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封剑(1 / 1)

第149章144.封剑

伪善分两种。

一种是自知的伪善,一种是不自知的伪善。方净善把自己归到第一种。

他惯用的手段是说一半真话,留一半真话。他清楚自己在作恶,所以做得也坦荡,不会自欺欺人。

方净善把庄夫人归到第二种。

她行事也坦荡,但那并不是因为问心无愧,只是因为她蠢到把坏事当成好事来做,而且并不自知。

“辛苦白先生了。"庄夫人明显哭过,眼眶下面还红着,但仍维持着冷毅的姿态,面部肌肉如常紧绷。

“无事。”

方净善心道:只不过是加大了猛药的剂量,添了几味刺激的药物,加快了你宝贝儿子去鬼门关的速度而已。

他坏心眼地打听道:“公子今早缘何动气?”庄夫人被戳到痛处,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因为我想让他忘了那个妖怪。”

她不明白谢知微为何会对一个妖怪念念不忘,就好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怎么劝都走不出来,甚至为她染上了相思病,大病小病连着不断。她觉得那个女妖怪在谢知微身体里扎了根,不停地汲取他的血肉,让他陷入了疯魔。

她看谢知微身体有了好转,想着让他彻底走出来,就毁了与女妖怪有关的所有物件。

但她没想到在谢知微把那个女妖怪看得那么重,他甚至为了女妖怪顶撞她。可女妖怪做过什么?不就陪了他几个月吗?她这个当娘的整整养了他十六年!

方净善有心将话往庄夫人心心坎上引,故作痛心道:“是该忘了,为不值钱的情爱病成这样,公子真是个可怜的痴情人。”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提议道:“夫人要不择些淑女过来陪伴公子吧,我想他也许是太寂寞了。”

其实并不是寂寞,只是一个在母爱中窒息的可怜孩子。但庄夫人不知道,她在这件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固执地将谢知微的病重怪罪到那个那个倒霉的妖怪头上。

心盲之人只能自救,不能他医。

庄夫人果然认真地考虑起来。

方净善心想,如果没有病痛,谢知微也活不长,就和他姐姐一样。他听说谢知意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不多不少,谢知微也刚满十六岁。方净善虽然喜欢看乐子,却不喜欢牵连到自己,于是叮嘱道:“夫人近斯暂时不要到公子屋里探望他了,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他可不想最后几天为一个将死之人连轴转。庄夫人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闹剧结束时,住在山庄一隅的洛雪烟还在沉睡。她累极了,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山庄地势偏高,她的居所又在山阴处,风是阴凉的,从门缝里灌进来,而被子又是硬邦邦的,侧过来睡时被肩膀拱起,开了两道大咧咧的缝隙,风就这么通行无阻地涌了进去,惹得睡梦中的人一阵战栗,翻了个身,未果,只好把自己团在一起。

洛雪烟虽累,睡得却并不踏实,一直在做梦。她一会儿梦到有狗在追她,怎么跑都跑不掉;一会儿梦到自己被好多张白檀面具围了起来,面具上的嘴诡异地咧着,红得像涂了血;一会儿又梦到那只白玉狐狸耳坠变成一只巨大的狐狸,把山庄一口吞下了,许多残肢从它嘴边掉出。再后面就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梦境碎片。

父母、哥哥坐在客厅看搞笑综艺。

和朋友沿着河边骑行。

买到漂亮的小蛋糕,拿手机拍了张照片。

那些碎片像开了滤镜一样,虚幻,陈旧,光影都是模糊的。之后她梦到了阿年,滤镜一下消失了。

阿年鲜活地笑着,在草地上小跑着放风筝,扬起来的裙摆像是蝴蝶的翅膀。今安在在边上吃春卷。

她没看到江寒栖,转过身,发现他站在身后,眉眼盈满了笑意。她抓起他的手,放到脸上,头一歪,枕到上面。

梦境戛然而止。

洛雪烟惊醒,发现自己滚下了枕头,枕在戴着桃花手链的手上。她仰面朝上躺着,轻轻揉着僵硬的腮帮子,想起昨夜甩江寒栖那一巴掌,默默向他忏悔。

洛雪烟躺了会儿,动了下腿,感觉两条腿跟被人敲断骨头刚接好一样。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忍痛爬起来,换上衣服,坐到梳妆镜前梳头,一看镜子里坐了个女鬼。

