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前一秒沈系舟还在埋怨赵桓柏硬拉她入上座,下一秒就万分感激赵大将军这个英明的决定。

宴会座次是有规制的,越往上首能享受的待遇越好,菜系越丰富,座次间隔的空间越大。到了赵桓柏这个层次,离她最近的座位都有两臂距离。

人都有八卦之心,更何况一个是大权在握的九皇女,另一个是当今太女颇为依仗的沈系舟,两人在十三皇女的订婚宴上说悄悄话,能不让在场众人好奇地伸着脖子看吗。

没看旁边赵桓柏赵大将军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吗,定是在商量什么绝密要事。

武将或许还只是看个热闹,可文官向来心思细腻,见此情景连手里二百两一壶的净云露都不觉得香了,眼珠子一个劲地往赵桓柏那里瞟。

被众目光聚焦的赵大将军心想,这福气给你们要不要啊!

毕竟容易被灭口的福气可不常有呢。

不管其他人的氛围如何,沈系舟身边气氛好似自成一派。

九皇女丝毫并不觉得在此时此地挑明她与十三皇女的关系有什么不妥,这位梁朝唯二的掌权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享受她从猜疑,迷感,转化为紧张到自我怀疑的全过程。

明明当众揭穿是九皇女得利最大的选项但颜风渊还是小声地,在她耳边轻轻念出这句话,甚至不惜步步靠近,走进她的攻击范围。现在,只要她有一把匕首,那九皇女将命丧当场。

这个人,疯得不轻。

沈系舟不退反进。“九殿下既然知道,还步步紧逼,难道不怕我一时冲动之下以命换命,来个血溅当场给十三殿下和赵将军助助兴?”

话未落地,颜风渊身后侍从向前一步,两位从九皇女刚进入主厅就默不作声跟在身后,永远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两人身形相似,又穿着相同的红黑套装,举于投足散发着相似的冰冷气质,不似两个

人,反而更像是一双开了锋,饮过血的利刃。

如今两人逼近,本身冰冷的气息霎时转化成厮杀残忍的血色。赵桓柏身为军伍之人,面对两人气势的转换瞬间反射性向前一步,手上不自觉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她的佩剑早已在入宴时就被收回。

完了。

在这大宴之上,正常人定然不会贸然动手惹下祸端,虽然四品之下,不为人命 已经算是梁都的习俗,但就算是权势滔天掌控半国的皇女也不能公然违背国法,毫无理由就当众杀人。但是,九皇女,她是个疯的。

难不成,明年的今日,真的将是沈系舟的忌日。

“呵。”千钧一发之际,颜凤渊看着沈系舟僵直却并不退缩的身影止不住笑出声。

“很好,我很看好沈卿你,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简单放你死去的。”

仿佛沈系舟刚刚的威胁只是友人的善意提醒,颜凤渊淡定从容甚至又走近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近乎没有,她贴着沈系舟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毕竟人活着才能给我找点乐子,你很有趣,这很好。”

颜凤渊拍拍沈系舟肩膀。“没事常来我府上坐坐,我扫塌相迎。”

说完,转身,步步走远。身后两人紧随其后,银光在两人腰间一闪,又随着两人走远消失不见。

众人目送九殿下一行人离去,到最后这位甚至都没有和十三皇女寒暄几句,自顾自地走了,留下一群人目目相觑。良久,沈系舟问:“那两人腰上缠着的是软剑?”

赵桓柏:"不然你以为呢,刚刚你的小命差一点就没了。"

"…"

果然,正常人就不应该和疯子打交道。

事已至此,再多回想也无意义。沈系舟压下后怕的情绪,想起赵桓柏之前半说未说的话题。

"赵敬军之前说到水患一事…"

“沈大人!”沈系舟刚起了一个话头就被打断。

来人鹅蛋脸,柳叶眉,就是可惜生了双贼眉鼠眼,看着颇有算计。“在下户部员外郎庄秋莲,和令堂在户部有过几面之缘。”

她赔着笑,端着酒,一个劲地往沈系舟与赵桓柏身边凑。

“不知方才九皇女与沈大人说了什么,可否告知一二?”

