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种幻境(1 / 1)

第44章魔种幻境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一切,莫名让盛凝玉有种熟悉的感觉。盛凝玉觉得,自己仿佛不知不觉的落入了一个名为“谢千镜”的陷阱。他太了解自己了。

了解到好似已经预料到了她的每一步动作。盛凝玉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转回头,将所有的纸鸢都收拢在了星河囊中。她装似不经意道:“以前在学宫时,你可认识凤族之人?”谢千镜:“当年我未曾正式入学学宫,即便前来,也是以幂篱遮面,在暗处旁听而已。”

奇怪。

那她为什么总觉得凤潇声和谢千镜两人之间的争锋,由来已久?盛凝玉仔细回忆起她所记起的那些事一一大多只是些片段。而在这些模糊的片段光影之中,谢千镜似乎确实总带着幂篱。长长的珠帘遮蔽了底下人的面容,只能从偶尔掀起的风声缝隙中,窥见一丝模糊的轮廓。

盛凝玉垂着脸思量,不等她作出决定,已有人向她伸出了手。“闷了七日,要与我出去走走么?”

盛凝玉抬起眼,却见谢千镜逆光而立,如雪清冽的眉目在光影下变得柔和,长长的睫毛略微下垂,薄唇牵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温柔的像是雨后秋池里的花。一朵只为她开的菩提莲花。

刹那间,盛凝玉心心中的犹疑、不定,全数消散了。“好啊。”

她搭上他的手,快活地从位置上一跃而下,衣角向后扬起,姿态洒脱,像是从笼中飞出的鸟儿。

“看来我们的谢仙君有这个自信,无论是凤族的守卫们,还是那些长老弟子,他们都不会拦你?”

谢千镜微微颔首,他动作自然的牵过盛凝玉的手,姿态淡然优雅。“那日传信,你让我先不要来寻你。我闲来无事,于就去见了见凤君。”谢千镜没有说起其中凶险,也没有说出这几日自己杀了多少魔物凤族,轻描淡写道:“陪他共忆了些旧事。”

盛凝玉眨了下眼:“兰息夫人?”

“看来少君还是先我一步。”

谢千镜扬唇笑了笑,偏过头,“我与凤君达成约定,不日之后,会由凤君出面,正式将我介绍给如今修仙界的百家门派,日后若有魔种的消息,可以由魔修出面解决。”

他们走在凤族的领地之内,虽然时不时会收到各方暗自打量的目光,却果然无人敢拦。

不止如此,那些守卫们远远对着两人行礼之后,就会自觉避开,绝不上前打扰。

直至此时,盛凝玉才真切的有了面前之人是个大人物的真实感。她玩笑道:“不愧是那些魔修口中的尊上。”她学得像模像样,谢千镜似乎被这个称呼逗笑,眉目愈发舒展开,慢条斯理道:“这又是你要给我取的新外号么?”嗯?

新外号……?

这话中藏着的意思让盛凝玉心底倒抽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攀住了他的袖子:“不是,我以前还给你取过什么外号?!”不会和当年开郦清风那家伙“倒念名字”的玩笑一样,她还曾经在无知无觉中,给这位也取过什么不好的外号吧?!

盛凝玉心头盘算着,倘若谢千镜现在要与她算账,她当场呼唤原不恕和凤潇声是否来得及。

谢千镜脚步一顿,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摇了摇头,看着她似笑非笑:“你那日来信与我,托我务必转告原宫主晚些再来,如今,原宫主可能刚回到清一学宫中。”

盛凝玉顿了顿,飞速把自己的手抽回,快步向前,与其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

“你说得对。"盛凝玉面无表情道,“在非否师兄来之前,我要和你保持些距离。”

谢千镜轻笑一声,也不反驳,不紧不慢的缀在她的身后。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凤族最中心的区域,只是这距离步入逐月城中,实在还有些距离。

从此处下望,云雾缥缈,城镇模糊,全然看不清任何的人际踪影。盛凝玉在这一处山脉尽头的法阵旁停下脚步,感慨道:“我算是明白,为何凤潇声自从当了少君后,就喜欢用分神外出了。”哪怕是用法阵传送,一环扣一环,也委实麻烦极了。谢千镜淡淡开口:“凤族管理森严,严防他人混迹其中,有弊有利。”说着话,他似乎打算上前,盛凝玉眼疾手快一把拽过了他,对着旁边路过的凤族守卫友好的笑了笑,同时“唰”的把人推入了旁边的树林里。她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谢千镜:“你堂堂魔尊,难道打算用这什么法阵出去?”

