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第55章
长孙无忌跪在阿耶榻前附耳细听时,前院的闹剧终是散了场。柯娘子自进了二房的院儿就开始啕,奔过八字照壁,顺着回廊撞开正屋门,甩了隔帘,扑倒在楠木罗汉床上。
长孙恒安一路追过来,进了里屋却又成了个哑巴,只坐在胡床上喝冷茶,鼓着个牛鼻子,大喘气。
“你们早勾搭上了吧?”
哭厌了的柯二嫂,撑起身子质问,见他将头摇成条饿犬状,更是怒极,抽了榻间的衾被、褥子往他身上抛。
见皆被他挥开,又举了床头的玉枕,直朝他脸上砸。长孙恒安前额被砸中,滚落时还撞到了鼻梁,疼得他忍不住抽气。“泼妇,无理取闹!”
捂着鼓包的额头,他扔下句话,出了正屋。“哎呦,老爷!”
方行至院外,就被一提着脏衣篓的婆子撞见,这婆子当场就嚷了起来,原是长孙恒安被砸出了鼻血,正往外冒。
悄悄跟着官人的柯二嫂有些心疼了,正欲上前,却见长孙恒安步子一转,去了大嫂堇娘子的院子,气得她将手中的绣帕都扯烂了,回卧房,收拾了包袱就要回娘家。
而流了一下巴血的长孙恒安,进了堇娘子院后,还将在倒座房值夜的丫鬟吓得够呛。
“阿一一”
随着尖叫声起,堇娘子院中顿时人仰马翻,正擦着菊花香露的堇娘子,披了个湖绿游鳞长袍就出了正屋。
“哎呦,恒安怎弄成这般。”
裹紧袍子,引他入正厅,抽了条叠成海棠的光面樱草色圆巾,细细帮他抹了血迹。
长孙恒安心头触动不已,正欲牵起长嫂的手,堇娘子已先一步退开,给拧了湿帕子的丫鬟腾位,让她帮他敷鼻止血。待他血止住,堇娘子从他口中得知了原由后,邀他进了静室,命他念了整晚的经文。
每当他要睡过去时,堇娘子的大丫鬟便会轻轻将他唤醒,在他耳畔提起病重的阿耶、挣扎的长嫂、狼狈的妻子。
值夜的丫鬟都换了好几轮,堇娘子亦早已入了梦乡,只有长孙恒安还在不断被叫醒忏悔:
“我佛慈悲,我是为阿耶安康,才让大嫂被逼嫁我冲喜,我有罪一一我佛慈悲………
而莫娴一行人,驱车入了拱辰胡同,在一处朱红大门前停下,门两旁还蹲着两头石狮子。
大门处早有管事等着,花白的发盘成了利落的单髻,穿着靛青的对禁长衫,领着莫母等人从侧门进了正房夫人的院子。今个她们帮着接生的,是从七品京兆主簿的夫人。京兆主簿的夫人舒娘子,竞是容焕阁的熟客,见着莫媚惊喜万分。“莫小东家,您还会接生?”
听她这般称呼,莫媚只好装作矜持地颔首,心头却在懊悔,又没听夫人的敷个脸,也不知她面色好不好,幸而穿戴还算规整。见到“小神仙”,舒娘子拉着她的手就不肯丢了,定要她亲自帮她接生。本就有心要教蔷姐儿接生,遂欣然应下,由莫媚主导接生,莫母从旁为蔷姐儿讲解细节之处。
扶着舒娘子倚靠在胡床上,莫娴先将手放于双乳下,靠近胸骨的位置,边判断腹中胎儿情况,边问道
“最末次月事,是何时来的?”
