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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教导

当晚,姬珩接见完大臣,匆匆用过膳,便想趁着晚间批折子前过去看看婉瑛,结果刚赶到承恩宫,却被春晓告知她已经睡下了。他看向角落里的自鸣钟,时针指向戌时正,这不是平时婉瑛睡觉的点儿。按理她今日才省亲完回来,应当很激动,不该这么早睡下才对。想了想,他招手叫来小顺子。

“你们娘娘今日心情如何?”

小顺子皱着脸,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姬珩道:“有什么话就说。”

“是,"小顺子犹豫道,“回皇上的话,娘娘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为什么?”

若问原因,小顺子可就有话要说了。

“皇上,恕奴才无礼,可这宁远伯爷一家也忒过分了,娘娘归家省亲,他们别说敲锣打鼓列个阵仗欢迎了,连门口的地都没扫,一地的瓜果皮碎纸屑。”“那伯爷夫人就更过分了,见了娘娘,膝盖都不带打弯的。不给娘娘行礼都算了,反过来还要娘娘给她行礼,视娘娘如她手底下的丫头,阴阳怪气,颐指气使,这是什么道理?”

“亏得是咱们娘娘大度,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他们计较。不过奴才以为,真正令娘娘心情不好的,还是吃饭时的事。”姬珩沉着脸问:“吃饭又怎么了?”

“用午膳时,那虞夫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敲打娘娘,竟让娘娘的生母立在旁边伺候,又是布菜,又是盛汤,浑当个下人使唤。”小顺子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当时娘娘神情就不怎么好了,连饭都没有用多少。”

姬珩坐在阴影里,沉默半晌,最后挥了下手。“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顺子轻手轻脚地下去了,他又独自坐了一顿饭工夫,这才起身进了寝殿。床前琉璃灯亮着,照亮床上侧躺着的人,脸冲着床帐,只留给人一头拖散于枕畔的青丝。

姬珩在床沿坐下,先是摸了摸那顺滑的秀发,这才滑到小巧肩头。闭着眼的人显然是在装睡,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他用了些劲,将人强行翻过来,果然借着灯光,看见满脸的泪痕。

他叹了口气:“枕头都要哭湿了,朕摸摸,看是不是湿的。”大手摸来摸去,婉瑛终于被他烦得睁开眼,含着泪光瞪他。姬珩却莞尔一笑,伸指替她擦了擦眼泪,不再逗她,语气认真地问道:“将你娘册封为诰命夫人怎么样?”

“我娘是妾。”

“朕知道。”

他知道?他是几时知道的?

当年为了让她顺利嫁入靖国公府,慕家对外的说法是她是嫡女,连和萧绍荣拜堂成亲时,高堂上坐着的都是父亲和嫡母,而姨娘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下人堆里,目送女儿出嫁。

后来到了玉京,才知京中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凡开口必提家世,哪怕是一个知县的嫡女,也依然是被人瞧不起的。

纵然是如此,婉琉也几次三番用此事威胁她,动辄便说要将她的庶女身份宣扬出去,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婉瑛曾经过得多么艰辛,一句“我娘是妾”,是用了多少勇气才说出口的呢,可他只是简单一句"朕知道"。不过想来也是,自己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她惶恐地问:“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

婉瑛泪眼朦胧。

她想起中午一家人用膳时,姨娘只能站在后头侍候,婉瑛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

从前在靖国公府时,尤夫人给她立规矩,婆母用饭,媳妇饿着肚子从旁伺候,这种活儿不仅要考验体力,还考验眼力,对方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汤,仁么时候要停筷了,什么时候要喝茶漱口了,都要一清二楚,眼睛片刻工夫都眨不得。

有时候用膳时间久了,站得腿脚发麻,饿得两眼一黑,人打着磨旋儿,险些晕过去,愣是咬着下唇,靠咬出血来才支撑住。她是个年轻人,尚且熬煎不住,何况像姨娘这种上了岁数、身体底子不佳,还有眼疾的人。她坐在席上吃饭,而亲娘只能站着伺候,婉瑛一个做女儿的,心里当真是难受。

姬珩轻柔地擦察去她的泪:“你娘有了诰命,从此和嫡夫人平起平坐,下次小九回家,就可以和阿娘坐着吃饭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要将莲姨娘册封为诰命夫人,姬珩还是颇费了一番力的。

首先是朝野舆论不同意,御史们上蹿下跳,积极发言,声称朝廷有王法,但各家也有各家的规矩,皇帝这是属于插手别人的家事。二来以区区侍妾身份册封诰命的事史无前例,要想册封,首先得将莲姨娘扶为平妻。

消息传入宁远伯府,慕老爷还没怎么着,虞夫人就先怒了,房里的花瓶瓷器被她砸得碎裂一地,她指着丈夫鼻子痛骂道:“姓慕的,你若敢将那贱人扶为正妻,信不信老娘跟你拼命?”

慕老爷一千一万个冤枉:“干我什么事儿啊,是皇上的旨意。”虞夫人冷笑:“不干你事?若不是你当年趁着我回娘家出去鬼混,眠娼宿妓,弄出一个贱种来,岂会有今日?”

