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仙酒楼是京中最大的一座酒楼,占地极广,共有五座楼,各楼之间用虹桥飞槛相连,今晚又是上元佳节,楼中更是灯烛辉煌,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忙得脚打后脑勺。
主楼的一间雅阁里,顾明远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萧绍荣振作起来。
“萧贤弟,俗语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出身世家,又生得 表人才,何愁日后没有良配?世间姻缘自有前定,你与弟妹同行-程,缘尽于此,便当好聚好散。就像我与慕二姑娘实不相瞒,起初听到她欲另现良姻时,思兄也是大醉了一场,可是后来你兄长大婚,我不是也举杯恭贺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么?贤弟,听思兄一句劝,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可别再终日颓废,意气消沉,做出让爹娘伤心的事了。"
他这厢掏心窝子说的话,萧绍荣却一句也不往耳朵里去,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他连日几番痛饮,除了酒,肚子里一粒米都没有,瘦得颧骨突出,也不知多久没净过面,胡子拉碴,没半点人样儿。顾明远实在看不下去,拦住他不停灌酒的手,强行将他的酒杯夺走了。"少喝点罢,吃点下酒菜。"
酒杯被夺,萧绍荣也不生气,无聊地拍着桌子喊:“柳文莺呢,怎么还不来?”也是巧,他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敲响了。"二位公子,柳娘子来了。"
萧绍荣:“进!”
房门被推开,走入一个怀抱着琵琶的女人。女人款步走到桌前,抱着琵琶盈盈下拜,行了两个万福。"二位爷好,奴家给二位爷请安。"
不等她行礼完毕,萧绍荣就一把将她拉至身旁坐下,看着她问:“你最近又谱了什么曲儿?”柳文莺低眉顺目地答:“回萧公子,奴家最近谱了一曲《喜冤家》,客人们点的多。”
萧绍荣放开她的手:"唱来听听。"
柳文莺便素手拨弦,轻启丹唇,唱了起来。
琵琶音凄凄切切,一曲唱毕,萧绍荣却说不好听,让她换支曲子。
柳文莺只好又改曲调,来来回回换了三四支曲子,都被萧绍荣中途打断。
柳文营其实是这遇仙酒楼培养的歌伎,专门给楼中食客红妆佐酒,唱曲儿助兴。她声音动听如黄莺,又粗通些文墨,能自己写词撰曲儿,所以很受客人们欢迎,还从未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只是萧绍荣到底跟别的客人不同,得罪不起,她只得咬牙勉强应承着。
眼见萧绍荣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忽地一把抢过柳文莺怀中琵琶,不耐烦道:“尽是些没新意的闺阁艳曲,我这儿有阙极好的词,我来唱,你弹曲儿。”
从没有过客人自己要唱曲儿,柳文莺一时有些惊慌,却见席上另一位公子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她只得信手捻起弦来。
琵琶声起,萧绍荣开口吟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的嗓子遭烈酒浸润,虽然喑哑难听,但好在情感丰沛,一阙词唱得锥心泣血,尤其是最后几句,几乎是呜咽着唱出来的,待那三个“莫”字唱完,已经是泪如雨下。
柳文莺亲眼见到几滴泪自他眼中掉落,一下慌得弹错了音,指腹被勒得生痛,“嘣”地一声,乐声戛然而止,弦断了。
柳文莺怔怔地还未反应过来,手就被人握了过去。
萧绍荣看着那被琵琶弦勒红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两眼含泪道:“瑛娘,你疼不疼?”
柳文莺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是头一回为萧公子佐酒,第一回见他,他就抱着她痛哭,也是喊她瑛娘。柳文莺一开始还以为他喊的是自己,后来才知道,他喊的是那位传闻中被皇帝夺走的前妻。萧绍荣恐怕是醉了,捧着她的手哭起来,一旁的顾明远叹着气劝他。
柳文莺想要抽回手,萧绍荣却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慕婉瑛,你这个没有心的坏女人!”
柳文莺为难道:“萧公子,您认错人了,奴家不是您思念的那位人……”
可是跟醉酒的人怎能讲清道理,正拉扯着,“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是个身形肥胖的男人,他先是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圈房中情形,目光定格在柳文莺的脸上,随即冷笑一声,一手拽过旁边人的衣领,直把他拽得两脚离地。
“方老板,什么意思?跟我说柳娘子不在,那房里坐着的那个女人是谁?不是柳娘子吗?”
方老板有苦难言:“谢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萧公子是先来的,所以……”
“放你妈的屁!”
