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撩乱逐春生 闻希 5226 字 3个月前

做点心前的准备工作都是前一晚备好,次日早起直接或蒸或烤,因而黄时雨只需提前两刻起身,并不打紧。她攥着琥珀的手,“好啦,我还指望琥珀姐姐留着精气神给我多做几身漂亮的裙子呢,可不能被思渊公子吓坏了。”琥珀噗嗤一声笑了,边做针线边道:"二小姐喜欢什么花,我给你在袖口和裙边绣。"那可就多了。

黄时雨笑嘻嘻挨着琥珀肩膀,一说芙蓉又说玉簪,还要芍药和石榴。这有何难,琥珀无不应下。

两个小女子热火朝天聊起来,渐渐把思渊公子的问题放在了一边。主要是不放下也没辙,她们哪里懂少年郎的心思。

大约巳时,福泽带着黄二小姐的《山栀画眉》回到了简珣的舍馆,同行的还有那只依旧不识忧愁的画眉鸟,被养得愈发憨憨胖胖了。在黄时雨看来,算是完成了约定的第五幅画儿,那么小福泽、画眉自当随画卷物归原主。

简珣垂眸仔细擦拭剑身,默然片刻,缓缓道:“放着吧。”福泽便将画卷置于书案。福生朝他使了一枚眼色,他立即顿悟,提着鸟笼欠身告退。

简珣收剑回鞘,神情落寂。

明年,考不上画署的话,梅娘就只能委身于他。这正是他无比期盼的事儿。可是为何一想到期盼成真,竟开心不起来。是因为她说“愿意”二字时眼中的无奈与寂寥吗?

她偿还不起亲爹卖她的银子,这是她的无奈。而寂寥,全因他并非是她心悦的郎君吧。

为生计奔波的黄时雨哪有空闲想郎君,想悦不悦的,唯一令她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只有银钱。虽说简允璋放话只要考进画署就不让她还银子,但考试也要银子的,笔墨纸砚全都要银子!

幸而黄时雨除了一盒香音,其余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青黛、唇脂、桂花油等等概不用,每日索面朝天,倒也不是自恃貌美,而是坦然接受自己买不起这个事实,既不为此自怨也不为此自艾.

她的买不起并非真没有银子,毕竟黄家在泽禾也是富户,只是没有额外的银子罢了。黄时雨把月钱和脂粉份例全存进了宝贝箱笼,一旦放进去轻易不肯再拿出。

能让她不带一丝心疼花钱的唯有大姐姐黄莺枝。正当黄时雨和琥珀讨论丝线的配色,就听柳儿在院子喊道:"二小姐,大小姐来啦。"

黄时雨蓦地竖起小脑袋,"姐姐!"宛若乳燕投林,她提裙小跑飞奔相迎。

黄莺枝有一双温柔会笑的眼睛,穿着简单朴素样式的衣裙,挽着妇人发髻,乍一看去,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泽禾小妇人。

但她是黄时雨唯一的亲情依赖。

黄时雨也是她的唯一。

听见动静,黄晚晴朝外张望,“喊”了一声,对左右酸溜溜道:“瞧见了吧,同父同母的真姐妹,人家那才是亲缘,我是异母,少一半的血,看她那不冷不热的脸色便也要多一半的。”

左右丫鬟讪笑,放在从前她们听音儿立刻就能接一大串顺黄晚晴耳朵的话,如今委实不敢了。

二姑爷的家世摆在那里了。

午膳置办的颇为丰盛,黄时雨和姐姐手挽手进了菜坊买彼此爱吃的菜,若非姐姐拦住,训道吃不完浪费,黄时雨打算再买一条鱼,先前的清蒸,这条做成丸。

花家婆媳、琥珀、柳儿四个人一齐进了厨房张罗,黄晚晴越看越气,一股子邪火到处乱窜,她将到铺子那日怎不见她们如此盛情招待!