沈系舟:“可使不得,庄大人身为正五品官员,比我位阶还要高一级,这声大人可不敢当。”

哎呀!”庄秋莲听了这话越发恭敬。“沈大人放心,我等都是为九殿下效力之人,方才我都看见了,沈大人与九殿下颇为亲近,关系非同 般啊。我们同朝为官又同为九殿下分忧,说些私事不打紧的。”

一句话听得沈系舟一愣,她指了指身旁的赵桓柏说:“就算是这样,可赵将军身为十三殿下的亲家,你就在她面前说这个话,合适吗?”

“合适!”庄秋莲一拍大腿。“太合适不过了,若不是今日,我等还不知道赵将军与九殿下关系也如此亲近,不然方才九殿下与沈大人怎么会当着赵将军的面说悄悄话呢!”

方才九皇女的行动忽然有了解释,沈系舟眉头紧锁。

随便几句打发了这个庄秋莲,沈赵二人沉默不语。

赵桓柏叹了口气道:“想开点,往好处想说不定我们能钓出不少暗中想要投靠颜凤渊的呢。”沈系舟摇摇头:"可十三殿下这个宴席,算是废了大半。"

九皇女殿下今日大费周折,舍下面子大老远赶来,本非仅为了警告沈系舟,也不是仅为了震慑颜风清,更是为了她赵桓柏。

宴会不仅仅是宴会本身,也是十三皇女初入朝堂展示自己实力以及底蕴的最好舞台。颜凤渊赶在万寿宴不久设宴,又邀请了当朝近半数官员,怎么可能仅仅是让她们来看热闹的。可十三皇女能有什么底蕴,说穿了,最大底蕴就是和赵家的联烟。咸武赵氏代表的不仅仅是兵力,也是梁朝最页尖军队的象征,一呼而百应,梁都百家里往前百年,往后百年都找不出第二个赵家。

赵家是梁朝磨得最锋利的枪,人人都想要,却落在颜风清一个毫无权势的皇女身上。

但九皇女只是来了又去了,就轻松将这大好局面打破。

她甚至不需要真正收复赵家,只是留给百官一个态度,那些真真假假的猜测也会让朝中摇摆不定的人偏向九皇女,而不是投靠十三皇女。“一石三鸟,好计谋!”赵桓柏拍拍沈系舟。“你还想让人家与太女狗咬狗,输了吧!”

“没事,我当一次鸟没关系,下次让她当狗就好了。”赵桓柏看她眼神怪怪的。“我发现了,你们玩计谋的精神都不太正常”沈系舟:“多谢夸奖。”

"……"

有了九皇女这个插曲,原本刚进行到一半的宴会草草散去。

在场诸位各有各的心思,颜风清和赵沈三人将这种变化看在眼里,却也是半分急不得,只能放他们离去。

散场时,沈系舟一心系着自家夫郎,用暗语定下与十三殿下和赵桓柏下次见面的时间,匆匆离去。

宾客或是尽兴而归,或是呼朋唤友接着下一场,但这些都与沈系舟无关。

如宴席开启时,十三皇女府门口人满为患。沈系舟懒懒靠在马车旁,总觉着刚刚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可来往的总有上前来拜会的,沈系舟和对方客套几句就将这个问题抛到脑后,

忽然一袭白衣出现在人群中。那是极其细腻的绸缎,像是月亮洒下的光华,行动间带着千两一匹的华池蜀锦特有的柔软轻盈,如世间初始的白,白的纯粹,白的耀眼。

就算是如此夺人眼球的白,也压不住他身上半分光彩。

柳承谙墨发被 根碧玉簪束得高高的, 边却垂下两缕荡在肩上。他显然是有些醉了,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行动倒是与平时并无差别,应该是说更加有礼了些,被族拥在一众郎君里,略带腼瞒地笑着。

那是她的夫郎。

沈系舟:“承谙。”