明明说着凤族无人会阻拦,可又偏偏如此守规矩。盛凝玉顿了顿,狐疑的抬头:“你是怎么进来的?”不会也是从这凤族一环一环的法阵里进来的.……?盛凝玉想了想那个画面,实在忍俊不禁。

倘若真是如此,恐怕凤君要被他气得生生吐出心头血来。谢千镜顿了一下:“事从权宜。”

“那现在也权宜"一下一-毕竞我没法御剑,又急着出门?”盛凝玉努力绷着脸色,一本正经的开口,最后终究忍不住扬起语调,压抑着小声的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真是奇了怪了。

明明该是个无法无天的魔,却比许多正道修士都守规矩。盛凝玉一边笑,一边想。

按照记载,这位谢家的菩提仙君堪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非魔气纵横难消之时,才会让他出手,否则根本连影子都见到。所以,她以前从哪儿认识的这么一个端方守礼的小仙君?谢千镜垂眼看向她,开口时嗓音有些低,叫人辨不出其中情绪。“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还总是被他看穿。

盛凝玉竟然已经习惯,她半点不惊讶,笑着叹息:“若是可以,我想去见见褚家的两个弟子。”

可别真被弄死了。

下一秒,腰上好似被有形春水缠绕,盛凝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截柔软的银缎白绸。

流光幻彩,如月华流淌。

这是盛凝玉第一次见到谢千镜的法器。

居然不是剑,而是绸缎。

真是新奇。

盛凝玉没忍住,绕了绕上面暗红色的魔气,那魔气好似与她相熟一般,亲昵的缠绕在她的指尖上。

……别动。”

谢千镜的声音有些紧,盛凝玉想要看清他的神色,入目时却只有一片雪色。银缎白绸将她的视线遮蔽了。

她像是一只尚未破茧的蝴蝶,被外层的茧牢牢的包裹,不许妄动半分。盛凝玉无聊的收回手:“谢千镜,你真的不告诉我,我们两个以前是怎么认识的么?

她的声音被“茧"包裹着,传到外界时闷闷的,有些模糊。盛凝玉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她隐约听见了一声笑,又听对方道:“我说了,你会信么?”

不会。

现在的盛凝玉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谁说不会了?"盛凝玉狡猾的反问,“我之前刚刚听了你的建议,等待七日之后,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当然,这其中更多是盛凝玉自己的思量。

这七日里,不止凤潇声守护在她周围,盛凝玉也在观察凤潇声。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对她过度的保护欲,和日益膨胀的愧疚心,于是下定决心要说开这一切。

盛凝玉自言自语:“但我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看重我。”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就连每日里上供给她挑选的神剑灵器都能自成一环“灵水梦浮生”。

若是再住下去,别说是凤族内对她越发恭敬小心的守卫侍女们了,盛凝玉自己都怀疑,她会被凤潇声惯成一个废物。只是曾经的裂痕不会因忽视就无存,而过往的那些间隙,必须一一弥补才能痊愈。

盛凝玉心中清楚得很。

她在乎,凤潇声只会比她更小心,更在乎。然而凤潇声顾虑重重,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提。唯恐一言不慎,她们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又如秋夜风霜后的玉簪花,一地的支离破碎。她不敢提,那就由盛凝玉来提。

“到了。”

盛凝玉腰间稍稍一紧,下一秒,耳畔的风声呼啸,随后渐渐停下。阳光越盛,有些晃眼,盛凝玉微微眯起眼眸,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有些诧异的转过头。

“是这里?”

谢千镜:“追踪于此。”

可这……这不是一处村落么?

盛凝玉看着面前的草地和远处禾田,不等她探出灵力,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凤一一凤九天!你们少君还要罚我们多久?!”不远处,褚乐灰头土脸的坐在了老树下,半点看不出曾经褚家小少爷的趾高气昂,而褚雁书沉默的跟在他身后,看起来状态倒是比他好了许多。凤九天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不然等你叔父来接你,要不然一一”褚乐:“要不然什么?!”

凤九天:“等少君满意为止?”

褚乐…”

说真的,故意安排他们来处理这荒山僻野里一丝半点的魔气,褚乐有足够的证据怀疑,凤少君就是纯粹看他们不顺眼。他疲惫的抹了把脸,眺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和不断下落的日头,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急么?”

凤九天:“急什么?”

“我们不走,你也得一直监视我们,凭白耽误了许多修炼的时日,你不觉得可惜么?”

