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离县(1 / 1)

第248章240.离县

姜冬至对十一岁的杀人凶手印象深刻,因而第一时间就出门看犯人的真容。他长得很小,说是十一,看着却像七八岁的,一把瘦骨,破烂的衣服像是经历几万次风吹雨打似的,光着脚,脚冻成了紫色的萝卜,不像人类的脚。即将走出巷子时,男孩不知为何回过头,风掀开了头发的遮掩,秀气的小脸露了出来,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姜冬至,无端让他想起了羊眼。他想自己和羊对视过,而且在它限中窥视到死亡的安详。羊的瞳孔像一具死尸,所以它才能在目睹杀戮之后保持淡漠的平静。羊会见证死亡,可是他杀死了羊。

他?

是男孩,还是他自己?

北风癫狂,白雪落红,姜冬至缓缓举起双手,在右手手心心看到一道丑陋的疤痕。心口骤然缺了一块,就像是突然拿掉挡风的隔板一样,悲伤之风猛烈地据了进来,幸福被卷到茫茫大雪里。他明明脚踏实地,却感觉自己快要掉下去了,似乎要掉到一个只有雪的寂静世界,那里的痛苦是白色的。看不到头的白色。皮肤隐隐浮现出数不清的陈旧伤疤,如枯树久逢甘霖而贪婪饮水,粗糙的疤痕转眼恢复水润,复苏成新鲜的创口,皮下的血蓄势待发,他感到剧烈到几乎要把他湮没的疼痛一一

血腥之吻印到嘴唇上。

风雪隔绝在心房之外,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含住了极度脆弱的美梦,给梦中人烙上了铁锈的气息。

踮起的脚逐渐回落,洛雪烟捧着流泪不止的脸,温柔道:“下大雪了,我们回家吧。”

他感到奇怪,他有家吗?

可他还是乖乖地随她跨过门槛,看她合上大门。银发血眸消失了,他用纯良的黑眼睛看着熟悉的面孔依次出现在暴雪里,直至门扇闭合。她转过身,牵起他的手,用如此温暖的一只手。他们走进屋子,火炉把里面烘得很暖和,白色的毛茸茸在旁边安睡,锅里炖着可口的饭菜。他定睛看向她,轻唤道:

“姐姐。”

回到家,他又变回姜冬至了。

暴雪下了几日,洛雪烟便病了几日。病骨被高温断断续续地蒸了几日,濒临散架。她感觉自己仿佛在炼丹炉里走了一遭,身上像是被炼化一样,软成某和胶质的东西。好在头铁骨头硬,命削了一半,另一半还能保美梦不灭。洛雪烟不在意病痛,有人替她疼。照顾病人的姜冬至看起来比她还憔悴,肉都愁没了,整个人缩了一圈,十五也跟着瘦了。洛雪烟坐在小椅子上,披着被褥似的棉袄,抱着汤婆子,看姜冬至做饭,好笑道:“我们家看着像闹过饥荒一样。”姜冬至忍俊不禁,把菜丢进锅里盖上锅盖,添了把柴,扭头打量陷在衣服里的人,觉得姐姐像一头小熊。可熊冬眠没事,仙女冬眠就糟了。他用烧火棍拔弄快烧完的旧柴,挑起话头:“姐姐,我们离开南柯县吧。”洛雪烟惊诧不已:“啊?”

姜冬至接着道:“南柯县的冬天太冷了,不利于姐姐修养身体。而且姐姐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真身,我们住在这里人多眼杂,你出入也不自由。我想搬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最好没什么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洛雪烟何尝不想这样,可姜冬至离不开南柯县,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姜冬至以为她舍不得糖水铺子,劝说道:“姐姐病成这样也没法熬糖水。等你把身子养好,我们去京城再开。”

洛雪烟垂着头,沉默不语。

姜冬至走到洛雪烟面前,蹲下身,双手覆上冰凉的手背,仰头看她,轻声问:“姐姐不想离开南柯县吗?”

洛雪烟看着期盼的双眼,忽然想到这是姜冬至第一次产生离开南柯县的想法,也许他不会再被这个地方所牵绊了。她思索片刻,说道:“我们吃完饭到南柯县附近转转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忍心离开这里。”“好。“姜冬至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

谨慎起见,洛雪烟将十五从家中带了出来。他们租了辆马车,一路向南,越走越远。她一手搂着十五,一手抓着姜冬至,愈发紧张,感觉在等赌局出结果一样,不自觉出了一身汗。

姜冬至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念咕道:“早知道就不给姐姐披斗篷了。”洛雪烟挑开窗帘,只见车外千里冰封,白得一望无际。她问:“现在还在南柯县里面吗?”

姜冬至凑到窗边看了眼,扯着嗓子问车夫,得知他们离南柯县有一段距离了,姐姐的手骤然放松。他问道:“姐姐感觉如何?”洛雪烟回了铿锵有力的一个字:“搬!”

