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会和
什么来了?
宴遇一头雾水,顺着容絮的视线看去。
一名身姿欣长挺拔的年轻男人正朝他们的方向徐徐走来。他撑着一把伞,伞檐微斜,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了清绝分明的下颚线,淡薄的红唇以及高挺的鼻梁。
等走近了,伞面向上轻扬,一张艳美妖治的脸缓缓展露出来,肤色苍白如雪光月色,好似叠嶂深林里窥伺人间的诡艳妖邪。宴遇将视线定在来人腰间的那枚印章上。
印章是羊脂白玉的质地,外观如同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六葩向上弯曲,成团攀联成半圆弧形,将一枚红珠包裹在其中。清寒的白玉与鲜艳的红珠裹藏交叠,如雪覆红梅,凛冽不可欺。宴遇皱了皱眉,心中忍不住想:北渊无幻极域?如此说来,玄衍剑宗的人应该也在喽,毕竟今年是由他们二宗负责勘测灵脉。只是,他们怎么还未到孟津,难道是勘测灵脉的过程中出了什么事?苏予辞将伞收了起来,朝他们行了一礼:“朔洲北渊无幻极域,苏予辞,见过两位道友。”
苏予辞?
宴遇听了,吃惊不已。
她这是走了什么运,竞能在这小小的云舟之上遇到这些个长居宿泱榜的天才人物。
和长璃碑不同,所谓宿泱榜,便是每三年大比之时,由各个宗门世家派出最为得意的年轻弟子,经过激烈的角逐而胜出的前十位,且个个都是不及弱冠便已超群绝伦的奇才异能。
除了谢师兄,他们这些药王阁的弟子,尤其是出自晏家的子弟,经常被自己的师尊长辈耳提面命。
说这些宿泱榜的少年人物是如何如何的圭璋特达,卓荦不凡,要向他们学习。
听久了,想不在意都不行。
念及此,宴遇端正姿态回礼道:“繁洲虞渊谷药王阁,宴遇。”苏予辞微笑道:“早听说繁洲淳安府的晏家品性高洁,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宴遇客气道:“哪里哪里,苏道友谬赞了。”等两人寒暄客套完,容絮骤然开口,道了句:“雨都已经停了,苏道友还撑着伞,是怕夜雨复来吗?”
“当真是谨慎。”
很明显,他是在对之前发生的事隐晦地表达不满。苏予辞眉心微微动了动,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容道友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大顺心?”
“是吗?"容絮似乎有些提不起劲,扣了扣食指侧面遗留下的疤痕,随意回了句,“顺心如何,不顺心又如何?”
“不如何。"苏予辞当然知道容絮此言何意,不过是因为鬼戏一事恰巧犯了病,触了他的霉头。
“况且,这不是有备无患吗?"他屈指叩了两下伞柄,意有所指,“也省得和容道友一般,成了个落汤鸡。”
容絮登时笑了一下,然后,又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是啊,苏道友所言极是,做事还是谨慎些好,以防哪天就和容某一样成了个落汤鸡。”这两人明里来暗里去,气氛变得诡异又压抑,宴遇夹在中间很是不自在,只好看了看两人,道:“两位道友莫非是熟识?”虽说宗门不同,又相隔万里天各一方的,若无大事恐怕一年之中都见不了几回,但想来都是宿泱榜上的,年龄相仿又作为对手打来打去,肯定很熟悉。结果一一
容絮微笑:“熟识谈不上。”
苏予辞也笑:“不过泛泛之交。”
宴遇跟着呵呵一笑,站在一旁装傻,这两人明显认识,而且还不是简单的认识,不能看她有些傻里傻气就随意唬她吧?似乎是觉得在这里扯话既无聊又毫无意义,容絮手指微动,一道浅蓝剔透的空白灵符于半空显现。
在符文落成的最后一瞬,容絮被雨淋湿的衣物已焕然一新。他开口,嗓音带着世家贵族特有的古典腔调,华丽又不失优雅,低沉悦耳得仿佛在吟诵古文诗篇:“先离开这里吧。”苏予辞接道:“我正有此意。”
等苏予辞说完这句话,容絮不知想到了什么,须臾后,唇边蓦地勾起笑弧。他低低笑了两声,眼底萦绕着淡淡的,藏在深处的兴味,而后转身离开。“容道友,你的匕首还没捡!"见他就这样走了,宴遇朝着容絮的背影大喊了一句。
其实早在那把匕首被容道友随手扔到一边时,她的一部分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给吸引了过去。
毕竟,那上面镶嵌的可是锐晶石,锐晶石啊!无论是入药炼丹,还是入体炼器,都是难得的极品矿晶啊。知道容家有钱,比他们这些药修丹修还要有钱,但就这么扔了,也忒败家了!?
“那个啊,"容絮听到后,回眸,嘴角轻扬,“若是宴道友不介意的话,可以收着自用的。”
捡?