小姐脾气即刻就要炸,却又没炸成,因为她心里清楚,花家人不是黄家的奴仆,而自己还未能坐上简少爷家的马车。

黄晚晴忍气吞声,躺在屋子里不出来。

琥珀来请她去厅堂用饭,“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在等你。”

“人家亲姐妹亲亲热热一起吃饭,我去煞什么风景。”黄晚晴嘀咕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知道了,这就去。”

姐妹三人久别重逢,一顿饭吃得也还算和和美美。

晚上根本就不用收拾客房,黄时雨哪里离得开黄莺枝,姐妹二人好到睡一张床。

姐姐出嫁前,妹妹就是待在姐姐身边养大的。

长姐如母,黄莺枝在黄时雨这里如同生母的替代。

“黄太太是不是又寻你不痛快了?”黄时雨挨着姐姐小声的说话,“那姐姐就同我一起住在甜水铺子吧,咱们不回家。”

黄莺枝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傻丫头,如今黄太太哪里敢给我脸色看,她还指望你把耀祖捞进简家的族学呢。”明明不愿意做贵妾,却不知为何又愿意了。黄莺枝并没有追问原因,而是想,梅娘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

况且,这条路本来也没错。人,就该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再谈理想与抱负。

黄时雨自嘲一笑,何谓族学,自然是人家为族人所办的学堂,便是家主开恩收几个外来子弟,也轮不到一个妾室头上啊。知道的当她是贵妾,不知的还以为她要进宫做娘娘了。

黄太太正常的时候尚算精明,一旦动了贪念就愚不可及。

黄莺枝只希望妹妹将来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再生个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儿子,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出路。但再好的出路也得精心打理维护,梅娘最大的短板是没有生母教导,对夫妻之道一无所知。身为姐姐,不得不负起这个责任,黄莺枝有些羞耻也有些悲伤。

但自己教总好过黄太太教。

黄太太只会为了自己利益教些小妇做派,争宠献媚。这也是黄莺枝专门来甜水铺子的原因。她可能得离开泽禾谋生了,在这之前,得先安顿好妹妹,教她些成为女人的常识。

“梅娘,简少爷碰没碰过你?”她轻声问。到了这个地步,早晚都会要了她,只是为着未来少奶奶的面子暂未回府摆酒宣扬罢了。

“没有呀,他好端端碰我做什么?”黄时雨实话实说。

黄莺枝噎了一下,又笑了。

听这语气便知还没碰过。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黄莺枝只跟妹妹谈最现实的问题,没空畅聊女子们憧憬的风花雪月,“将来主母进门,你打算怎么做,先跟姐姐说说。”

这么遥远的事黄时雨从没想过。

她差点要告诉姐姐自己已经不是简允璋的贵妾,又忽然想起两千两白银,便咽下了。姐姐自己安身立命的银子也不过二十两,何必说些让人无力的事徒增烦恼呢。

再说,考不上画署,那就还是简允璋的贵妾。等于没变过。

黄时雨翻过身,平躺,枕着自己双臂,音色轻快道:“妇姐放心吧,未来主母出身名门,大家国秀,且是简允璋的心上人,我相信他的眼光,能入他眼的绝非泛泛之辈,只要我不过去招他们眼烦,大家

都会好好过日子的。”

男女之事在她眼里竟如此简单。

黄莺枝诧异道:“你见过未来主母?”

黄时雨点点头,"见过呀,长得就像仙女一样,可好看了!是了,她还是简允璋的表妹。"仙女自然都是好相与的,岂会像黄太太那样尖酸刻薄坏女人。

黄莺枝神色古怪,怔怔望着黄时雨,又忽然释然了,低低地笑了两声。

她重新躺好,轻拍妹妹的胳膊,“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莫要忘了你的初心,更不要事事钻牛角尖,守好自己应得的钱财,其他的虚荣不要也罢。”“梅娘,便是亲生爹娘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更何况夫君。”黄莺枝不疾不徐道,“而你是贵妾,本就该低正妻半个头,所以不要攀比知道吗?”人的烦恼往往是攀比出来的。

