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55.困山
洛雪烟设想过四人会合的场面。
要么在躲避精怪追杀的过程中不期而遇,要么在刺探情况的时候打照面,再不济晚些相聚于山鬼洞穴,齐心协力除掉山鬼。她是真没想到是在她跟江寒栖双双体力耗尽,两人跟没骨头似的相拥着靠在一起的时候碰到江羡年和今安在!
她的避嫌,就像小狗屁。
“因因?!呜呜鸣你怎么也死了…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外面的……”出乎意料的的是,江羡年看到她就哭,今安在也悲痛欲绝地望着他们。不是,我们还有气!
洛雪烟想要解释,但她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微弱的"啊啊"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脸悲痛地走过来。
她掐了下江寒栖的虎口,靠在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发丝擦过她的脸颊,痒痒的。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江寒栖随着她的动作下滑了些,贴到敏感的脂颈,更痒了。
“嗯?"江寒栖没睡醒,声音含糊不清,上扬的尾音听上去像在撒娇。洛雪烟又用力掐了下虎口。
“没妖气,有死气,精怪没追来。“江寒栖抛出一连串应答,拇指绕过她的拇指,按在关节上,微微用力钳住她的手,仍是没有要醒的意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别睡了!你快跟阿年解释下!你妹妹以为咱俩上西天了!
要不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洛雪烟真想抓着江寒栖的肩膀把他晃醒。感知到逐渐靠近的人气,江寒栖一下清醒过来,一手揽着洛雪烟,一手抽出千咒,猛地转过身。防备的姿态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卸下劲,他怔怔地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江羡年,开口叫道:“阿年?”“哥呜呜呜,"江羡年哭得更厉害了,跪到地上,一把将坐在地上的两人抱在怀里,“你跟因因在下面一定好好的,我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我跟今安在都没事,你别担心我们。因因,我、我们下辈子还做好朋友……鸣呜呜……“谁跟你说我们死了?”
“啊?"江羡年直起身,诧异地望着两个人。洛雪烟伸手替江羡年擦掉眼泪,抚上她的脸。“因因你的手怎么还是热的?"江羡年还没反应过来。“因为我们还活着。”江寒栖无奈道。
江寒栖隐瞒坠崖身亡的事,说自己掉下去的时候恰好被一棵树接住,缓冲了下,只受了点皮外伤,后来上山找他们的时候又遇到了逃出来的洛雪烟。“哥你肚子上的伤没事吧?"江羡年问道,山鬼在她面前捅江寒栖那一爪子历历在目。
“没事,伤口处理过了。”
江羡年又把目光移到斜倚在他身上的洛雪烟,看到她衣服上的血,担心道:“因因你呢?你伤到哪了?怎么衣服上这么多血?脸也好白。”【没事。】洛雪烟摇摇头。江寒栖抱来抱去,把她的白裙变成了红裙。“你的嗓了……”
“旧疾复发,过几天就好了,"江寒栖替洛雪烟解释,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的?”
“我跟江姑娘从南边一路逃来的,那些精怪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进这里。”“你们说那边是坟场?"江寒栖望向墓碑林立的地方。他和洛雪烟逃来的时候那边罩着一层极厚的瘴气,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知道那边有死气,但不清楚有那么多墓碑。
“对,好像都是为女子立的碑。"江羡年随口报了几个墓碑上的名字,听起来都是女子的姓名。
洛雪烟看向江寒栖,他正好收回视线看向她,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那条铺满了白骨的阴森山路。
女死立石碑,坐南山望北天;男死铺骨路,守死水驮高山。山鬼之怨,可见一斑。
裸露在外的肩膀上有一道狰狞的箭伤。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流出的血汇集在一起,一点点聚成莲花的形状。
“好疼鸣呜鸣,鸢婆婆我肩膀好疼。"山鬼疼得死去活来,身子不停在床上扭动,泪珠子一颗一颗掉在枕头上,泅湿了枕巾。她的下嘴唇被咬破,血糊在唇上,和苍白的小脸一对比,显得唇更红,脸更白。鸢婆婆面色凝重地看着绽放在伤口上的血莲。伤山鬼的血箭非凡物。她拔箭的时候剪断山鬼肩头的血莲,箭身化为一滩血水,淋了一床血。
她上好药没多久,山鬼又开始喊疼,她掀开衣服一看,一朵小小的血莲在肩头缓缓成形,而离她剪掉第三枝血莲不过一个时辰。鸢婆婆拉住山鬼的小手,把另一只手伸到她嘴边,说道:“是婆婆没用,疼就咬婆婆的手,别咬到舌头。”
山鬼把脸扭到一边,想起在背后放箭的少年,用力捶了下床,眼底有金光一晃而过,怒道:“我要把那个混账的眼睛挖下来祭北坡!”“小孩子家家的不准说粗鄙话。"鸢婆婆戳了下山鬼的脑袋。“我都这么疼了婆婆你还说我。”山鬼委屈巴巴地拖长尾音,转头抬眼看她。“疼还有力气说话?"鸢婆婆不吃山鬼这一套,直接呛了回去。“婆婆…“山鬼撒娇。
煎药的精怪端着安神药进屋,向鸢婆婆请示:“婆婆,药煎好了。放哪儿?”