“褚乐道友,你误会了,这不是监视,是我主动和长老们申请来的机会。”这下不止褚乐,就连褚雁书都有些意外的看了凤九天,问道:“主动?”少年抿唇一笑:“不回清一学宫,我在族内,本也没什么事情做。”他转过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两人的目光,抖落开了一个棉布包裹,里面有他今日收到的东西。

一些没有灵气的野果,压瘪了的馒头,和一壶被称之为“好酒"的浊酒。这是东西,都是在周围百姓发现来除障的仙君,居然真的只是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时,偷摸着送给他们的。

凤九天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偏过头问:“你们要么?”褚雁书道了谢,褚乐眼中有一瞬的心动,雀后还是偏过头,拒绝道:“我才不要。"他嫌弃的冷哼一声,“凤九天,你好歹是个神族,怎么什么凡人俗物,都往肚子里吃?”

神族?

凤九天一时间有些出神。

三长老在教训他们时说,凡人蝼蚁,一瞬转念。父亲母亲摸着他的头,叹息着说,凡人啊,太渺小了,认识他们,是会伤心的。

凤君也曾训诫,若要坚守本心,就不可轻动红尘。曾经的凤九天也是这样认为的。

凡人渺小,以他们来换取凤族之命,是物竞天择。可在魔种幻境里,王九道友……剑尊不是这样做的。她让所有人都离开,孤身面对那样可怖的魔种。一个人,一把剑。

很难形容凤九天当时心中的震撼,他近乎茫然的看着那个背景,直到离开时,心头都只有两个字。

为何?

大概是因为一一

“我也想,和剑尊一样,更多看看这人间。”说出这话时,凤九天周身蓦然缭绕起了一股纯粹的灵力,原先坐着的地方本是枯草一片,此刻开满了鲜花,藤蔓不断攀升蔓延,与灵力交汇时,陡然出现了一声凤凰清啼!

褚雁书站起身,震撼道:“你突破了!”

凤九天懵懵地转过头:“我突破了?"继而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散,“我突破了!我终于突破了!”

褚乐脸上也扬起了笑,在这一刻,三个少年中没什么家族仇恨、没什么嫉妒攀比,只剩下一些纯然的喜悦。

眼见身边的褚雁书已经开始询问凤九天突破的心得,褚乐慢了半拍,犹豫着开了囗。

“所以当日那位……真的是剑尊?”

“假的。”

“哈,我就知道一一什么东西!”

褚乐被吓得骤然拔高了嗓音,整个语气都变了调子,他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从树下跳起来,对着那突然从树上探出头的人怒目而视!“你这人一一”

褚乐忽然闭上了嘴,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褚雁书和凤九天也一个都没能开口。原因无他,面前这个挂在树上晃着腿的人,正是方才他们谈论话题的中心。三人齐齐沉默。

剑尊。

明月剑尊。

有人说明月剑尊是天纵之才,身负剑骨,有人说当年剑尊一剑破万法,有人说……

“一一这明月剑尊当年那般轻易地葬身魔阵之中,说不准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这话说得抑扬顿挫,煞有其事,然而却是从明月剑尊本尊的口里出来的。凤九天和褚雁书俱是不明所以,褚雁书更是差点就要梗着脖子开口询问是谁如此胆大,却在此之前,被凤九天悄悄扯了一下衣袖,使了个眼色。只见他们身后的褚乐面色爆红,头深深低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盛凝玉从树上跳下来,走到褚乐面前,双手抱胸,笑嘻嘻的扬起下巴,玩笑似的开口:“褚少爷,这魔阵,不好闯罢?”褚乐呐呐颔首。

他犹豫了一下,声如蚊呐:“对、对不住…”还晓得道歉,倒是又看他有几分顺眼了。

盛凝玉自然不会和小辈计较,她想起那日,褚乐无论如何都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心头倒也对他改观不少。

她有些微妙又遗憾的看了眼褚乐,终究笑道:“往事已矣,日后,还望褚少爷做事之时更多几分谨慎,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褚乐头垂得更低:“谨遵君上教诲。”

盛凝玉一顿,有些诧异:“少君没有与你们立下灵契么?”褚乐和褚雁书对视一眼,摇摇头:“不曾。”盛凝玉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两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褚家,褚家之中法阵重重,若是身上带了灵契之约,反倒惹人疑心。

她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之前托你们带的话,先不要说了。”褚雁书很快反应过来,在盛凝玉转身时,她突然上前一步,行了一礼:“敢问,君上还会回清一学宫么?”