柳承谙似是听见沈系舟在叫他,张望了许久,只是人就在眼前却还是没看见。他想要去找,可一抬腿左脚就绊了右脚,紧接着右脚又挡了左脚一下,停住了,看着虚空处满眼都是委屈。看来是醉得不轻了。

顾不得众目之下要保持礼节,沈系舟伸手就要牵上他的衣角,可指尖刚有布料柔滑的触感,却被躲开了。

柳承谙后退了一大截,瞪着眼睛警惕地看着沈系舟,醉酒的他试图摆出最凶狠的模样,可酒精的麻痹早已让五官失控,怎么摆都是迷茫的可爱模样。半晌,他又鼻尖动动,才慢慢靠过来,唤道。

“妻主。”柳承谙的声线带着些许嘶哑。

他主动拉起沈系舟的手。饮酒过后的体温偏热,那是与现下些许凉爽的春季截然不同的温度,温热的触感在沈系舟掌心滑动。柳承谙已经站不稳了,就算是牵着她的手也止不住左摇右晃。

“你醉了。”

“我没醉!”

不打算和醉汉理论,沈系舟牵着他的手就进了马车,头一次喝醉的人颇为乖巧,就算一步一晃也乖乖跟在后面,不吵也不闹。

她仔细将车内布帘系紧,确保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夜晚的春风没有多温柔,还带着刚刚远去的冰雪的寒意,酒醉的人最忌风寒,有时候小小一阵微风就让人病上一整天。密闭的空间让车内温度升高,芳香酒气也弥漫开来,清甜的果酒香带着一丝梅子的酸涩气,甜味衬得酸味更清新,酸味使得甜味更浓厚,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丝药香。柳承谙支着身子贴过来,鼻尖不受控制地划过她的脸颊,头垂在她脖颈处,说道:“药味,好闻.”

又仔细嗅嗅,皱眉。"酒味,不好闻。"

沈系舟轻轻捏住他的鼻子。“药味是苦的,酒味是甜的,到底哪个好闻?”柳承谙晃掉她的手,将沈系舟两只手端端正正放回她腿上,说。“要守规矩。”他又坐回原处,坐得板板正正。“要有礼节。”

沈系舟感到好笑,刚刚到底是谁更不守规矩?柳承谙委屈了。“你笑话我!”他难过到眉梢都耷拉下来,眼睛水汪汪的。"我讨厌你,你走!"

沈系舟点点他的额头,说:“真叫我走?”

柳承谙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头。酒醉的红晕还未散,虽然是淡淡的红色可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柳承谙本人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活像个过年祈福的瓷娃娃。

可爱得让人想要咬一口。

沈系舟微微抬起身,作势要走。"我走了哦,我真走啦!"

本以为话说完了,柳承谙会仰着那张红扑扑的脸立马扑过来撒娇,可他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垂着头,没有反应。

怎么了?难道是生气了?

不该逗他的,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沈系舟边想着,边抬手想要拨开他面前的碎发,想看看他什么表情。“怎么了?我…”

右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柳承谙用力一拉,将她拉进怀里。

“别走…”

沙哑的声线像是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的共鸣,低沉到撩人。

像是被传染了,沈系舟感觉自己脑子也不太清醒,热气顺着脖颈蔓延到脸上,她用力挣扎。

察觉到怀里人的抗拒,柳承谙皱起好看的眉,他双手死死锁在她腰间。

这太近了,两人身躯紧贴着身躯,而仅仅几层布料根本隔绝不了什么,沈系舟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腹部的微弱起伏。

“柳承谙。”沈系舟甚至不敢再挣扎,她拍拍环着自己的手臂。“我逗你的,在马车里我还能去哪?快松手。”

不知是怀里人的顺从满足了他,还是这句话真的起了作用。柳承谙真的渐渐松了力气,腰间的手松松搭着,却也倔强地不肯彻底松开。

沈系舟双手撑着车塌,支起身,抬起头才发现这个姿势更为尴尬。

她以手为界,以身为牢,将柳承语框住在她身躯之下,热气蒸腾,酒气翻涌,抬眼间是柳承谙迷醉朦胧的眼,和面动的双唇。耳边是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沉静的,轻柔的呼气市,声声入耳。气息吹拂她