谢公子全名谢渊,家里是金陵富商,玉京各大钱庄都是他家的生意,是以他家虽没有什么权势,但富甲一方,谢渊有钱仗腰子,也是这京中横着走的一号纨绔。
谢渊瞪着那看人下菜碟儿的方老板道:“本少爷前几天就定了柳文莺,还交了一半的定金,你别说你不知道!谁先来?谁后到?你敢要弄老子,我把你们遇仙酒楼的招牌砸了!”说罢将方老板一手丢开,喘着粗气走到柳文莺身前,抓着她的手腕就道:“走!跟老子回去!今后也别唱曲儿了,少爷纳你做妾!”
柳文莺被他缠上有一阵儿工夫了,她凭借自己的手艺挣钱,虽然赚不了多少,但好歹心安理得,不想跟着肥头大耳的谢渊做妾,当即激烈地反抗起来。
谢渊正要将她强行扛走,手却被人按在桌上。
萧绍荣阴沉着脸道:“她是我点的人,席还没散,曲子还没唱完,我看你敢带她去哪儿!”
谢渊偏头,仿佛这才开始正眼打量他一样,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这谁啊?萧世子么,这都认不出来了。世子爷眼高于顶,怎么瞧上了这么个玩意儿?哦,我知道了。”
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萧二爷的爱妻被人夺走了,所以没地儿污火不是?要不这样,在下给您举荐个地儿,里头的女人可比柳文营这娘们儿风骚多了,保管让你玩得尽兴。不过,您若真是瞧上了
柳文莺,在下干脆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不然你争女人争不过皇帝,还争不过在下,这说出去……嘿嘿……”
他还没“嘿”完,肥脸上投下一块黑影,一个醋钵儿大的拳头朝着他迎面而来,一拳揍中他的鼻梁。
谢渊顿时捂着鼻子惨叫一声,鼻血横流,眼前金星乱冒。他摔倒在地,只觉得鼻梁骨好像断了,疼得他此牙咧嘴,不敢置信地瞪着萧绍荣。
"姓萧的,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萧绍荣敏捷地跳过来,骑在他身上挥拳便揍,一拳比一拳狠,揍得谢渊两眼翻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顾明远害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急忙去拉扯他。
那边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动静,还是偷偷溜掉的方老板去报的信,谢渊带的仆从们也来了,他们见着自家少爷被人按在地上打,岂能袖手旁观,一个个儿地撸着袖子冲上来了。顾明远一个文弱书生,虽不擅长打架,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吃亏,无奈只能加入混战。
一场—对一的揍人逐渐演变成群架,而且从楼上打到楼下,从雅间打到大堂,杯箸碗碟碎裂一地。
大堂里的客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了这场精彩纷呈的群殴,竟然还鼓掌喝起彩来,有好事者甚至跳到桌上,煽风点火地喊打得好!俨然将这场架当成了斗鸡在看。在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打架时,没人注意到楼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来一行人。
萧绍荣越打越激出了血性,好似这几个月以来的憋屈都随着拳头的落下而发泄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人五官变了形,恍惚中变成了皇帝的脸,他接得双眼充血发红,几个人都制他不住。目光偶然扫过楼上时,忽地顿住了。
谢渊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拳使老了劲,奉还给他的鼻梁,嘴上痛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活该你妻子给你戴绿帽!”
萧绍荣狼狈地倒在地上,鼻血狂涌,一块透着脂粉香气的帕子赶忙掖在他鼻子下,柳文莺扶住他,担忧地问:“萧公子,你没事儿罢……”
萧绍荣却似被冻住了一样,身体一动不动。
柳文莺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静静地立在楼梯处,正看着这边。婉瑛立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大堂中的萧绍荣,不知何时,脸上已是一片湿润。他瘦得不成人形,满脸青紫,挂了满下巴的血,看着骇人,和她记忆里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分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彼此默默无语,泪流满面。
身旁传来一声冷嗤,姬珩看了眼她,又转开视线,居高临下,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萧绍荣,嗓音似裹着万年寒冰。
“这位公子,你盯着在下夫人看做什么?”
"……"
一片寂静,楼下的打架声,人群的哄闹声,喝彩声……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婉瑛突然想起出宫前他似笑非笑说的那句话,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就可以了。她如梦初醒,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袖子一紧,姬珩垂眸,看着那抓扯着他衣袖的女人。十指纤白,抓在暗色袖子上,让人莫名喉咙发痒。“走罢。”
她凝望着他,被泪水洗红的眼睛里全是哀求。似乎是担心他不答应,又加了一句。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