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显圣宫比邻武侯城，坐镇西河州的持节令赫连威武变得炙手可热。

隔三差五就有皇城来的信件。

赫连威武只能每个月都来显圣宫走一趟，这次他带上了孙女，赫连获月，又名武获月，是墨家四巨子之一，擅长铸剑。

出了武侯城，路边就有四轮马车等候，每两刻钟一趟，来返于武侯城与显圣宫之间。

四轮马车是由显圣宫的学子赵伦设计而成，长有三丈多，宽七尺，设有二十个座位，两匹驽马就能拉动，百里路只需一个时辰。

颠簸小，速度不慢，上车只要三文钱。

此车又名赵伦车，车头上方还有篆文铭刻，正是赵伦二字。

“用了机关术省了马匹力气，车轮的材质韧性十足，减轻了颠簸，转向很平滑，有些门道。”

赫连获月看向爷爷。

“有人买来拆过，转向用的是齿承轴轮，能做出来，但一辆得耗费千两银子。”

“还不如人家做的耐用，买一辆才五百两。”

赫连威武伸手探出窗外指了指地面，道：“这条路是显圣宫修的，没要朝廷的钱，但路边往后三十丈归他们经营，而且，只准他们的马车运货、载人。”

四轮马车再好，走在泥泞路上照样寸步难行，这条通往显圣宫的路，以青石铺筑，又以一种叫李规土的材质抹平，光滑整洁，远看好似一条洁白的丝带。

“不争一时之富，争万世之利。”

赫连获月看向窗外，路边有各种商铺，售卖衣服、水果蔬菜、粮油米面，还有各种新奇的玩具，留音盒、会动的机关傀儡、能组合出多种小动物的拼图模块。

前面的日用品价格不贵，但后者动辄就要好几两银子，是显贵人家孩子的专属玩具。

“是啊，别的不说，就专门让显圣宫修路，他们就能修成天下第一豪富。”

“听说他们还打算发售邮报，将城里的热闹，和乡野的趣事儿记录在上面，每隔七天发布一份新的。”

“看，那处水坊，利用水车就能磨面、织布、锤打碎石，我去看了一眼，要是用来打造甲片，一天就能打造三十具重甲。”

赫连威武摇头道：“手握万世之利，远超各方的工坊，又如此明目张胆的培养耳目，白衣剑仙说自己不想做人间至尊，怕是都没人信。”

显圣宫建立不到三年，就已经有了庞然大物的景象。

像陈伦、李规这样的人才，在显圣宫属于未完成学业的‘差生’，真正厉害的几个已经参加离阳的科举，得了功名，主政一方。

风头最盛的毕业生，叫贺萧，就在与西河州、橘子洲隔着两国边界的蓟州横水县做县令。

上任当天就一人一马挑了乌云寨，玉箫吹响，剑荡八方。

江湖人称萧剑县尊，江湖人如今路过横水县都规规矩矩，少有人闹事。

文能取功名，武可安四方。

上傲王侯，铁面无私。

下安民生，以身作则。

显圣宫走出的学子都有这样的本事儿，让门阀世家的英才不免逊色不少，即便不想让人家出头，要不了几年，人家就能把地方治理的只知县尊，不知郡守。

厉害吧，卷出来的。

想从显圣宫毕业，必须完成一项猜想，并做出实物，比如陈伦车、李规土，然后还得去十五重关走一趟，至少打通一关才能毕业，留名于显圣碑上。

贺萧是轩辕敬城教导出的七十二人里，资质最好的一个，也才堪堪打通两重关。

而且从显圣宫走出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爱显圣。

显圣是人不可或缺的精神享受，而且追求显圣，就不会痴迷于低俗的欲望。

这种风气从显圣宫传出，首先蔓延到包罗诸子百家的显圣书院，百家之争延续千年，这些学子本来见面就‘你家某某子渣渣，被谁骂得哑口无言’。

现在见面。

‘老弟儿，证明了几个猜想？作业能做几份？功夫没落下吧？’。

总之学得多，功夫还好的就是哥，不行的就是弟弟。

偏科的，只会文的叫弱鸡，只会武的叫莽夫。

在显圣碑上留名，才能被人尊称一声师兄。

“但这里真的很好。”