的鬓角,擦过脖颈,漾起一阵清新的,带有梅果气的酒味,回荡在空气中。

酒醉也好,被气氛蛊惑也好,柳承谙捧起她的脸,眼神里未曾有一丝情.色,用近乎天真的眼神描绘着她的面孔,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上,久久注视。

“你的眼睛好美,好像有星星。”

沈系舟抓住他的手。

"够了。"

眼神滑过鼻尖,停留在她的唇上。“嘴唇也美,小小的,红红的。”沈系舟哑声道:“承谙,够了。”

一只手被紧紧握着,柳承诸索性抬起另一只手,从她的唇峰,划到唇珠,停在喘角片刻,最后终止在两唇中间。指尖是略微相格的,唇是柔的,醉酒的人控制不住力气,磨得她的唇微微发疼,但他本人

并没有这个自觉。

他轻声:“妻主。”

这一声轻飘飘,像是个信号,沈系舟眼神变得危险。她狠狠咬住在唇上作乱的手指,喉咙滚动时略带一丝血腥气。"柳承谙,你明天要记得啊。"

她托住他的脖颈,俯下身,深深吻上他的唇。

强迫他仰着头,唇舌交缠时,她吞下彼此所有的声响。湿滑的口腔,坚硬的齿,她尽情地政城略地,占领每一寸本该属于她的领地,所到之处统统留下她的标记,而他温顺的,虚诚地贡献出一切。托住他脖颈的手越来越紧,她压的越来越近,气息纠缠到分不清彼此,缠绵让他产生了无力的错觉。他忍不住环上她的肩,略微室息的感觉让他冒出生理性的眼泪,本就迷茫的眼失了神。头上的碧玉簪承受不住,落在车榻上,秀发散成丝丝缕缕,发丝随彼此的动作晃动,柔顺的,像是随波而动的无根浮萍。

忍不住想更近一步,沈系舟放在后脑的手改无为拢,可还是不够,她贴得更近,总相要触碰得更彻底,深到他灵魂深处,将他身体各处都打上她的印记,让他生生世世无法逃脱,陪件她,属于她,臣服

她。

“少主。”蕊琪在车外喊道。“暗部来信,有水患的消息了。”

所有动作终止在这一刻,沈系舟忽然清醒,她猛地推开柳承谙,彼此的喘息声渐渐沉重,久久之后又回归平静。

柳承谙早已承受不住,沉沉睡去。沈系舟静静看着他,良久,倾身,吻去他眼角还未滴落的泪水。这一吻并不与之前相同,它带着克制与珍惜,是轻柔到没有触感的,是温柔到极致的。还好停下了,沈系舟想着,现在并不是更进一步的好时候,至少要等承谙主动接受自己。轻轻擦去承谙额角的汗水,又脱去外套把他裹紧实了些,沈系舟抱着他走下马车。

“蕊琪!”沈系舟刚下马车就命令道:“你下个月月钱也没了,另外这两天你饭里都没肉了!”

说完,走回沈府院内。

石水拍拍蕊琪的肩膀,跟了上去。

留蕊琪一人在风中凌乱。

凭什么啊!不是少主说关于水患的消息无论何时都要立刻禀报吗?不是说水患紧急或危害不止一郡,所以让他时刻注意吗?为什么要罚她!

第二日清晨,柳承谙是被窗前的鸟叫声吵醒的。

春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绿的红的从土里冒出来,处处一派生机,就连树上的鸟叫声都婉转的许多,换上鲜艳的羽毛,吸引着另一半的关注。柳承谙在这样的清晨,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

他昨天都干了些什么啊!

