自己和柳毅。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一刻。她决不想看到她死去。
因为。她也是他们的伙伴。
。。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
她深吸一口气。让纷杂的思绪消失在夜风中。
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纯粹起來。
聂隐娘回头望着主人。淡淡道:“刚才。你对我用了摄心术么。”
主人微笑道:“是。不过。摄心术唤起的。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
她的声音微沉:“你想她死。”
聂隐娘断然摇头道:“想她死的。是你。”她默然片刻。又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人望着空中的冷月。轻笑道:“生死无常。这些无谓的真相。又何必要知道。”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这样对我们。对待这些你一手教导出來的弟子。”
主人低下头。看着胸前沾血的长剑。冷幽的剑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有些诡异。她轻轻摇头:“你错了。我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恨。而是我实在太珍爱你们。”她一时气结。咳嗽了几声。又笑道:“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传奇。我深深珍爱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就算红娘。那些仇恨相对于我的爱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聂隐娘摇了摇头。胸口禁不住一阵起伏:“爱。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爱。让我们在修罗镇上自相残杀。一个不留。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霍小玉、红娘身上的累累酷刑。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
主人默默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有些怆然:“红娘。只不过是结局的需要。而霍小玉……”
她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浓浓的悲伤:“我不想这样对他……”
她低头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涩得发苦:“然而。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变化后的样子。让他听到我被牵肌丹折磨得嘶哑的声音。”
聂隐娘看着她。她静如止水的目光也荡起了深深涟漪。仿佛秋天寂静的深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微风振起。
聂隐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怔道:“难道。你也爱着霍小玉。”
主人摇了摇头。良久不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的。任何人。都会有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当初那些点滴的幸福。逝去后。就成为一生的珍爱。每当想起來。都会感到莫名的悲哀。
或许属于主人的这段回忆。竟也是同霍小玉生死与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