一听她说起当年的旧事,慕老爷顿时没话讲了,只能缩着肩老老实实任她打骂。

府里家宅不宁,慕老爷惹不起还躲得起,成天跑去茶馆里泡着。有不相干的人见了他便笑:“哟,伯爷家里的河东狮又发威了?”慕老爷顶着一脸挠出来的指甲印,也只是嘿嘿一笑而过。要说这宁远伯爷最近也是玉京城里的名人一个,以裙带姻亲关系封爵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历来外戚封爵的大多是皇后父兄,哪怕是当年宣宗皇帝的生母地位低微,乃掖庭宫人出身,也是等到宣宗登基,她成了太后,她的父亲才被封为永年伯。以区区美人之父被封伯爵的外戚,自大楚开国以来,就只他这么一个,也无怪乎臣子们群起反对。不过自慕氏入宫以来,皇帝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虽子多了不怕痒,也不缺这一件,百姓们也只当成稀奇事听。有些人存着巴结的心理接近慕老爷,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不好也不坏,吃喝.嫖.赌都沾点儿,还有个惧内的毛病。男人好色好赌都不算事儿,但若是怕老婆,那可真是笑掉大牙了。久而久之,这些人对着慕老爷也没了起先的恭敬,时不时地打趣笑话上两句,慕老爷也不往心里去,笑呵呵地应下。

这件事最终还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办了,虞夫人再刁横,也不敢抗旨,就这样,她生平最瞧不起的莲姨娘穿戴上凤冠霞帔,成了与她平起平坐的正妻,甚至还册封了诰命。

眼见重阳将至,婉瑛又要归家省亲,这是她娘被封诰命后,她第一次回家,心中很是忐忑,不知嫡母看见她,会是个什么脸色。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姬珩特意在睡前教导她了一番。“你是主子,春晓、小顺子这些奴才,甚至连你阿娘,都是看你的眼色行事,你自己都不硬气点,他们也硬不起来。”婉瑛如听纶音,虚心请教:“那要如何才能硬气呢?”她就是太软弱可欺了,又不自信,旁人都说她是泥人一般的性子,谁都能捏一下。这是生来就有的性格缺陷,后天很难改掉。姬珩也不想强行逼她改正,只说:“只管往身份上做文章就是了,自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用的。就比如朕问你,明日车驾到了宁远伯府第,你那嫡母却拒不下跪,你当如何?”

婉瑛犹豫道:“不跪…就不跪罢。”

她也没有多想让虞夫人跪她,若让她顶着嫡母阴森森的目光,接受她的下跪行礼,想想那场面就可怕。

“错,"姬珩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她的脑门,“这种时候,你就该抬出你的身份,你是朕的人,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朕的体面。虞氏是臣妇,在你面前是奴才,她若不跪,你应该严词质问她为何不跪,说这是藐视天威,要交由有司发落。”

只是不跪她而已,后果竞有这么严重?

婉瑛有些胆怯:“可……可是我做不到……”姬珩并没有责怪她,而是耐心地问她:“为什么做不到呢?还没有去做,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婉瑛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无用了罢…她总是习惯性地贬低自己,这是长久的忽视和言语暴力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无用,”姬珩给她举例子,“比如朕上回要打小顺子的板子,你不是就劝阻朕了么?能在朕盛怒之下出言劝阻的,你是头一个,旁人可没有这个泼天胆子,小九怎能说自己无用呢?”

婉瑛傻了眼,这两件事也是能相提并论的么?她结结巴巴想要辩驳:"“那………那是……“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脾气发得太无道理了,婉瑛悄悄在心底说。上回他要打小顺子板子,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那日慕家人进了京,小顺子急于报喜,一时忘了让人通传,冒冒失失就闯进了御书房。不巧的是当时皇帝正搂着婉瑛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婉瑛还衣衫不整,所幸被他的身形遮去大半。但这种事中途被打断,他还是当场雷霆大怒,那时说的还不是打板子,是要将小顺子拉下去砍头。

婉瑛自然要劝,她甚至都没有开口,只是偷偷拉扯了下他的袖子而已。毕竞小顺子无通传闯进来固然不对,可率先在御书房做这种事的不是他么,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对。

“你既然敢为小顺子说话,为什么不敢为自己发声?”其实姬珩明白原因,是因为婉瑛从小被家里薄待,天长日久,就连自己都习惯了这种不平等对待,不敢甚至是不想去为自己争取利益。但他知道是一回事,他要让婉瑛自己去思索,去探寻,去对她这一二十年的前半生溯本求源,究竞是什么造就她这副柔弱顺从的秉性。婉瑛愁眉苦脸地想了想,说:“因为,因为我真的害怕母亲……“你怕她,是因为这些年来,你仰她的鼻息生存,事事看她眼色,怕她成习惯了。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还怕她做什么,她能吃了你?”“小九,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便强,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嫡母不一定是多么厉害的角色,不信你明日便看看,当你抬出身份压她时,看她有什么话要说。”

婉瑛一时怔住,觉得还真是奇怪,明明方才还忐忑不定的心,在听了他这些话后,却奇异地平静了。

是啊,虞夫人再可怕,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初入慕府,战战兢兢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去怕她呢?

她忍不住问皇帝:“那若是……母亲有事相求,但臣妾办不到,又不知该如何拒绝呢?”

想起上回用午膳时,虞夫人曾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弟弟入国子监读书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去求皇帝给个恩典,婉瑛至今都未开这个口。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说过,但她能隐约感觉到,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她问起朝堂之事。“朕是做什么的?”

“嗯?”

婉瑛迷茫地抬眼。

姬珩笑着掐掐她秀气的鼻头:“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便是了。既然说到了,那朕考考你,这叫什么?”

提问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婉瑛捂着被他掐红的鼻尖,想了想:“狐假虎威?”姬珩扑哧一声,笑倒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笨,这叫恃宠生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