不敢再去回想一秒,柳承谙蒙在被子里,催眠自己昨天的一切都是幻象,是他醉酒后的妄想。

胡乱挥舞中,指尖传来微弱的疼痛,不必柳承谙仔细看,他就知道在他的食指中间,有一道淡淡的,已经愈合的咬痕。恍惚间,昨夜残留在唇问的触感,彼此呼吸间的温热的气息,统统席卷而来。吱嘎。'石水推开门,就看见一团被子正坐在床铺中间,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石水放下洗漱用具。“少主君原是已经起身了吗?属下方才唤了好几声,还以为少主君还未起身。”

也该是时候洗漱了,今日是柳承谙第一次入太学,虽然身为男子,不是作为正统授课的学生,也不能参与春闱,但该有的拜师礼节定是不能少。

柳承谙拉下被子,石水的絮絮叨叨瞬间停住了。他看了看自家少主君,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柳承谙心里念着一会儿拜师的细节,并没注意石水的神情,随口问:“妻主如今起了吗?”

"少主昨晚连夜召集了各路暗卫,到方才为止都没有歇息。"

整晚都没睡?他知道沈系舟定是因为事态紧急,不得不如此,可是妻主的身体才没好多久,这么操劳后又不知道要喝多少养身汤药。洗漱完,他坐在镜子旁,不由叹了口气。

沈府的铜镜是命人专门打造的一批,听闻是沈家主母当年从西北专门寻来的铜料,质地坚硬,亮度高,就为了哄沈家主君开心用的。作为沈家少主君,柳承谙自然也有这样一面铜镜,他偏爱它的亮泽,就算是烛光昏暗,它也能清晰映出他的面容。可如今,镜中的这个人,一双眉似蹙非蹙,一双眼含春带俏,面色红如喜炷泪,唇色艳似夕阳红。

这个嘴唇都被亲肿了的人是谁!

柳承谙不敢相信自己就顶着这样一张脸过了一早上,默默将镜子遮了起来。

石水忍着笑,少见地一声不吭将少主君妆容穿着安排妥当,又仔细给柳承谙唇上遮了遮,这才勉强看不出昨夜的荒唐痕迹。

直到柳承谙收拾好心情出门,沈系舟还在书房议事。房中烛火又亮转暗,直到天大亮都未曾熄灭,时不时有人出入,出来的人不是快马加鞭离去,就是奋笔疾书飞鸽传信。柳承谙知道妻主正在她的战场奋斗,而他也即将登上他的。

算了算,从梁朝开国以来,以男子身入太学的不是没有先例,可最近的一例已经是先皇时期,而当今陛下已经理政三十余年。如今这位陛下道从儒道,对于礼制规矩看得比历朝历代都要重,别说是大学,就算是普通的书塾男子也很少见。

一件本朝代从未有过的事,一个在太学从没出现的性别,可想而知柳承谙的求学之旅并不会顺遂。

心跳逐渐变得鲜明,距离太学越来越近,街边景色逐渐从酒肆茶点,转变成书肆墨院。柳承谙做了几个深呼吸,握着书卷的手松了又紧。石水安慰道:“没事的,少主君可是段祭酒钦点的良才,连楚贵君那里都记了名的,先生们必定不会为难少主君您的。”只是,他没说的是,那些同为求学的太学士,可不会给少主君好脸色看。他担忧地看着柳承谙,可是这是少主君自己选的路,就算有千难万难也要走下去。

马车停在太学院前。

朱红门柱,墨色门廊,上层铺就千金难求琉璃瓦,下层描绘百年一见孔雀蓝。金边红木的匾上,上书两个大字,太学。柳承谙站在这一片红蓝之下,久久不语,门厅遮云蔽日,足有五人高,非要人后退几步才能见其全貌。“少主君,我们进去吧。”石水担心自己少主君过于紧张,忍不住出声提醒。“别担心。”柳承谙看着这片天地,他走了两世才走到这里。

他连死亡都不再惧怕,又有什么好怕的。那些与他不相关的人,就算是排斥他,忽视他,孤立他又如何,他能笔墨闯进家世的高墙,就能再用词句打破世俗的偏见。“我不是害怕。”柳承谙轻声说,如今的他,激动到双手颤抖。

他的战场在等着,而他已经迫不及待。

梁朝开国以礼治天下,在太学自然也是如此。柳承谙刚从段祭酒处出来,就领着石水和捧着束修的侍从直奔教学先生处,一大圈跑下来,已经快到中午。从始至终,从来没有一位同修的太学士,正眼看过他们一行人。