黄时雨不意自己竟被姐姐如此小瞧,“我才不是那种人,我只想画画儿,若是进不了画署,就在自己的房间画。姐姐有空一定要多来看看我呀。”

听说女孩子嫁人就不能随意出来玩,做什么都要请示婆母。

为妻尚且如此,那么做贵妾应该更少机会了吧。

简允璋那么有钱,又是发小情谊,少不得分她间大屋子,那她也能找一堆有趣的事情做,画画,养花,种菜。

梅娘的未来除了这些便是姐姐。

更复杂的事情她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真是个画痴。黄莺枝幽幽望着昏暗的帐顶。

稍许的静默,她轻轻道:“记住了,你得跟简少爷说清楚,主母进门前请他自重,因为你身子虚,诞下孩儿前不宜喝避子汤,除非他允许你生庶长子,不过这不太可能。”

越说越远了。黄时雨无奈地抓了抓额头,但还是十分听话地答应姐姐。琥珀姐姐已经告诫过她,喝多了避子汤身子会坏掉。只有躺在一张床上才需要喝,那她到时候同简允璋打个商量,不在一张床上躺不就行了。

黄时雨打个哈欠,眼皮渐渐抬不起就睡了过去。临睡前脑子里闪过仙鹤塘。华山长允许她骑着小毛驴随他观赏仙鹤,因为他也有一头小毛驴。

月隐日升,又是一日好秋光。

来年就要乡试,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学子们天不亮就要去学馆苦读,华山长却骑在毛驴上优哉游哉,揣着两手。旁边紧随的是同样骑着小毛驴的黄时雨,为了方便骑行,她还特意穿了百袍裙。时下的百祠裙其实就是马面裙,但裙褶更为繁复细密,走起来路益发灵动飘逸,不受拘束,也极大地方便女子骑行。

华山长告诉黄时雨,“你算是赶了巧,碰上仙鹤迁徙越冬,再晚几日就瞧不见咯。”黄时雨惊奇道:"它们,竟不是书院蓄养的吗?"

骑驴的华山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等灵性的仙鸟岂能以蓄养践踏之,它们本生就是来去自如的灵物,如今每年经过仙鹤塘已是莫大的恩赐。”其实是养不起,华山长求过好几次,上面也不愿拨款,这玩意好看不实用,难养还费银子。

黄时雨钦佩道:“先生实乃世外高人也。”华山长高冷地哼了哼。

小丫头,你可知画道多艰并不业于科举,念书尚可以靠借书抄书勉强维持,但画道,很难借,也没法儿借,终究得靠自己日复一日地练习、打磨。”老人家骑在驴背上晃悠悠怡然,眯起眼,“想精于

此道光靠勤奋远远不行,得有天赋。"

也就是首先你得是个天才,其次才能靠勤奋刻苦拼杀前路。既能迈进画署,那么都是天赋异禀有才之人,不存在真正的弱者。所以黄时雨前几日才走火入魔,既想攒钱又想比旁人更勤奋,反倒伤了身险些留下遗症,现今想来仍是一阵后怕。

黄时雨唇角轻轻抿了抿,学着华山长的模样,也扬起小脸,傲然道:“所以我才敢去考画署,因为,我就是极有天赋的人。”

华山长闻言哈哈大笑。

确实有些天赋,画笔稚嫩画意却颇令人触动,一问竟是自行入道尚不足半年,那确实是个好苗子。但华山长并未多说什么,只平静邀请黄时雨来仙鹤塘观鹤。透过画卷看见画魂,她的视野太狭窄了。理应去瞧瞧更宽广的风光。