舒娘子正拧眉回忆着,她身旁的大丫鬟帮着答了出来。莫娴快速心算出孕周,与手下宫底的高度对比了一番,胎儿大小确是与孕周相符的。
继而她将双手指腹相对,交替轻推,摸到了胎儿柔软、宽而且形态不规则的臀部。
挪开双手,将手放到舒娘子腹部左右两侧,轻轻深按,在右侧触摸到了饱满而平坦的胎背。
将右手放到小腹最下、靠近两腿间的位置往上,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掐住,进一步确定了胎儿处于头位,还左右摆了摆,却是推不动了,胎头已然衔接舒娘子见莫娴抚弄得这般细致,恐胎儿有异,眼见着紧张起来。“别怕,放松,胎位是正的。”
摸着手下的皮都绷紧了,莫娴一面出言安慰,一面加快了手下的动作。“稍有不适,忍耐些。”
说罢,也不待舒娘子多想,左右两手分别沿着骨盆口往下深按,确定已完全入盆。
在一旁盯着的蔷姐儿,就算有莫母的讲解,也看得眼花缭乱,只能先死命记下步骤。
用"四步触诊法"先确定了胎位正、入盆好,莫媚松了一口气,陪着舒娘子走动、锻炼呼吸。
舒娘子有身子前就是容焕阁的忠实主顾,有身子后更是节节课不落,莫媚教的配合呼吸等法子,她皆能理解掌握。
因是头胎,舒娘子个儿也不高,骨盆条件不算好,但在莫姆手下却生得异常顺利。
耗费的时辰短不说,七斤半的胖小子,也未将她阴」道撕裂,只有轻微擦伤,舒娘子很是感激。
因平素惯在容焕阁上课,她也懂了些女子有孕需注意之事,但总是管不住自个儿的嘴。
每到半夜里就要闹醒她官人,让他帮着叫吃食,或汤饼,或蛋羹,或菜粥…反正口中是不能闲。
同她一道有身子的娘子们,肚儿都比她小一圈,容焕阁的医女们亦劝她不能再这般吃了。
后两月,她已克制了许多,但找了四五个稳婆,皆说不好生,受些痛苦也就罢了,最怕生不下来丢了性命。
官人怜她,不愿她涉险,问遍同僚找“圣手",终是求得了莫娘子,谁知还能遇上"小神仙"帮她接生。
因着对莫媚万分信任,她极为配合。
特别是在胎头娩出的关键时刻,若没配合好,可能会导致会「阴撕裂严重,引发产后感染,走向死亡。
幸而她听话且坚韧,莫娴让用力她才用力,让她卸力,她忍着剧痛也努力松气,才得到这般好结果。
舒娘子自不管这些说辞,只认是"小神仙"的功劳,心头愈发崇拜的同时,让大丫鬟给莫娴等人的红封又厚了一层,早食还送来了碎金饭和鲈鱼脍。所谓碎金饭,就是将饭炒得颗粒分明,皆包蛋黄,色似油炸,油光闪烁。这道菜是隋朝越国公杨素发明的,是扬州炒饭的鼻祖了。而鲈鱼脍,做法就更讲究了。
需要在九月霜下之时,收三尺以下的鲈鱼做成干脍,浸渍后布裹沥水,散置盘内,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脍调匀①。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配上油香蛋鲜的碎金饭,更是下肚儿。不知不觉间,三人竞干完了整整一脸钵的饭,走时皆扶着后腰,像极了还未生子时的舒娘子。
因着太撑了,坐在马车上胃顶得慌,见离高府不远了,莫媚三人便下马车步行而归,就当消食了。
桂花巷子两侧的丹桂,任秋风一吹,阵阵飘香。临着重阳,坊市间热闹非凡。
有妇人领着女童,发簪姚黄,手捧簸箕,卖桂花糕、菊花露。茶馆里,说评书的时不时尝口菊花饮子润喉,引得听客纷纷效仿。最有心机的要数两侧的酒坊,竞专门画了幌子叫卖茱萸酒,饕餮们偿偿这家酒辣,吃吃那家酒香,瞧着都要品窜味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挂着茱萸枝的人家,祈求安康。莫碉正同蔷姐儿东瞅瞅,西望望,前头竟敲锣打鼓似有人迎亲。未曾见过古代婚礼,莫媚忙挤进去想长长见识,就是凑热闹,却不小心又听了一耳朵的瓜。
“怎又是去这家下聘?”
“只是下聘?这般阵仗,我还以为迎亲。”“我听闻是冲喜,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那我知得更多些,是转房婚!”