搬家的事说干就干,洛雪烟没精力应酬,也怕自己忽然在人前暴露原形,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额外的社交丢给姜冬至处理。他转让出姐姐心爱的小铺子,与牙人谈好退租的流程,回家听说朋友们找他吃散伙饭。他担心洛雪烟,犹豫是否要赴约。

“去呗,我这两天已经好很多了,又不是离不了人。我保证你聚完回来还能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姐姐。”

说到后半句时,洛雪烟还配合地叉起腰,挺胸抬头,笑眯眯地盯着他。和江寒栖不同,姜冬至朋友一箩筐,都是交心的那种。若非造的梦岌岌可危,她还真希望他能一直在朋友堆里做团宠。姜冬至笑道:"说话算话。”

洛雪烟重重地点了下头。

姜冬至又道:“那我现在给姐姐做饭。”

洛雪烟拦住他,说道:“我现在没胃口吃,你吃完给我打包一点就行。”姜冬至被元长乐叫走后,洛雪烟在住了十一年的家中溜达了一圈,在墙上看到给姜冬至记录身高的痕迹,十二岁之前是小树苗,十二岁之后嗖的一下长成了挺拔的大树。她比了下十一岁的痕迹,想起真正的他在那时候要矮许多,满身伤痕,没朋友也没有家,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流浪,寂寞到对着树干说话。姜冬至很好,可命运待他不好。她怎么忍心把他送回炼狱?散伙饭比预想的时间要长。朋友们盛情难却,姜冬至喝了不少酒,走出门,感觉风像冻过的刀片,削掉外面那层滚烫的肌肤。他打了个寒颤,往领子里缩了缩,急匆匆往家赶。

元长乐和姜冬至并肩走,被迫走得飞快,还顶着风。他拽着他的胳膊,抱怨道:“慢点,走这么快也不怕岔气。”

姜冬至说道:“姐姐还没吃上饭呢。”

元长乐无奈地松开他,追了一步,问道:“话说你和洛姐姐要搬到哪里住?”

姜冬至回道:“去南边的暖山。”

元长乐意外道:“那么远?”

姜冬至回道:“姐姐畏寒,暖山常年如春,适合调养身子。”元长乐不经意发现两人步调一致,但步子迈得是相反的。他悄悄换成和姜冬至一样的迈步,踢了踢雪,突然生出些不舍,问道:“你们以后会搬回来吗?”姜冬至如实道:“不会了,我想带姐姐去京城。”元长乐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故作轻松道:“苟富贵,勿相忘。”“你不是也要进京赶考吗?"姜冬至看了好友一限,“又不是永别。”元长乐惆怅地叹了口气,看着印在雪地上的影子,不舍道:“你们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

姜冬至安慰道:“说不定很快就能再见了。”不久后,姜冬至和元长乐在家门口分别,回到了有姐姐在的暖和屋子里。临别那一日,元长乐目送姐弟俩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感觉街上的人一下少了许多,像是同时约好离开,道路显得空旷而寂寥,冷空气中萌发了异样的气息,仿佛冻坏的橘子在慢慢腐烂。他打了个喷嚏,弥漫在脑中的浓雾散去一止匕

姐弟俩离去七天后,元长乐发现南柯县的人口锐减,出门只能看到住在春归巷的熟人,未曾光顾的店铺变得破败不堪,布满了蛛网和灰尘。姐弟俩离去半个月后,元长乐发现小吃街消失了,那一块变成了荒芜的雪地,周围人都说那里从来没开过小吃街。

姐弟俩离去一个月后,元长乐发现巷子里的人失去了五官,人人绷着一张光洁的面孔,若无其事地互相往来,像木偶戏一样。他和没有五官的父母坐在一起吃饭,看了看父亲。他摸过父亲的脸,一片平滑。他的眼睛没有出错,这个也界出问题了。

姐弟俩离去两个月后,元长乐收到了姜冬至的来信,信上说他和姐姐一切安好,暖山气候宜人,邀请他有空过来游玩。那时南柯县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立在雪原上里读完了这封信,恍然记起了自己的身份。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原来他是洛雪烟对江寒栖许下的愿望啊。

元长乐稍稍松开手,信纸被寒风卷到半空,虚化成晶莹的雪,周遭景物扭曲抽长,转眼间,他就来到了暖山山脚下的书肆门口。书肆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忽然出现的元长乐,仿佛他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元长乐转过身,正好和买完书的姜冬至打上了照面。姜冬至错愕地看着他,愣愣道:“长乐哥?!你怎么来了?”元长乐抓住姜冬至的胳膊,沉声道:“跟我去个地方。”南柯一梦终有醒时,他要纠正偏离的走向,把一切拉回正轨,就像洛雪烟最初期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