赫连获月由衷道。

衣食富足，人们脸上带笑，眼里有光，脱离了愚昧与麻木，讲信修睦，友善诚信。

“的确是大贤前人推崇的治世，人人为公，天下大同。”

正因如此，才不容于世。

赫连威武每个月都来，见证属于显圣宫的百里地界，一步步变成一方乐土，看不到贫穷、愚昧，也没有谁作威作福。

将人人平等的理念，润物细无声般根植下去。

在这里可以见到农家子与世家子据理力争，外来的贵人犯了事儿，马上就有人出来镇压，依律法判罚，当场执行。

消除愚昧，打破尊卑，这是在为世家门阀掘坟，将皇帝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拽下来。

“月儿，你运气不错，白衣剑仙就在那边。”

赫连威武带着孙女下车，来到河边。

此地真正建第二个水车工坊，需要在河边开一条水渠，增加水流速度和落差。

然后再将几万斤重的巨大水车平放进水渠下方的池子里，当做涡轮，为工坊提供动力。

萧业负责安装水车，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而且能节省很多人力。

“显圣宫最出名的规矩就是，人人都必须干活儿，包括圣主。”

赫连获月目光一震。

竟然是真的。

这位武评上的第一人，让帝王低眉的人间至强者，和一群工匠一起干活儿。

“赫连先生，稍等一下，等我们把水车装好，再和你打招呼。”

“不急，萧剑仙先忙。”

半刻钟后，水车装好，闸门发水，开始缓缓转动，足够带动好几个磨盘，铁锤，或者十几台织布机。

“我等见过持节令。”

萧业与一众工匠作揖一礼，腰背挺直，平视前方，礼貌是文明的彰显，不可废。

但叩拜低头为大礼，在这里随心意，看对方值不值得。

“萧剑仙可别折煞老夫了，诸位接着忙。”

赫连威武虚手一托，回敬道。

持节令可不是什么小官，而是一州之首，别说工匠，就连下级官员见了都得叩拜，可在这里，他就是个普通的游客。

买东西，吃饭喝茶都得照价给钱，有次来顺手摘了个黄瓜，还被十倍罚款了。

“萧剑仙，这是我孙女获月，她是这代墨家巨子，我带她来涨涨眼界。”

“见过萧剑仙。”

赫连获月躬身拜下，她是墨家巨子，但萧业做到了墨家提倡的兼爱，而她却没有。

“请起，墨学很不错，是百姓日用之学，在显圣宫是主流学派之一。”

“你随意参观，多与工匠们交流，他们都是墨学一派。“

萧业并未整合诸子百家，而是让他们在这儿继续百家争鸣，但无疑是墨家最适合这里，占据生产力主体，地位很高。

“多谢萧剑仙。”

赫连获月抬头看了眼前的男子一眼，风采绝世，天下无敌，兼爱百姓，墨者心中最完美的巨子莫过于此。

可惜……世所不容。

“赫连先生，这次是来打探什么？”

毫不客气的说，萧业这显圣宫被各方渗透了成筛子。

能抓出几十号探子。

实际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在显圣宫转悠，但要进去听课，得先完成一份课业，覆盖算术、天文地理、农桑百工。

几年过去，肯定有探子完成了课业，继续深造，进而了解显圣宫的可怕实力。

超过百位二品小宗师，十几位一品高手，而且随时可能增加。

唯一没有公开的是秦帝墓，但即便魔头洛阳进去，都会带伤出来，可以确认里面有强者，首先可以肯定里面有条蛟龙。

只可惜那几十名探子还没有达到毕业的要求，没资格闯关留名。

萧业没打算藏着掖着，任由那些人刺探，将显圣宫的实力摆在背后的几方势力桌上。

甚至赫连威武每次过来，他都是有什么答什么。

“萧剑仙这儿好东西太多，我奉命来窥探，拿回去交差。”

主人家都这么坦荡，那赫连威武这个做客人的，还扭捏什么。

“最近学子们没弄出什么好东西，怕是要让赫连先生失望了。”

萧业没把显圣宫的学子往现代科技上带，而是结合已经有的机关、炼器之术，做一些关于衣食住行的发明。

目前来看，这条路更好走。

不是说走不通现代科技的路子，而是现代科技产量需要大量的基础科学，比如冶金化学作为支撑，才能发展起来。

等水力、风力达到上限，再研究如何利用天地元气便是。

“是我来的太勤了。”

