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反(1 / 1)

第66章谋反

十月,西岭飘起了雪沫,将山头都染白。

含凉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婉瑛午睡初醒,身旁没有人,探手一摸,衾被冰冷,不知他已离去多久。殿中无人,四周静悄悄,只能听见外面落雪的沙沙声。她下了床,似雏鸟回巢一般,半睁着一双似醒非醒的睡眼,迷迷蒙蒙地走到书房门外。

恰在此时,门被推开,两个小太监架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出来。他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双手还不停地哆嗦着。

婉瑛起先没认出这人是谁,等离得近了,才发觉他有些面熟,恍惚辨认出这人竞是靖国公。

她的双脚立时定在了原地。

两名小太监给她请安行礼,随即架着人走远,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老人浑浊双眼里充斥着泪水,颤巍巍地向她投来一眼,那是很复杂的一个眼神。婉瑛茫然站了许久,直到身子都冷透,才走进书房。姬珩看见她,有些惊讶,没料到她会过来,愣了片刻工夫,才将她拉过来,握着那冰凉的手,只觉得像握了一块冰,眉头立刻皱成一团。“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伺候的人都是死的?”视线往下一瞟,发现她两脚赤着,眉心又是狠狠一跳。婉瑛孕后体内燥热,常常热得脚心出汗,不喜穿鞋袜。常言道“寒从足下生”,姬珩怕她着凉,便在翠微宫铺满了地毯,任她赤足走动。他将婉瑛抱在膝上,用手去搓热她的脚心。他的手掌宽大,即使只用一只手,握着她的双足也绰绰有余。

婉瑛被他用厚实的猪蜊狲皮大氅裹着,窝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

西岭远离人烟,景色优美,的确很适合她疗养,自来此地之后,她的食欲有所上涨,每顿饭或可用一小碗粳米饭,饭后还可用上些许糕点。入冬之后,如珩又常带着她去山中泡温泉,泉水不仅于身体有益,还兼具美容功效,泡了几次,她的皮肤滑如凝脂,吹弹可破,肤色白里透红,透着健康的光泽,竟比怀孕之前还要鲜妍妩媚。

姬珩低头与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直到她气喘吁吁,不断用手去推他胸膛,他才放开她的唇,抵在她肩头,微微喘气,平息着体内躁动,哑声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他走的时候,她还睡得正熟,按照以往她睡午觉的习惯,至少也得晚饭前才醒。

婉瑛垂着眼,说:"你不在。”

她未经思考,只是陈述事实,可他却在一愣之后,欢喜得像听到了什么难得的情话,握着她的手,眉开眼笑。

“朕不在就睡不着,所以才来找朕?是朕的错,以后一定等小九睡醒。”婉瑛已有七月身孕,身子渐渐臃肿沉重,也变得格外嗜睡,就像冬眠的动物,每日有一多半的时候是睡着的,另一半时候则在犯困打盹。姬珩精力充沛,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如今为了陪她,每日午后都要小憩一番,就算是先醒,也不会离开,而是会在旁看着婉瑛,直到她悠悠转醒,今日倒是例外。

婉瑛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醒了,也许只是不习惯,当她醒来,看到身旁是空着时,不可否认,那一刻她有些淡淡的失落。注视着她的那双黑眸锐利逼人,含着灼热情意,她下意识垂眼避开。“我方才看见.……”

她顿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姬珩却知道她指的是谁:“碰到了?”

婉瑛点点头,又问:“他怎么了?”

“中风了。”

婉瑛微怔,迟疑地抬眼:“是……出了什么事么?”姬珩笑了,揉乱她的头发。

“不过是年老多病而已。见他那样,小九可怜他么?”婉瑛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对于这位前公爹,她其实没有什么印象,靖国公府的家务一直是由主母尤夫人操持,靖国公不常往后院来,婉瑛与他交集不多,只在家宴上寥寥见过数面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交流,唯一一次便是在她初进门时,作为新媳妇的她给公婆敬茶,靖国公高高坐在上首,神色冰冷威严,告诫她日后要侍奉夫君,孝顺公婆,遵守为媳为妇的本份。

再然后就是他派人将她关进黑屋子的时候了,那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满是嫌恶,就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他们靖国公府。婉瑛曾经无比惧怕这位公公,他总是高高在上,冷漠疏离,虽不常露面,却是靖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人,是造成她数年噩梦的罪魁祸首。可时隔多年再见,不知为何,婉瑛心;中只剩平静。她不再害怕他,看见他白发苍苍、老病缠身的模样,也激不起半点怜悯之心,就像是看陌生人,毕竞过去的那些往事,已经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正走着神,突然肚子一痛,婉瑛皱眉。

“怎么了?腿又抽筋了?”

姬珩的手熟练地往下滑,去按摩她的小腿。婉瑛道:“不是,是孩子……在踢我。”

他一愣,掀开大氅,手掌隔着衣服,放在婉瑛凸起的腹部之上,低声训斥:“不要闹你娘。”

奇怪的是,当他说完之后,肚子里的孩子果真就不再动了。怀孕快五个月的时候,婉瑛开始频繁胎动,有时夜里都睡不好觉。每当这时,姬珩总是会抚摸她的肚子,与孩子说话,虽然说的都是些训斥的话语,但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父亲的存在,孩子总会很快安静下来。婉瑛有时会想,他以后会是个严厉的父亲。“臣妾听说,六个月的时候,孩子就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了。”“所以呢?”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所以臣妾觉得,等日后孩子出世,可能会惧怕陛下…”

姬珩终于明白她忽然说起这个的用意,原来是觉得他方才太凶,心疼腹中孩子。

“那小九想让朕如何做呢?向孩子道歉?”“可以么?”