“放桌子上吧,再把装麦芽糖的罐子拿过来。”“等下能吃糖吗?"山鬼兴奋地问。
她爱吃糖。鸢婆婆没来之前,她派手下去村里抬花轿时总也不忘从村民手里搜刮各种糖。后来鸢婆婆来到她身边,她就没再做过抢糖的事。鸢婆婆让她少作恶,多行善,免得日后遭报应。抢糖这事在鸢婆婆眼里算是上不了台面的“土匪勾当”。
鸢婆婆会做麦芽糖,她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盯着鸢婆婆做糖。看起来黏糊糊的糖浆从锅里倒出来,进到鸢婆婆的手里,一拉,一扯,再折叠起来,黄褐色的糖浆逐渐泛白,变成金子一般的色泽。长长的一条,拿刀切块,就是一块块好吃的麦芽糖。
但鸢婆婆不许她吃太多,说是会吃坏牙。
装糖的罐子是鸢婆婆在保管。只有她听话不滥杀无辜,鸢婆婆才奖励给她吃。
然而她杀的人越来越多,和鸢婆婆的分歧也越来越大,久而久之,吃麦芽糖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你把药喝完就给你糖。”
“好。”
血莲停止生长,鸢婆婆一剪子下去,血溅满床。她哄着山鬼喝下安神药,在她叫苦不迭的时候喂了几块麦芽糖,让她破涕为笑。鸢婆婆看着山鬼捧着最后一块,看来看去就是不舍得吃,感觉既好笑又可怜。
因为杀人的事,她很长时间没给山鬼麦芽糖吃。山鬼要糖吃,她就让她少杀人。两个人都试图说服对方接纳自己的想法,但谁也不让谁,往往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上次吵架的时候她以麦芽糖引诱,劝山鬼放过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山鬼不从,她气的叫她一辈子都别吃她做的麦芽糖。少年还是死了,两人和好后,山鬼也没再跟她要过糖。折腾半天,安神药起了药效,山鬼睡着了。鸢婆婆在床边坐下,抬眼看到摆在床头上的布老虎,拿起看了看,抚摩虎肚上的“岁”。她给山鬼缝了个新的,仿的是她爱不释手的这只,还差绣字就可以充棉缝合了,可以赶上山鬼十八岁的生辰。
山鬼早已停止生长,外貌永远定格在十三岁的那个午后。尽管如此,鸢婆婆还是会给她庆生,祝贺她又年长了一岁。“岁岁。"鸢婆婆低喃。
山鬼的小手应声动了下。
“你爹娘一定是想要你平平安安的。"鸢婆婆替山鬼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头发。
山鬼有时会跟她说她家里的事情。
她上面有两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全家人都很宠她。
她的爹爹去京城办事会不远万里背回一只做工精巧的蝴蝶纸鸢给她;她的娘亲手巧,给她做了很多漂亮的裙子;两个哥哥看到有好东西也总不忘她的那伤山鬼头一次劝她离开怀梦山的时候,她问山鬼为什么不离开。小姑娘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哭着说她是怀梦山的妖怪,走不出这座山。她沉默地听着山鬼的哭声,猛地意识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走不出这座山。她进山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哭过,喊过,反抗过,逃过,最远也就逃到了村里女人说的那处落脚的山洞。结局无一例外是被抓回去毒打,强迫她行床第之事,要她的身子生恶人的杂种。
怀梦山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灵魂。她整天麻木地混日子,看着一个个新面孔重蹈她的覆辙。看着看着,她从“小鸢"变成“大春他媳妇",最后了熬成了孤寡阴郁的"鸢婆婆”。
村民们可怜她,说她早早没了丈夫,两个孩子也相继离世,她倒也无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心没肺地跟每一个看不惯的人骂街。逃走的念头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际偷偷探头,窥视到花白的头发和松弛的皮肤又缩了回去。她冷哼一声,将镜子反扣,起身去捣弄缓解风湿疼痛的草药。她不敢想家。她都老成这样了,家里还有她认识的人吗?山鬼是被怀梦山困住的妖,她是被怀梦山困住的人。她们都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