前头两个瞧着面容英俊的郎君,竟亦爱八卦,消息还这般灵通,她忍不住开口打听:
“公子,你们打的何暗语?究竟是谁家啊?”他们同时回头,瞧见的竞是一貌美的小娘子。长得白净些的郎君,一袭松青长衫,戴着顶银丝祥云幞头,方才听声儿还算跳脱,现下竞是俯首羞红了脸。
敛下眸子,他不敢盯着莫媚脸瞧,吞吞吐吐答不出话。穿着玄袍的郎君,瞧着更成熟些,先朝莫娴行了个拱手礼,后讳莫如深地抱歉道:
“小娘子,嚼舌本就是我等失礼,断不能言明是何许人家。”说罢向前昂了昂首,顺着他的目光,莫媚瞧见聘礼箱子上,贴着大大的“右骁卫将军府"的字样,上头还雕了长孙族的族徽。心头骤然一紧,又想到方才他们说的是"转房婚",忙问道:“何为转房婚?”
“种类繁杂,此户应是兄娶寡嫂。”
青衫郎君缓了过来,见莫媚这般急切,亦上前解释道。“二位可知,是行几的欲娶寡嫂?”
算了算长孙无忌的年岁,本是轮不着他娶的,但莫娴仍不放心,若他们想随便指一门亲事困死阿兄该如何是好!
知两位郎君为难,她亦未言其姓氏,只侧面打探排行。“行二,他们寡嫂不小了。”
见她这般和善,玄袍郎君去了些戒心,直言道。听罢,莫媚放下心来,又同他们寒暄一番,得知其名。青衫是刘郎,刘景行;玄衣是韦郎,韦师实。同两位慷慨分享消息的郎君道谢后,她拉着早在她同他们打听时就藏到她身后的蔷姐儿,退出了人潮,同莫母一道回了高府。“景行别瞧了,都走远了。”
韦师实见他望着莫媚远去的背影愣神,万般呼唤也不应声,只好挡在他面刖。
挡前,韦师实亦又看了眼,方才躲在莫小娘子身后,未曾露面的女子。回过神的刘景行亦觉自个儿孟浪了些,不再同韦郎胡侃,赌气地推了他一把,同他一道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高府内,高夫人听闻莫媚回来了,忙喊人将她领了过来,让她帮着瞧瞧重阳的席面。
高大人在官场屡屡碰壁,伏低做小亦不抵用,瞧着是要熬不住了。见此,高夫人提议趁着重阳办几桌酒宴,将他的同僚上司皆请来,走礼省事,更是为了重金打点。
请帖是以绫绢为材,四周以金线细细勾出云纹,连绵起伏若祥瑞缭绕。云纹间,还用银线绣了麒麟点缀,金银交错,熠熠生辉。内里是高大人亲自撰写,亦是高大人亲自去邀的。他这般重视,高夫人自不能拖他后腿,抓来莫媚帮着想方子,定要将席面办得风风光光。
糟蟹、糖蟹自不能少,菊瓣玉糕、香翠鹑羹、葵花斩肉、贴乳花面夹“夫人不好了,大人锁了书斋,正在里头砸物件呢!”正商量得起劲,前院的大丫鬟紫霞慌慌忙忙跑来后院,向高夫人求助。闻言,高夫人也顾不上拟馔单了,让莫媚先回屋歇息,她快步去了前院。“官人,开门!”
重重拍了高士廉斋室的外门,里头不光无人应,还又响起了一阵杯碟破碎的动静。
高夫人听得直皱眉,喊了两三个家丁,一道砸开了门。屋内碎了一地的茶盏、笔洗,连桌上的镇石都摔断成了两半。“果真该听娴媚的,就不能让你们用这书桌。”见高大人垂头丧气地蹲在矮榻上,高夫人故作轻松地侃道,“呦,还知道挑便宜的砸。”
书桌上的白釉辟雍砚台,几案上的琉璃盏,多宝阁上的浅浮雕梅花玉瓶等皆完好无损,高夫人又好气又好笑。
将高大人拉到内间,取了他的双层纱幞头,解了他箍得紧紧勒出小肚腩的腰带,还松了松领子,问道:
“是他们又辱你了?”
高大人摇首,似想到了什么,脸骤然涨得通红,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愤恨道:
“这回夫人可将这帮无耻小人,高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