幸亏天水山庄没招满人,大通铺变成单间,不然她这个脸色一早能随机吓晕好几个同事。

洛雪烟在惨白的唇上抹了点口脂,出门奔赴鸿门宴。她昨夜仔细揣摩了面具男的心理,感觉鸿门宴有苦头吃,但应该不会致命。如果他真想把她当棋子的话。

无声的包庇表明了一部分态度。

面具男不属于天水山庄,与山庄产生利益冲突相对具有可信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相当危险,就和狗一样,无法交流,不可控制,可能这一秒还很温顺,下一秒就会跳起来咬穿你的喉咙。还没走近,洛雪烟就闻到了喷香的烧烤味。有人在庭院里打扫落叶,她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走进了门窗大开的屋子里。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洛雪烟看了眼白檀面具,目光移到香味的来源一一一只烤全羊。

见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看着烤全羊看,面具男叫来婢女,让她吃了块肉。他问道:″好吃吗?”

婢女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洛雪烟,摊开手对着烤全羊,笑道:“这只羊都是你的,只要你吃掉一半,我的话就作数。”

洛雪烟霎时明白过来他方才的举动是让婢女当着她的面试毒。她无语地看着烤全羊,原来他是想加重她的过敏症状。癫公。

她昨日倒了一碗来路不明的白粥,他今日就贴脸送了只烤全羊。面具男坏心眼地催促道:“吃不下吗?”

洛雪烟杀气腾腾地坐到凳子上,翻了个白眼,闷头吃羊,把骨头咬得嘎啦作响。

花一般的脸庞融化在流金色熔浆里,浆液里扩散出一些晶莹的蓝,迅速冷却下来,庄夫人见状急忙拉扯风箱,往里面喂了两块极炎石。金色再度活跃起来,反扑向冰冷的蓝,将它压制下去。熔浆消化了女人的身躯。

庄夫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一盆铁英沙倒了进去。为了方便铸剑,她脱下了繁复的上装,只留了个裹胸。只见她两条手臂皆是精壮的肌肉,背部线条更是刚毅,像峭壁上的经受无数次风吹雨打的岩块。冶炼完铁砂,庄夫人夹出一块金黄的钢板,取下架子上的铁锤,砸下第一锤,金星飞溅。

炼钢时的她褪去了包在最外面的严苛,显露出想砸烂一切的疯劲。庄夫人发了狠地捶打钢板,像捶打失意的人生一样,但人生和钢板终究不同。

上万次捶打能够剔净钢板的杂质,将它锻造锋利的宝剑,而人生一旦过去就定了形,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了。

庄夫人铸的第一个人是她的丈夫。

男人是她觅了许久才寻到的良人。

她将其招为赘婿,为他铺路,让他接手山庄,为他诞下儿女,欢欢喜喜地冠他之姓,摇身变成了庄夫人。

可男人背叛了她。

更可笑的是,撞破奸情后没多久,他便和情妇死在海难里。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把男人的尸身领了回来,为他举办了葬礼,将他葬在了祖坟里。

谁也不知道棺材里是空的,只有那把崭新的剑知道发生了何事。她亲手把男人铸进了剑里,永永远远地留住了他。恨是可以转换成爱的。捶打钢板的时候有多恨,看到成剑的时候就有多爱。在男人变成剑的那一刻,她原谅了他。

多么大度的一个妻子。

庄夫人铸的第十六个人是她的女儿。

她很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他们和男人不同,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男人死后,她就把两个孩子的姓改成了“谢”,切断了他们与父亲之间的血缘联系。

至于她为何还要冠庄姓?

许是因为可怜的自尊心,她不想让旁人发现男人在感情上抛弃她的事实。总之,她把两个孩子变成了自己的所有物。然而长大的女儿也背叛了她,她们变成了敌人。女儿的恨意来得莫名其妙,但她是个宽容的母亲,只当她在耍小性子,过段时间就好了,可她竞然妄想私奔。

她气急了,棒打情郎,要女儿跪祠堂反省。然后女儿跳楼了,从顶楼一跃而下,当场咽了气。她恨她,所以想用死亡来逃离她。

异想天开!

捶打含着女儿尸骨的钢板时,她如此评价道。在女儿变成剑的那一刻,她原谅了她。

多么大度的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