像是行透明人,就算有人迎面撞见,也要换条路躲得远远的。冷漠和疏离像是只存在于柳承谙与她们之间,而她们三三两两凑成几群,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嘲笑声隔着窗户传来,

仔细—看,那几位就躲在窗后面对他们评头论足。

石水怎能让自家少主君受辱,虽然卸下佩剑但几个文弱书生他也是不怕,就要冲上去给这些人点颜色看看。

“不用。”柳承谙拉住他。

“这一个个都是凭着家世显赫进来却不学无术的纨绔,早课还未结束她们就聚在这,今天就是来看热闹的,就算是日后我来了也是见不着她们的。”

柳承谙摇摇头。"别管她们,不要给妻主添麻烦。"

这样的情形他们又不是没有预想过,前世更羞辱的场景比比皆是,对比起来如今甚至算不上耻辱,只是冷漠而已,又不会少块内。可他还是感激,无论是谁,有一个人能时刻注意自己的情绪都会感到温

暖。

"我们走吧,还有最后一位先生在等着我们。"

可祸不单行,柳承谙刚走出长廊不远就被拦住。

“来人可是昨日十三皇女宴上的沈柳郎君?”

太学以雅致著称的后花园里,或坐或站着约莫有七八人,为首的身穿太学士袍,衣角处标有一缕金凤尾,那是太学学舍内取得过头名的学子才有的标志。

石水一步向前,挡在柳承谙前面,大喝:“怎么,太学的学子也以多欺少吗?”

领头人故作风雅地摇摇扇子。“别白费力气了,如今早课未下,那群书呆子根本不会来这边,你喊再大声都没人来的。”惊讶于顶级如太学也是会有这样鲁莽无知的学子,柳承谙好言相劝。“这位太学弟子莫不是以为在这里打了人,真的能瞒住其他学子和先生们吧。”

“打人?”领头人咬牙切齿。“我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过你,我的蔓婉明明再过一年就可以嫁给我了,就是因为碰到了你!”蔓婉是谁?柳承谙还思索了许久,最后才想到是昨日宴上的楚家二房独子,楚蔓婉。

就是因为你,蔓婉回去就被请了家法,如今容貌尽毁,我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虽骄纵,但待我总是礼让三分,从不看我家世不好就欺我辱我,我们曾经那么般配!我本来可以坚他的,是你毁了一切!"

柳承谙一开始还听着,到后面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你说他容貌尽毁,可人不是还在吗?怎么就不能娶他了?”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领头人叫嚣得理所当然。“今年春闱我必入场,以我之才,头三甲也未必不能一争,我怎么能娶个毁容的当自己夫郎!”这人身上虽然只穿了学士袍,可下到腰间环佩,上到束发顶冠,无一不是精品,就算是以他的眼力,也是能看出有些饰品是与那楚蔓婉配对的。柳承谙虽然不喜楚蔓婉这个人,但同身为男子,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楚蔓婉虽然骄纵跋扈,但少年的一片真心不应该被如此对待。“真是好一场笑话。”

柳承谙并不顾及领头人的面子,冷嘲热讽。

“不就是觉着楚蔓婉不再配得上你了吗?不就是觉得失了楚家助力实在弃之可惜了吗?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己负了楚蔓婉却不敢承认,连小人都不如的伪君子”领头人显然被说道痛楚,恨得咬牙。“呵,男子就是男子,只知道些情情爱爱。好啊,我今日便要在这里,毁你清白,看你那妻主还要不要你。”

这几人连连逼近,柳承谙步步后退,许是见情势不可逆转,这人又嘲讽起来。

“你们这些男子,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事跑出来干什么呢,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要不出门不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几人将柳承谙一行人团团围住。

一步,两步,距离越来越近。

“你们在干什么!”转角处传来一声叱骂。“师长的教导都白费了吗,十年寒窗就是让你们来欺负其他太学弟子的?”