赫连威武忽然脸色一正，问道：“萧剑仙觉得天下还能太平多久？”

“萧某只是一介江湖散人，往大了说，也只是个传业授道的山长，我自然是希望天下一直太平。”

再有十年，显圣宫走出的学子就能遍布离阳各地，做到地方架空朝廷。

用经济贸易和军备竞赛，拖垮北莽和北凉。

所以，萧业不急。

只要天下太平，就有源源不绝的气运向他汇聚而来。

该急眼的人是北莽女帝，离阳皇帝，还有徐骁，以及天上那四尊‘帝’。

“风雨欲来，萧剑仙就没想过退一步？”

“他们所求的只是尊卑有序，也愿意让天下百姓吃饱饭。”

赫连威武劝说道。

女帝老了，大限将至，若萧业相助北莽，那么马踏中原，就在明日。

可若是与离阳、北凉合力先杀萧业，那她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看到北莽铁骑入中原的那天。

看遍史书，从未有过如此变局，天上地下共伐一人，开古今未有之先河。

萧剑仙若是赢了，天下气运尽归于一人，任何与他有关的人都能得到不小的好处。

但那是绝境，赢不了的。

“其实我并不反对尊卑有序，我反对的是坐享其成者，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尊有功者，卑无为者，才能开万世太平。”

“哪有儿让大部分人永生永世供养少部分无为者的道理。”

萧业退不了。

背负此界近半气运，享受着万众归心带来的天眷，他应当做些惠及众生的事，作为回报。

不然，他有什么资格手持人皇幡，以人皇之名行走诸天。

“萧剑仙，你要知道公侯万代才是人性。”

“若一家之人世代有为，享有万世公侯理所应当。”

赫连威武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话，我会如实禀报给陛下，还有徐骁，他最近问的很勤，还是借助蛛网传递的消息，他和陛下早已达成某种共识。”

“橘子洲那边，慕容宝鼎最近大军调动频繁，我猜离阳那边有动静。”

赫连威武是徐骁埋的暗子，也是北莽忠臣，现在是赫连家主。

“你这是在押注。”

“再不压，来不及了。”

萧业抬头望天，轻轻一笑。

“赫连家掌控十八万控碧军，三千精锐甲士已经尽数抽离，不会有一人出现在围攻显圣宫的战场，还会护住显圣宫地界内的百姓。”

“用来换我孙女沾光，应该不过分。”

赫连威武这是要做三姓家奴，几头下注。

“万一我败了，那些工匠就全是你的，也是大赚。”

萧业似笑非笑的看着赫连威武。

他这儿没有百姓，人人识字，皆有手艺。

赫连家一口气吃下几万能识文断字的工匠，真不怕撑死！

乱世再起，作为家主，赫连威武自然要捞些本钱。

他家没有拿得出手的强者，就只能分点儿汤水。

真正的大头，还是萧业身上的气运。

“些许算计上不得台面，还请萧剑仙勿怪。”

“行，若开战，由你接管那些人，保护好他们，要是我赢了，你赫连家依旧。”

“老夫敬佩萧剑仙的所作所为，自是希望你能赢。”

“借你吉言。”

萧业连笑脸都懒得给，真要希望他赢，就不会来趁火打劫。

不过也合适。

面对人间和天上的合力攻伐，是该悲壮一些。

戏都演到这儿了，气氛也到了。

次日。

李淳罡安置好绿袍儿转世绿鱼儿，御剑千里入北莽。

“大丈夫当死则死！”

轩辕敬城、黄龙士、张家圣人随后而至。

“按理说，我该出一剑。”

洪洗象遥望北方，神色复杂。

“他差点儿杀了凤年！”

徐脂虎面有怒色。

“也罢，等他死了，我再出剑斩天门。”

洪洗象收回目光，不再多说。

武帝城。

王仙芝站在通天阁上，面向北方。

人间武夫挑战仙人，以力撼天。

如此盛事，岂能少了他。

下一刻。

一位年轻宦官飘然而至，看着那位魁梧老人，摇了摇头。

不在太安城他打不过王仙芝，但拖得住。

北凉、离阳、北莽三方合力设下杀局，自然将任何变数都想到了。

上一位白衣剑仙吴素闯过离阳为她准备的杀局，这一代的白衣剑仙远胜上一位，但终究还是人间武夫。

他，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