也不嫌脏了他的手。
说完便走,看样子似乎是来了点兴致,甚至于有些迫不及待。苏予辞挑眉,微笑,浅淡的笑意里带着一分恶劣的讥讽。什么时候容絮同亓官绥的关系变得这么要好了,他怎么不知道?宴遇听到后,半点犹豫都没有,连忙跑过去,将匕首收到储物玉镯中。嘿嘿,得空她就把上面的锐晶石给扣下来,等回了药王宗,好好和师兄师姐们炫耀一番,再把匕首回炉,高价卖给南泗门那群器修们。完美!
宴遇畅想完,直起身,瞧着容道友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一头雾水,又看向苏予辞:“容道友这就走了?”
“可苏道友,你不是还没说去哪吗?”
苏予辞回道:“哦,竞忘了告诉宴道友,我们要去同人会和。”“会和?“宴遇愣住了,“玄衍剑宗?”
“正是,”勾了勾腰间的白玉印章,苏予辞笑着解释,“云舟变故突生,我便先去了操控处探查情况,回来时恰巧得知容道友也在这艘云舟上,商量过后便打算先行会合再作处理。”
宴遇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印章的确是有通讯的功能,但要彼此同意才能添加联络,就这,还唬她说不熟。
其实宴遇不知,既然同在宿泱榜,那么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性情使然,他们基本上都会象征性地加上那么几个人。
至于联不联络,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予辞解释完,便也一同离去,只剩宴遇一人立在原地。见人越走越远,宴遇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犹豫道:“就这样贸然离开,会不会遇到危险?”
听到背后传来的的疑问声,苏予辞停住脚步,回头:“不知,不过宴道友若是有其他想法,也可自行安排,苏某必不会阻拦。”脑海里转了一圈,宴遇分析过利弊后还是决定跟上他们二人,毕竟没有什么地方比他们身边更安全了:“不了,还是与两位道友一起吧。”门外走廊里,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走尸在慢慢离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而一一
宿姜猛地睁开眼,腾出一只手迅速放在腰间的唐刀上,嘴角紧绷,一脸戒备,连带着姜稚鱼都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门口,门被人突然打开。“呵,我以为什么.……
“操控室暂时不会受到影响。“苏予辞从外面进来,冷白如玉的脸从阴影里显现出来,衣袂上犹沾着外面那微微凛冽的潮湿水汽。“不过灵驱石所剩无几,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他进来后朝姜稚鱼这边瞧了一眼,视线沿着她的眉眼往下移,看见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不动声色地轻笑了一下,收回了目光。软弱又胆怯,像是不敢看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似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果然是一株只能依附别人生存的菟丝花。和他之前碾碎在指尖的桃花一样,脆弱不堪。在苏予辞之后,门外又进来了一男一女,面容瞧着很是年轻。在“崇吾山玄衍剑宗亓官绥”这句话落地后,宴遇眉头忽地一挑。好家伙,又来一位啊。
可能是见得多了,宴遇已经不再像前两次那样吃惊了,至少脸上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互相介绍后,房间便再次沉寂了下去。
或许是姜稚鱼现下还在被人抱着,这样的姿势难免会有些引人注目。不同于容絮,宴遇还是觉得这样直直盯着人瞧太过不妥,又看了好几眼终于强迫自己移开了眼。
姜稚鱼的脸颊在他们的注视下迅速升温,变得薄红,身体微微瑟缩,觉得有些羞赧。
然而容絮显然没有那份自觉。
宿姜脸色微冷,眼里明明白白地表示着:这人有病?可容絮根本不在意,于是姜稚鱼不得不将手放在宿姜胸口,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同人撒娇:“宿姜,我感觉好多了,要不然你把放我下来吧…”
宿姜垂眸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面色红润已无大碍,便将她从怀里放了下来。
容絮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忽然道:“一无是处,倒是很会讨好卖乖。”苏予辞站在他旁边,挑了挑眉尖,没说话。印章链接中,苏予辞调笑:怎么,认识?
容絮轻描淡写:开什么玩笑。
苏予辞唇边弧度扩大,毫不客气地怼道:看起来可不像,亓官道友觉得呢?亓官绥撩起眼皮,撇了一眼姜稚鱼,目光水雾般,又轻又薄。他收回视线,忽然间想到刚刚她对自己产生的那点细微、不明显的抗拒,于是不咸不淡地开口:与我无关,没兴趣。容絮:呵。
没人说话,就连宿姜也保持着沉默,气氛在古怪的沉默中逐渐走向凝固。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姜稚鱼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么多人,肯定不是在说她…
是这样的……吗?
姜稚鱼僵直着身体,头埋得很低,盯着诃子上的纹饰不说话,感觉自己像个缩进壳子里的乌龟。
脑海里不停想象着,他们现在是在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她、看待她,是不是,是不是很轻蔑鄙夷自己?
羞耻心越来越重,如芒刺背,像灌满了的、即将撑破牛皮满溢而出的水袋子。
姜稚鱼鼓起勇气,终于抬起眼,求证似地望向容絮,眼圈周围的红晕还未消退,鲜活明艳,怯懦可怜,矛盾却又无比融治。视线里的那张脸清丽非凡,五官于外人眼中或许有些阴柔的特征,但整体却中和得恰到好处,直教人移不开眼。
尤其是额间那道血一般艳红的细长印记,更显他仙姿跌丽,动人心弦。容絮也看着她,以半开玩笑地口吻问道:“我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谁,这也要哭吗?”
