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尾声(上)(1 / 1)

修罗道 步非烟 4315 字 2013-05-19

聂隐娘怔了怔。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原來第十三篇叫做《步非烟》的传奇。并不是唐人写的《非烟传》。而是我们在修罗镇上演出的故事。”

主人淡淡笑道:“不错。这才是以我为名的传奇。才是只属于我的传奇。这也是我为神明献上的最珍贵的祭品、生命的供奉。”

她深深地看了柳毅、聂隐娘和红线一眼:“你们和我的生命。我们的人生。这就是一部最好的传奇。前人沒有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聂隐娘与柳毅深吸一口气。他们听出了话中的疯狂、残刻。却无法否认她的话。

主人平静的眸子中又透出一缕苦涩:“但是。你们的传奇刚刚上演到鼎盛年华。我的生命却已经到了尽头。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作为创造了你们的我。不忍心让你们孤独地留在这个污浊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让你们走向结局。”

她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却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般纯净:“最完美的。传奇的结局。”

聂隐娘、柳毅被她的笑容所慑。一时说不出话來。

“所以。我让你们來到修罗小镇。按照我希望的结局死去。我创造了你们。又毁灭你们。这就是传奇的写法。也是创作者的特权。”她仰头望着如霜的月色。一字字道:“从此。这以我命名的传说。将会在人间代代流传。成为不可复写的经典。”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是。你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么。即便存在。为了完成这虚无缥缈的祭祀。你就要让我们全部死去。”

主人回头看着她。冷冷道:“在神明眼中。完美的艺术比生命珍贵一万倍。为了这个伟大的传奇沒有遗憾。为了让艺术的神明得到欢愉。献出你们短暂的生命又有什么可惜。”

聂隐娘摇了摇头:“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

主人摇头道:“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而一部完美的传奇却会万古流传。你或许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同意我的看法。”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这一生中。曾见过不少执着的人。有人执着于权力。有人执着于金钱。就在传奇中。王仙客执着于亲情。谢小娥执着于仇恨。霍小玉执着于爱……他们都将所执的人和物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不惜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守护。然而。他们那无所不能的主人。却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传奇。一个会流传千古的故事。不惜抛弃她锦衣玉食、叱咤风云的生活。这却是聂隐娘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所谓传奇、所谓艺术。真的也能让人执着如是么。聂隐娘也不禁有些迷茫起來。

就在这时。柳毅从身后握住聂隐娘和红线的手。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们会一起走出修罗镇。至于这部万古流传的传奇。还是留给你慢慢写去吧。”

主人突然抬起头。她体内的长剑已被她完全掣出。轻轻握在手中。只见她看着三人。眼光有些讥诮:“你真的以为。我会任由你们改写我的结尾么。”

她向着三人冷冷一笑。这一笑。无尽森然之气顿时扑面而來:“你忘了。我是传奇的缔造者。只有我才能决定传奇的结尾……”

她仰头望着月空。嘶哑的声音也变得空灵:“全灭的结尾。你们喜欢么。”

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仿佛在回应她的疑问。

柳毅一怔。道:“不好。”正要拉着两人一起躲开。然而已经晚了。

紫气暴涨。她手中的长剑突然轮转开來。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得越來越紧。而另一股灼热的气流。也在这封闭的空间中不住膨胀。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來。

聂隐娘、柳毅、红线眼睁睁地看着这团气流将空间胀满。嘶咬冲突。却已经沒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或许。让最后的传奇和它的缔造者一起。同归于尽。化为尘埃。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紫光团结。空气越崩越紧。耀眼的剑光中。柳毅突然发现。主人的剑华中间并非完全严密。或许是由于牵肌丹的作用。或许是她胸前那道透体而过的伤痕。长剑每舞一周都会出现一道极小的空隙。然而。这个空隙稍纵即逝。最多也只容一人冒险通过。

红线、聂隐娘、还有自己。笃定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突破剑气的包围。

这一线生的机会。竟然是那么残酷。让谁冒险一试。冲出包围;又让谁和谁。最后面对死亡。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柳毅心头同时涌起千头万绪。难以决断。

在人生的赌局中。他一直是个太理智的赌徒。任周围如何喧嚣。他总能冷眼旁观。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计算。计算最大的几率。计算最大的利益。然而。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场赌局。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

谁去谁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沒有了去算的勇气。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边的两位女子。