九月十四乃画署报名截止之日,来年八月大考。今年人数达到了一千二百余人,乃历年之最。这是个好现象,说明百姓富足,投身画道的门户才越来越多。

严艺学(艺学乃画署官职)翻了翻下属递来的厚厚一摞册籍,已经按照州府顺序整理妥当。他又仔细检查一遍,方才安心,整理冠服前去上官廨所回禀闻大人。

闻大人乃画署为数不多的女官,且官职极高,为大部分人男人的顶头上司。不过大家也都很服气,因为闻大人当得起。

诗画双绝,出身名门,曾祖乃本朝公认的天下第一画师闻韵致。

间家以画久负盛名,但间家前身却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祖宗位列公侯宰相,无奈家国破灭,宰相抱太子以身殉国,此中气节引天下文人垂泪,读书人最推崇的就是气节。

闻家妇孺自缢,男子跳城墙,以谢天地君恩,这样的悲壮与傲骨连大康的开国君主都不得不为之震撼,不过君主的震撼只能藏在心底,却不能颂扬他。因为君主需要万民归顺,这样气节的前朝硬汉自然是越少越好。但君主放过了尚在襁褓的闻韵致,也为大康留下了一缕至真的画魂。斗转星移百年过,闻家以画传世,重振门楣,闻道芝闻大人便是这一代画师中翘楚。若把画考比作科举,她相当于十八岁中了状元。画署众官吏不服也得服。

严艺学将厚厚一摞册籍端放闻大人的书案,又将另外薄薄的一叠放在了闻大人面前,“此十二位考生乃今年特例,已经核查妥当,可以省去面试。”每朝每代各行各业都会有“特例”的存在,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特例”,规矩森严的画署也不能例外。

今年的十二特例多半出身高贵,不是世家便是宗亲,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抵达画署面试,闻大人淡淡扫了眼,颔首,“知道,放着吧。”

坐在闻大人左手边的青年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听闻“特例”倏然抬眸,投来眈眈目光,“今年,没有特例,告诉他们,面试即是大考的一部分,能来最好,否则,滚。”严艺学冷汗涔涔,慌忙应道:“是,可是……”

那人抬起头,貌若观音,目似寒星,通身除了雪白的皮肤,丹霞般的唇,仅有黑色,乌黑的长发,星夜一般的锦衣。严艺学便说不出可是后面的话了,躬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鹿锦书院的黄时雨紧随华山长,越往北深入越发现书院之大。华山长道:“不是鹿锦书院大,是玉山大,书院只是组成玉山的一部分,仙鹤塘也是这个道理。”

黄时雨点着脑袋,"那为何不许旁人进来游玩呢?"

“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都能来去自由,学院的学子何以专心读书,国之栋梁又从何而取。”

凡事都要讲规矩。黄时雨谨记。

华山长笑道:“待你再长大些就能领悟规矩的妙处,这世上最好相处的人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懂规矩有原则之人。”

这话过于深奥,黄时雨虽不能理解但是照单记下,留着慢慢消化。

还未看见仙鹤,一片芦苇涛涛先是映入了眼帘,风吹飒飒,起伏不定。

黄时雨下驴搀扶华山长登上竹亭,极目远眺,胸臆登时激荡,原来,当最寻常的芦苇荡连结成海,也能如此震动人心。鹤声清跃,由远及近,几只仙鹤飞至,着陆翩扁翩起舞。这不是年画上的,而是真实存在的,黄时雨目瞪口呆。

“只要登高,就能看见更宽更广的美景,而不是眼前的一朵花 根草。好的画师,不止会回眼前的,也能将现在我们目之所及全部复刻纸上,令观者宛如身临其境。”华山长捋着胡须念道,笑看她,

“你能吗?”

黄时雨眼瞳轻晃,喃喃道:“我不能,但我会学的。”只要学就一定能。她学习能力向来比旁人快些。

观鹤而已,黄时雨却莫名觉得自己领悟了许多道理,前路豁然开朗,比任何时候都明确。她有千言万语最后尽数化为一躬,对华山长深深地揖礼。

华山长最欣赏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不论男孩还是女孩。

画署已经近十年没收过女画员,女孩子涉及此道总归不如男子方便,既然黄时雨有天赋有胆量,自己不妨祝她一臂之力。

但这一切得建立在她有足够的实力相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