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第91章
当初,不算不辞而别,莫媚其实很少梦见长孙无忌,她只在很累时,方能记起从前还有那么个人,能接住她所有情绪。因回忆得少,她连他离去时的场景也快忘了,只记得那年秋夜,院中倚槛的菊花,蒙上层愁惨的烟,墙角玲草沾露,似默默泣饮。辗转反侧整夜,来日她还是没为他送行,只独翻上后罩楼,望断出城的青石路。
高山连绵,碧水无尽,他们渐行渐远,渐无书信。知古代车马皆慢,书信易毁;知他满心抱负,前程似锦。但她唯独不知该怪谁,索性不愿再想起他,只独爱攀高楼,眺望远处发呆,今日约莫是观音婢提及,她方有了此梦。回想梦中场景,思及观音婢的怀疑,她嗤笑一声,约莫是春日多情思,将她扰得昏了头,既然这般,她便将春打了、咬了罢。打春的风俗,最早源于“周公始制立春土牛",立春之日要将皇宫门前立的泥塑春牛打碎,谓之"打春″。
咬春则起源于唐朝,春回大地之际,吃春饼、春卷、五辛盘等,视为咬春。她用瓤勺舀了水洗净簸箕,端着在墙角的香椿树上,狠狠将鲜嫩的椿芽头掐尽,似在掐掉她的情思。
掐下的椿芽分两三枝掰开后,提起火炉子上煮开的水,烫掉椿芽的酸涩。在柴堆旁的鸡圈里,摸两个温热的鸡子,从橱柜里抱出个大肚陶瓮,舀勺面粉,打入鸡子。
一面慢慢将其搅成糊糊,她一面盘算着手中能动的银钱。留出在长安城买套小院的钱,再刨去容焕阁和毓麟居的流动资金,余下的钱,却是足够她盘下毓麟居对面的商铺。
那年大火后,对街被烧毁的铺子皆是官府守着重建的,用的都是石砖,就是怕再起了火,波及萧皇后都赏赐过的毓麟居。只是这般,造价自就贵了,无人买不说,连租赁都费劲,倒是方便了莫媚,能找任大人和程大人帮帮忙。
任大人已不管人市,高升成了东市市令,她便想着让任大人打声招呼,该交的辛苦费,她自不会少,就是手续得办快些。再请升为人市市令的程大人多留意,能物色到手艺好的医女、稳婆最是紧要。
将心头的筹划一一理顺,甩了甩酸涩的手,终是将面糊糊搅和好了。这面糊最是麻烦,轻了搅不匀,重了出面筋,怕影响酥脆口感,只能耐着性质磨,慢慢搅拌。
此时,灶台上的大铁锅中,油已沸,她将大叶椿芽掰掉扎嘴的梗,在面糊里一捞,竞挂上了匀称的糊糊。
一条条分开放入锅中,炸至金黄,就得了形似小鱼的香椿鱼儿。竹编漏勺在油锅中,划上一圈,将椿芽鱼儿捞出沥油后,再撒上些椒盐,一口一个,外酥里嫩,油香四溢。
嫩滑的椿芽裹着清甜,似咬到满口春意盎然。舔了舔椒麻的手指,她将余下的椿芽放进提盒,提着行至清水巷子,挑了篓活蹦乱跳的黄鳝,去了莫母处。
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从前杀鸡刮鱼不在话下,现今瞧着钻来钻去、游动自如的黄鳝,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孙无忌走后,这些活她都丢给李二郎,现今确不好再同他独处。…长孙无忌
稀罕事,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想起他了,心下不爽得紧,快步行至单大人府邸。
莫母竞在正堂接待来客,守在屋外的大丫鬟春水见她来了,忙一把接过她手中的提盒和草笼,拉她去了墙角耳语:
“姑娘快去拾掇番罢,又来了个狗眼看人低的。”说罢,春水瘪了瘪嘴,示意莫娴朝里看,原来春水还挑了个好墙角,就在来客的对角,她隔着碧蝉薄纱窗,将他们瞧了个清楚。老妇人梳着坐愁髻,斜插了只赤金松鹤长簪,穿着洗得发白的碧霞云锦襦裙,牵着个约莫同她一般大的少女,少女头戴鎏金喜鹊珠花,环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瞧着穿着打扮,也不算富丽堂皇,只两母女都高高昂着下巴,若不是莫母高她们大半头,定只能瞧见她们黑压压的鼻孔。“是何来头?"低头理了理琵琶襟,将鬓角垂下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莫调轻声问道。
“说是单大人的远方姨母和表妹,她儿被举荐来长安城当佐吏。”这可不是春水偷听来的,这老妇人高声炫耀,嚷得院中伺候的丫鬟婆子皆听见了。
莫媚听罢,点点头,佐吏约莫是个九品官,瞧她女儿的年纪,他儿子年岁应也不大,这个品阶,也算不错了,长孙无忌现今还是白身呢。“怎回事!"骂了自己一句,捶了大腿,她提步跨了进去。“诶一一姑娘!”
春水一个晃神,见她进去了,忙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其他躲着那两母女的小丫鬟,也进去瞧热闹。
因着莫娴今日帮高夫人迎客,午间小憩时,虽拿掉了些头面,但本着少给浣衣娘子添活计的念头,她仍穿着迎客时的吉服,瞧着颇为唬人,自觉用不着再梳妆打扮,她便阔步进来了。
阴家母女俩虽将头扬得高高的,但对她还算客气,随着话题的深入,竞还同她做起媒来,这可让方才懒得理她们的莫母来了兴致。“你儿多大了?”
莫母在心头盘算了一番,若是方及冠,同她女儿倒是相配。“与我儿有甚关系?”