姬珩不过是说笑,没想到她会当真,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俯首下去,对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干巴巴说道:“对不起,是…爹爹凶了些。”

他显然是还不熟悉这个称呼,神情罕见地有些尴尬,不知为何要向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道歉。

婉瑛安抚地摸了摸肚子,忽然想起问:“陛下想好取什么名了么?”这是前不久她布置下来的任务,姬珩愣了愣,如实道:“还没有。”怕她生气,又补了一句:“朕要翻遍诗书典籍,好好想一个名字。”婉瑛点点头,说:“臣妾适才做了个梦。”“什么梦?”

“不是噩梦。”

自来西岭后,她已经很少再做噩梦了。

“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梦里,她正和春晓在园子里荡秋千,刚开始还一切正常,可是后来,春晓越推越用力,秋千也越荡越高。荡到最高时,她甚至能伸手触摸到蓝天,等到秒千回落时,她忽然发现,裙子上多了个红彤彤、散发着光晕的圆球……姬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红日入怀,这是帝王之象,看来小九腹中怀了我大楚日后的储君。”

这虽然是玩笑之语,但已然透露出要封她腹中之子为太子的意思,若是旁的妃子,只怕会欣喜若狂,可婉瑛只是呆呆问道:“陛下想要儿子么?”“不,”姬珩伸手揪了揪她孕后稍显丰润的面颊,神态温柔,“如果可以,朕更想要个和你相像的女儿。”

“那快些取个名字罢。”

婉瑛打个哈欠,困意再度涌上来,她疲倦地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听稳婆说,只有先给孩子取好名字了,等孩子出生,才会和爹娘亲近……”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是在呓语。姬珩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说:“睡罢。”

翠微宫里安宁静谧,山外却是风起云涌。

昭明二年冬十月十四,潞王反,杀巡抚邓廷玉,按察副使徐文锦,以“父克母、强夺臣妻……“等几大罪状传檄指斥朝廷,以庶人郭思敬为丞相,以罪官萧绍荣为兵部尚书,废朝廷年号,改元顺安,聚兵号十万。四川巡抚郑伯昌闻变,率本郡兵马出川讨贼,一路势如破竹,潞王大败,投江自杀,郭思敬、萧绍荣、杨浚、王钦等余党皆就擒,缚送京师。这场宛若儿戏的谋反只持续了四十一天,便宣告失败。柔仪殿里,贵妃容颜憔悴,形同枯槁,终于等来了她企盼多日的君王。“陛下驾到,臣妾不能远迎,恕臣妾失礼了。”她半躺在床上,身后靠着软枕,多日未曾梳洗,脸上粉黛未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颊青白,唯独颧骨赤红,透着病态的虚浮,已显露出油尽灯枯之相姬珩淡淡道:“贵妃养病为上,不必行这些虚礼。”萧云漪泛起苦笑:“我这病,已是养不好的了。陛下,臣妾自问入宫多年,从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还请陛下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听一听臣妾的将列之言罢。”

话说完,泪珠已是滚滚而落。

姬珩点头:“你说。”

萧云漪用力深吸一口气,道:“荣哥儿误入歧途,犯上作乱,无论下场如何,都是他应得的,臣妾绝无半句怨言。可是陛下,臣妾的爹娘,还有出嫁了的四个妹妹,以及靖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荣哥儿所作所为,他们俱不知情,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这些无辜之人……”“贵妃,"姬珩冷冷地打断,“你当真不知你弟弟犯的是何罪吗?”萧云漪身子一颤:“臣妾知道,可是……

“依《大楚律》,有十恶不赦,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大不敬。萧绍荣所犯,是诛九族的重罪。”“诛九族”三字一出,萧云漪面色惨白,喃喃道:“既然如此,臣妾也是靖国公府之人,臣妾也在萧家九族之列,陛下为何不将臣妾也下狱一并论罪?”姬珩瞥她一眼,冷淡起身:“贵妃,你病糊涂了,好好养病罢。”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萧云漪眼中含泪,突然掀开被子下床,她缠绵病榻已久,双腿无力,竞摔下榻去。

一旁的素若赶紧来扶,萧云漪狼狈地趴在地上,仰着脖子哭喊:“陛下……求您看在萧家先祖曾从龙有功的份儿上,看在臣妾这些年从无犯错的份儿上,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呐,陛下……”

可一如既往的,那高大英挺的背影不会为她驻足片刻,就这样走了出去。恍惚之间,萧云漪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入宫的自己,她也是这样痴痴望着他离去。她从未希图帝王之爱,只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怜惜,可皇帝的心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坚冰,这么多年也捂不化。若他天生便是无情之人,那也算了,她者都不会如此意难平,可他偏偏不是,他明明也能柔情万种,对自己的心爱之人,恨不能将整个天下捧到她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不公?

萧云漪哭得肝肠寸断,突然喉咙哽住,似被痰堵了心窍,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出,一时竟喘不上气来,急得素若连忙伸手替她抚着背心,就这么抚了好一会儿,总算顺上一口气来。

萧云漪死死地抓着素若的手,泪流满面道:“他竞这样……咳咳…他竟这样无情……

话刚说完,喉头涌上腥甜,猛地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素若这下可吓坏了,连忙喊:“娘娘……快来人啊,宣太医…”“不……不用叫太医。”

素若流着泪劝道:“娘娘,您看开些,把身子调养好了,还要看着公主出嫁的呢。”

萧云漪只是哭着摇头:“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可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靖国公府满门覆灭。”

她用力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宫女:“素若,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只是这件事若办了,恐怕连你也要没命。”素若一怔,脸上缓缓浮现出坚定。

“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