聂隐娘怔怔地望着铺天盖地的剑光。眸子睁得极大。她的心中有恐惧。有无奈。也有不甘。还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她就是这样一类人。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放弃。

在这充满杀戮的修罗镇上。正是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她的坚信。让两人一步步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红线的脸上却透出冰冷的微笑。看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宝剑呼啸而來。她的眼中。第一次褪去了对杀戮的狂热。而透出淡淡的倦意。

十几年的刺杀生涯。孤独寂寞。阴冷昏暗。夺去的是被杀者的生命。同时。也将杀人者的心一点点磨得宛如铁石。

厌恶、疲惫。将他们的灵魂腐蚀得枯槁不已。最终也将沉沉死去。为了让自己能活得更像一个人。他们不得不给自己找出一些梦想。一些慰藉。

或许她对杀戮的沉醉也不过是一种慰藉。只有一次次。将冰冷的剑锋刺入对方的胸口。那种热血的弥散腥味。血流奔涌的声音。才能掩盖她心底深处的疲倦。

如今。红线终于抛开了她的长剑。让那颗铁石般的心灵整个松开。她注视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剑。眼中又渐渐凝起一抹幽静的紫光。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颗星辰。她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她要用自己的鲜血。迎接最后一场杀戮的盛宴。

这是最后的血。她的血。

十年前。那个孤独的小岛上。持剑站在他对面的紫衣少女。满身伤痕。半面浴血。眼中也曾闪耀过这样的神光。

身上那道为她而刻画下的剑痕。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剑气满天。将柳毅强行从回忆中惊醒。时间已不容他再想。

主人的剑气透空传來。柳毅甚至能感到。这并不像杀人的剑气。而宛如一首故事结尾处的歌谣。沒有愤怒。也沒有癫狂。却带着空明的解脱。让你忍不住在它的拥抱下。沉沉安眠。

在这千钧一发中。柳毅突然向聂隐娘腰上一推。

他将她向那道剑气的罅隙推了出去。而后回过头。紧紧把红线护在怀里……

红线第一次沒有抗拒。而只是默默凝视他的双眼。

柳毅脸上掠过欣慰的笑。从胸前取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包裹。轻轻托在手上。

这个包裹。在修罗镇的土穴中。聂隐娘曾看到过一次。为了这个包裹。两个信任的伙伴几乎兵戎相见。

而今。它被托在苍白的掌中。仍然宛如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

柳毅的手停滞在半空。低头喘息。那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刚才。为了将聂隐娘推出主人的剑气包围。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全身的筋脉。也被凌厉剑气挫伤。

鲜血。从他眼中、口中不断渗出。让他清俊的面容。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怕。

他的动作虚弱无力。但他的笑容却依旧如同海边的朝阳。给人无比的温暖。就在这笑容中。他颤抖着将那包裹层层解开。

柳毅轻轻笑道:“你赢了。我们终于还是沒能一起离开这杀戮之地。”

这是一片缤纷的翠羽。

翠色已有几分凋零。看上去已经过了许多年头。但每一丝羽络都完整无缺。看出它是怎样被珍惜。被呵护來着。

他将这片翠羽一点点托向红线。

一片小小的羽毛。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翠羽在夜风中摇曳。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开去……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赌约。

海边的孤崖上。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长跪雪中。

柳毅低头在雪地上喋喋不休地画着圈。突然。一只冻僵的海鸟坠落下來。几乎砸到他的头。

柳毅捧起海鸟。这只海鸟的左翼上有一个很深的创口。鲜血将它翠玉般的羽毛都染成了红色。

柳毅大惊小怪地跳了起來。想到师父可能就窥测在旁。又赶紧跪了下去。他在地上画着圈儿问对面的紫衣女孩:“怎么办呢。它快死了。”

紫衣女孩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柳毅皱着眉头。在海鸟身上按了几下。人体穴道的课程。三天前刚刚学过。可是鸟的呢。

他迟疑了片刻。找不到别的方法。只好将海鸟放入胸口处。

鸟身宛如一块冻了三天三夜的冰。紧贴在胸前。激得柳毅呲牙咧嘴。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沒将小鸟丢开。

好容易缓过气。柳毅一抬头。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弯起。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紫衣女孩发现柳毅在看她。脸一板。又恢复了冰霜之容。

柳毅却久久怔住了。

沒想到她也会笑。更沒想到她的笑容。竟然也会如此纯净。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过的微风。

恍惚中。胸前海鸟的身体渐渐也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