没有指名道姓,可那句饱含恶意的话明显就是对她说的啊。除了她,还会有谁?
姜稚鱼脸色难看,羞耻到有些无地自容,心里难受又不知如何是好,不明白,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容道友对她的恶意这么大。她攥紧了手指,竭力勾出一个笑:“我没有……“哭不哭的,和你有关吗?"刚刚一直旁观未曾说话的宿姜,此时骤然开口。他见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浑身上下跟长满了刺一样不舒服,气场不合,明显不对付。
“当然无关,"容絮靠在门框处,长腿曲起,踩着脚下的木板,散漫地,垂眸看向姜稚鱼,缓缓道,"可她的确是要哭了。”他笑了笑,好整以暇道:“我可不想因为一句玩笑话就惹了人不悦。”话音刚落,宿姜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既然知道,那你还说什么,有意义?”
容絮唇边的笑意更盛,笑意却不达眼底:“实话也说不得吗?”宿姜直直看向他,长卷的睫毛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对,说不得。”容絮面上根本不受他的影响,心里却止不住地讥笑。这么护着啊,可到最后,你又能得到什么,还不是他的?真是可怜。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容絮压制住脑海里不断翻滚的阴戾念头,漫不经心地问他,“是亲属关系还是道侣关系?”宿姜勾起嘴角冷笑:“没办法,我就是见不得别人仗着身份地位随意欺负无罪弱小的人。”
“言下之意,都不是啊,"容絮懒懒扫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像一条阴冷的长蛇,很是无所谓地说道,“所以我就是真说她了,又同你有何关系?“应该还轮不到你来越俎代庖吧?“他在“越俎代庖”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宿姜唇线紧抿,一言不发,面色不知为何难看了些许。的确,他没有身份,没有立场。
在这种以权势力量为尊的世界,他只是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没有为她打抱不平的资格与身份。
有的,只是那诉不清道不明被自己死死压制在心底的浅淡爱慕之意。姜稚鱼在一旁,去拉宿姜的手,仰头,以一种近乎关切的眼神担忧地望着他,嘴半张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看到这一幕,容絮倏地笑出了声,蓦然感受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讥讽,太阳穴也紧跟着鼓动了几下。
像是勾起了脑海深处最不堪、最不愿回想的记忆,容絮的眸色渐渐淡了下来。
垂头,像是忽然间失了兴趣,不再同人针锋相对,也终于恢复成世家公子该有的模样。
“抱歉。"容絮伸指按了按额间,手掌的阴影遮住了恹恹的眉眼。那双手和它的主人一样漂亮,指节白皙清瘤,像玉瓷雕刻的劲秀缠枝,风骨极佳,唯有缠绕着攀援而上的青筋,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色气。他的手指也很长,看似纤细柔软,实际上中指的长度几乎都能抵得上姜稚鱼两个小指那么长了,玉一般的晶莹剔透。烦躁似乎快要从心底溢出去了,容絮缓了缓,放下手,尽力保持住平和的表情,微笑着说道:“是我失言了。”
一个懦弱的废物蠢货,贪生怕死,又惯会摇尾乞怜博同情,他说错什么了?容絮敛了笑意,一张清丽绝尘的脸漠了下来,脑子里恍惚想着。他什么也没说错,就上赶着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给谁看,给他看吗?他们人都还在呢,就能若无其事地搂抱牵手,若不在呢,是不是要背着他们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不知羞耻,恶心,怎么不去死?
噢,对了,要真死了,那她岂不是要眼巴巴地跟着去殉情?他就应该把她关起来,她的身体,她的意会,她所有的一切都要受他掌控。就像以前那样,哭着,哀求着,全身都在可怜地颤抖着,却不得不包纳、接受他所有的恶欲。
她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容絮想,他又不在乎。
对,他不在乎。
阴暗的,恶劣的想法逐渐膨胀,容絮觉得,他真的快要装不下去了啊。只是,还不到时候,真是太可惜了。
期待兴奋与恣睢稔恶交织在一起,从长睫掩下的紫眸里一掠而过。苏予辞离得近,那一闪而过的戾气被他迅速感知到。他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衣袖,却发现雪白的袖口上不知何时沾了点血。
手停在那里顿了一下,等血渍消退不见后,苏予辞便又继续跟个没事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亓官绥面色倒是一如往常地冷寂,只是在苏予辞低头的那一瞬间,曲蜷的指尖往上抬了抬。
见事态终于平息,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的宴遇缓缓舒出一口气。其实她也不知道容道友为何要说出那句话,毕竟这完全不符合容家子弟一惯的作风,尤其是容絮这样的,可极域和剑宗那两位都没说话,她也不好说些仁么。
几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就在此时,亓官绥忽然道了一句:“外面的禁制快要撑不住了。”
漂亮的眉微扬,苏予辞问:“还能撑多久?”亓官绥淡声:“顶多半个时辰。”
听了他的话,苏予辞面色有些凝重:“那看来,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