来人刚好被石水和领头人挡住,从柳承谙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丝衣角,倒是声音听得很耳熟。

“姓顾的,不关你的事情就给我快滚,还以为你们顾家是昔日那个四大家族呢,苟延残喘的东西还敢来逞英雄!”

来人并没有被吓退,厉声道:“章合乐你之前殴打舍友的事祭酒已经知道了,你若是还执迷不悟,怕是连今年春闱的资格都保不住,还在这里嚣张!”“你胡扯!”领头人暴怒。“不用管这几个贱人了,把这个姓顾的手给我打折,看她怎么参加春闱!”

气焰之嚣张,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柳承谙再也不想忍,高声命令:“石水,动手。”游龙一闪,未能看清身影,半数人已经倒下。

又一闪,另外半数随之昏倒在地。

肉眼不可及,转瞬间石水冲到章合乐面前,引得她反手去挡,可刚抬手他人又消失不见。还未等章合乐反应过来,石水人已经绕到她身后。

“我在这呢。”声音从她背后传出。

章合乐反手一拳,却只打到空处,甚至因为用力过猛,接连好几个踉跄。未等她稳住身形,石水一掌劈下,章合乐应声倒地,捂着自己的右臂哀嚎不止。本以为倒地便是痛苦的结束,万万没想到是她章合乐噩梦的开始。

“男子就是男子是吧,看不起男子下一瞬就被打倒在地是什么感受啊!”石水还是不解气,脚脚都往她脸上踩。“啊!啊!救命!”章合乐早就忘了这里可是她精心挑选的无人之地,止不住地呼救哀嚎。

嚎叫声又粗又厉,好在这里草树繁茂不太会有回声,可是就算是在正午,这叫声也是着实疹人了些。

掺杂在嚎叫中的,是一声惊呼。

"表姐夫!你怎么在这!"顾文看着柳承谙,大惊失色。

柳承谙也终于认出这孤胆英雄是谁,顾文正是自家妻主的表妹,沈家主君的本家顾氏一族的嫡系。

“早知道是表姐夫在这里我就早冲出来了,别看我文弱,跟着顾武我也算是学了不少招式,区区几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顾文言辞凿凿,好似刚刚被吓得连连后退的不是她一样。顾文笑的阳光,她少女心性不想要在熟人面前落了面子,柳承谙倒也理解,并打算不拆穿她。

命人将这群杂碎捆在一起,柳承谙打算先去与段祭酒说明情况,一想到这他就头疼,明明自己第一天来并不想太招摇,如今看来倒是不招摇也不行了。

揉了揉额角,柳承谙叫上顾文。“我要去和段祭酒说明情况,顾家表妹要不要同去?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顾文的脸色从灿烂到僵硬到哭笑不得。“按说表姐夫有求我肯定去的,但…能不能扶我一把。”

“刚刚我.…脚扭到了,现在一动就好痛。”

“……”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那群人都是石水打倒的,不是吗?

可真的放着顾文在这里不管他也是做不到,掀开衣角发现顾文的扭伤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脚踝已经肿到看不清皮肉关节的分界在哪里。没有办法,柳承谙只能拜托石水先将来龙去脉与段祭酒说明,而他带顾文回府治伤。

要说全梁都最好的大夫,除了神医弟子颜锦格与宫里几位大医,数得上名号基本在沈府待过。众医皆欲治好沈系舟以名场天下,虽说最终总是以失败告终,但这倒让沈府有了最为全备的医疗资源

柳承谙与顾文进府时沈系舟刚从书房里出来。

妻主本是明艳的脸庞因为睡眠不足而黯淡了许多,刚有一阵风吹过就激起她数声咳嗽,原本稍有起色的身体只一晚就迅速衰败,仿若回到了重生之初病弱入骨的模样。

“我没事。”沈系舟安慰道。

她缓了缓,语气凝重。

“西州出事了,两郡土地遭逢天灾,如今已经有半数良田被淹没,数百人流离失所,周边郡县尽力支持可如今正值早季,她们自己都自身难保。”

数月来,她尽力避免发生这种情况,但,也许人力并不能胜天,就算她再多努力,如今也只能承认。

“洪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