盛凝玉侧过身,展演一笑:“这就要看你们何时把我的身份说出去了。”须臾之间,雪白的身影消散不见,只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出乎意料,竞然是褚乐先开了口。

他沉下眉眼,摆出了褚家少主的身份:“此事重大,不可轻言之。”褚雁书认可的点了点头,望向站在一边的凤九天,显然是有些防备。凤九天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意思是?”“除非性命攸关之下,绝不许说出君上的身份!”“你真的很喜欢那个褚家子。”

盛凝玉抬起头,就见谢千镜眼中的笑意淡去许多。两人已经回到了凤族族内的领地,谢千镜将她送回了住处-一经过盛凝玉的要求,她住在了凤潇声隔壁的宫室内。

而那一袭“碧玉”,也被搬来了这间宫室内。谢千镜想,他早就该想到会如此。

【从头到尾,谢千镜,只有你不敢罢了。】【你不敢说出身份,你怕被我否认,被我拒绝,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接近我……哈,说什么“魔界至尊”,不过一个胆小之辈罢了。)长长的睫羽好似沾了寒露的蝶翼,颤抖着垂下。自从那日破除魔种,又化开了魔种内的魔气后,谢千镜的实力更上一层。与之相对,他的理智愈发不受控了。

【谢千镜,这天下爱我之人何其良多!不过是一个凤潇声和原不恕,都让你再三思量,妒火中烧,那还有郦清风、宴如朝、宁皎皎、央修……哦,还有我那个二师兄。】

【容阙啊容阙……谢千镜,你和他何其之像啊。】谢千镜眸中中闪过一丝猩红,但他依旧没有理会心魔的言语。【你知道的,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头发都是他束的。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他,我最眷恋的人也是他,哪怕如今依然。】【若当年换做是容阙,我还会那样决绝的出手……呃?】心魔骤然消散。

谢千镜轻笑一声,转身时,却被人牵住了指尖。瞳孔不受控制的一缩,下一刻,他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声音。“我没那么喜欢他。“盛凝玉叹了口气,“比起他而言,谢千镜,我更想知道你的事情。”

霞光映衬,赤红珠色,越发衬得屋内静默无声。谢千镜沉寂片刻,笑了一声。

他没有避讳,将天机阁的谶言和谢家窝藏魔种之事系数告知,反倒听得盛凝玉眉头紧锁。

“我的师父,当年似乎也得过天机阁的预言。"盛凝玉停顿了几许,抬眸看着谢千镜,慢慢道,“我的记忆混乱,或许也与我师父有关。”谢千镜笑着,却摇了摇头,还是那样的温柔淡然。“不是他。“

盛凝玉松了口气。

既然和自己的师门没关系,她能说的可就多了去了。“谢家灭门之事似有诸多疑点,其中绕不开东海褚氏。你与凤君商议,会公开身份一-可是要选在千山试炼中?有凤君为你撑腰,那是个不错的时机。但是那时候,褚家之人也会在,你要如何应对?”“还有你如何破的魔种一一吸收魔气,对你当真无碍么?”盛凝玉越说越觉得谢千镜的处境实在危险,心头烦躁,右手不自觉地又开始转动,反而谢千镜仍是之前处变不惊的模样,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看着盛凝玉,微微歪了下头,似乎有些不解,轻轻扬起了一个笑。“我以为你不会问。”

这句话乍一听全然是讽刺,可盛凝玉觉得,谢千镜应该是难过的。很难过,很难过。

她的喉咙发紧,她扯起嘴角,却难得没有跳脱的扬起眉梢。“是我太过软弱。”

闻言,谢千镜反倒笑了:“我曾以为,你并不恨褚家。"他转过头,凑近到盛凝玉的身前,那股浅淡的幽香再度袭来,不自觉的让人放松了心神。他蛊惑似的笑着问:“是因为褚家的家主,还是因为……你的二师兄?”“一一不是,一个都不是!”

盛凝玉斩钉截铁的为自己正名,最后她叹息一声。“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醒来后,盛凝玉偶尔出神时,也有想过,是不是自己的消失,真的可以将一切恩怨终结?

所以她醒来后,看似条理清晰,其实走一步是一步,并不急于复仇,也不想和故人相认。

恩怨是非,纠缠爱恨,都太重太重了。

少年之时,以为世间爱恨如黑白,一眼即清。可长大了方才知晓,原来这世间纷扰如夜下枝柯交错,投影湖面时,衬得星月都变凉薄。她分不清,也不想分了。

做那个不能下高台的“剑尊”,成为世人眼中夺目的“明月"固然好,但也实在让人疲惫。

更何况,盛凝玉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从不愿意真的反省自己,哪怕过去这么些年,她但凡神智清醒时,也会反反复复在棺材里回忆起自己做下的事情,但最后只得出三个字。一一我没错。

………抱歉。”