阴姨母见莫母想歪了,语气中不自觉带出几分瞧不上,“说的是我儿一手下,也勉强是个官人老爷,三十有余,刚死了夫人,正要求娶填房。你女儿颜色还算瞧得过眼,我帮你引荐一番,小娘子再放低些身段,搏一把,也是有希望的。”
说完,见莫母没反应,又道:“反正你也是填房,多教你女儿使些手段,约莫能成……
话还没说完,就被回过神的莫母泼了一脸的热茶。“咳咳咳一一”
妇人正张嘴叭叭,被泼得死命呛咳起来,脸也被烫得通红。她身旁的少女手忙脚乱地起身,一面帮她拍背,一面给她擦脸,被茶叶糊得睁不开眼的殷姨母,摸索着扣下紧黏在眼皮子上的茶叶。趁着她们手头正忙,莫母还顺势将茶盏也砸在了她们身上。“阿一一啊一一“
尖叫怒吼声骤然响起,莫母却提高声量,将其压了下去,扭头道:“春水,送客!”
一旁的春水也是个机灵的,见她们反应过来,欲找莫母干仗,忙喊了几个婆子,将她们架了出去。
“真是泼妇,我定要去问问小单,就是这般对姨母的?”阴姨母被拖出去时,大声嚷道,方骂了几声,就被身旁的婆子捂了嘴。而莫媚帮莫母顺着气,也有几分担忧,好歹也算个亲戚,得罪太死,岂不伤了单大人的面子。
“他若不分事理,和离就是!"察觉到女儿的心思,莫母直言道,半点不怕。待母女俩都冷静下来,莫母方拉着她语重心长地问:“媚媚,到底要挑个何样的,习武的你瞧不上,喜文的你也不瞧,再挑真成老姑娘了!”
“阿娘,我都不知他们内里是怎样的,如何看得上!”莫媚很是无奈,难道是观音婢成亲的缘故,怎所有人都在催促她的婚事。她也不是不愿成亲,毕竟现代没谈过恋爱,甚至没有温暖的家,她对美好爱情和稳定的婚姻,皆有向往,但一想到古代盲婚哑嫁就直哆嗦。习武的,她怕遇上家暴;喜文的,她怕冷暴力,思来想去,就耽搁下了……断不是在等谁!
“那就找个知根知底的!”
莫母一锤定音,扒拉着认识的人选,要她挨个去挑,这同相亲有何两样,吓得莫媚也不同莫母吃春了,直躲回了高府。方进府,又被高夫人请了过去,莫娴战战兢兢坐下,就怕阿姆也是来催婚的。
幸而,高夫人只递过来了张陪嫁单子。
“我拿了容焕阁一层利给观音婢做陪嫁,需得让莫东家知晓!“瞧着她坐立不安的模样,高夫人顽笑道。
“夫人自个儿的东西,自己做主罢,别来臊我了!”知阿姆在逗她,她也松快了些,正欲八卦观音婢的陪嫁,高夫人忽而让袖莲带进来了三个丫鬟。
在古代,高门大户小姐出嫁时,陪房往往是衡量其娘家实力的存在,高夫人自给观音婢准备了不少,连莫媚这种挂名的都算了进去,而贴身的陪嫁丫鬟,就是这三个。
明桃、明柳倒是老熟人,自观音婢入高府便伺候在其身旁。莫媚也知道,明桃胆大心细,手还巧;明柳敦厚老实,最衷心。独这高夫人唤明媚的丫鬟,她没见过。
明媚不过方及笄,稚气尚存,美人胚子的模样却是藏不住,面若春桃拂脸,眼波流转间,柳乍含烟媚,瞧得莫媚心头一跳。“夫人这是何意?"手心发凉,幸而她唇齿还算争气,问出了口。高夫人怪嗔她一眼道:“我还不知你心头所想,我自不愿观音婢用上,但若不得不用时,也要用我们自个儿的人。”说罢,高夫人垂下眼帘,心头亦升起几分酸楚。当初她嫁给高士廉时,瞧他霁风朗月,对她呵护备至,也小女儿做派,以为他们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来才知,那些不过是话本中唬人的情节,甚至那种话本都多为女子所撰。她拒绝了母亲给她准备的丫鬟,却让张姨娘得逞,心头万般劝说自己不怨,她也是苦命的女子,却没忍住冷落了高士廉月余。谁知,高士廉转头就抬回了金姨娘,她方知,她的难过除了伤己,竞没有撼动他分毫,甚至给了他纳妾的借口。
前些年,她早料到是家底颇丰的金姨娘,才有足够的银钱买通这么多稳婆害她,却足足埋伏了几年,就是为抓她现行,让她绝无翻盘的可能。清理掉府中毒瘤,高府被她牢牢掌握手中,看着姨娘们为夺高士廉宠爱,斗得笑话频出,她亦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却是泪流满面。是否,当年在母亲和夫君眼中,她也是这般可笑。养育观音婢这么些年,她早将其当做女儿,因而,也像当初她母亲为她好一般,帮其准备了貌美的陪嫁丫鬟。
她不希望观音婢用上,但高夫人知道,世间男儿多薄幸,观音婢总会用上。而莫媚也知道,观音婢是会用上的,不是因她夫君薄幸,而是因她夫君是“圣君明主”,而是因她要“母仪天下”。两人相顾无言,足足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明媚有些无措地偷瞄她们,明桃眼珠微转猜到大概,明柳低头露出几分难过。“好了,可不是白给你八卦的,你要瞧出些名堂来!”倒春寒名不虚传,高夫人从忆梅手中拿过鎏金博山形手炉,塞进莫媚的手心,见她缓过心神,又同她耳语道,
“快瞧瞧,好不好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