唯有一事。

盛凝玉想,这声抱歉,是她早就该说的。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青年的模样。

白衣胜雪,清冷如玉,眉心一点红痕,更如人间风月倏忽而至。曾经的盛凝玉只以为自己是误伤,甚是偶尔心头也会赞叹这道剑痕实在留的漂亮,但她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谢千镜差一点就可以离开褚家了。

他只是看见了她。

是她牵绊了他。

盛凝玉抬起手,指尖轻轻落在了他的眉心。她扬起眉头,短促又散漫的笑了一声:“你曾说过,想杀我。那时我想,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否则啊,你可真是太没眼光了。”他们之间,太近了。

近到谢千镜可以轻易看清盛凝玉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眼神肆意,语调轻佻,青丝垂落,发中缠绕莲花簪。这样的熟悉。

以至于恍神的刹那,谢千镜好似又看到了那个胆大包天到敢藏在树中看他的剑阁弟子。

旧日阑珊,却从不愿深埋。

谢千镜弯了弯眼睛,盛凝玉看着他,也扬起了嘴角。可她却又说:“我现在觉得,你恨我……想杀我,我都能理解了。”若是她,在遭遇了那样的背叛后,她也会恨到想要杀了那个人。谢千镜倏地敛了笑,他避开了她的指尖,站起身却没有离开,只是隔着一些距离,安静的俯视她。

她坐在那里,好似当年张扬不羁,编了个名字就敢骗他的盛明月;又像是后来那个冷淡自持、心性凉薄的明月剑尊。可无论是谁,在所有的选择里,她从来没有一次选过“谢千镜”。一次都没有。

于是她成了谢千镜的心魔,成了血肉凝成的尖刺,成了一旦触碰就会遍体鳞伤的不治沉疴。

谢千镜知道,他该杀了她的。

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无一不在叫嚣着,让他尽快的除去眼前之人。可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从头到尾。

盛凝玉都没有避开谢千镜的神情。

她看见了谢千镜脸上的杀意,也看见了他手中渐渐凝聚而起的,缭绕着魔气的银缎白绸。

“谢千镜,你现在想杀了我么?”

盛凝玉仰起头,将自己纤弱的脖颈暴露在对方面前。她看似毫无抵抗之力,心中却极为冷静的思考着,倘若这位能让那些高阶魔修俯首称臣的魔尊动起手来,自己到底有几分胜算。此处是凤族,有守卫在,凤潇声再如何也不会见她身死而不救。非否师兄虽在人在他处,但星河囊中还有许多他与香夫人送的保命之物。再不济,她如今有了四分之一的灵骨,虽然到底身上还有些旧伤,但好歹还有凤鸣剑,也不至于不堪一击,总能……

“那年阶下,吹到清风,感觉有些冷。”

嗓音极淡极冷,像是寒月里吹过山巅雪的风,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在静静叙说。

然而锦衣之下,血肉温热。

黑红色的傀儡丝线散做漫天花火,握着法器的手此刻空无一物,只成了一个克制又眷恋的拥抱。

本该嗜血的魔物,此刻乖顺的低着头,安静的拥着怀中之人,好似守护着世间至高无上的珍宝。

“但现在,还好。”

魔种幻境,不止是她的,也是他的。

在那场交错的时空中,他看见了她的剑。

那一剑劈开了这位魔尊身上纠葛着的万万重傀儡丝,哪怕只断了一根,也弥足珍贵。

起码在那一刻,众生渺渺之中,她看见了他,也选择了他。一缕清风。

谢千镜拥住了盛凝玉,越来越紧。

时至如今,哪怕此时此刻,他依旧在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想杀了她,也明明该杀了她,可是再多的怨,再多的恨,再多累积而起的魔气…只要一旦想起那缕清风,杀意就全数烟消云散了。

只是一缕清风罢了。

“谢千镜。”

盛凝玉伸出手时,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没有环在面前人的肩上。若是没有那个猜测,或许盛凝玉并不会顾忌这些。但如今心头猜测越来越浓,盛凝玉几乎到了肯定的地步。

抬起的手最后落在了拥抱她的人的背上,很轻很轻,好似怕惊扰了一片雪化。

她这样近,这样认真又带着期待的唤着他的名姓。谢千镜呼吸都有些停顿,胸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的化开。这位在短短七日中斩杀了无数魔物的魔尊蹙起眉,他有些不适这样久违的悸动,于是稍稍松开了怀抱,迟疑的将手覆在了胸口。就在谢千镜转开视线时,肩膀被人摁住,他对上了那双明澄干净的眼瞳。“昔日里,我…是否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