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番外一
姬珩从小就喜欢猫,不喜欢狗。
狗愚蠢,吵闹,而猫聪明,狡猾,它们生性好静,脚步轻盈而优雅,是天生的捕猎者,并且美丽。
他喜欢美丽的事物。
四岁那年,远在云州戍边的舅舅送给他一只猫。那是只异瞳波斯猫,浑身雪白,一丝杂色也无,一只眼瞳碧绿如湖,一只眼瞳冰蓝似海,比他见过的所有宝石还要耀眼。他给猫取了个俗气的名字,叫雪绒。
雪绒是一只黏人的小母猫,不管姬珩走到哪里,它总是跟在后面。姬珩端坐着读书时,它就躺在他的腿上打盹,要是这时再摸一摸它的下巴,它就会舒服地打起呼噜。姬珩练字时,它总要跳上桌捣乱,有时猫爪不慎踩进砚台,沾了一爪子的墨汁,踩得宣纸上全是梅花印,姬珩临好的字帖被它踩坏好几张,不得不连夜挑灯补功课,第二天听太傅讲学时,困得直打瞌睡,为此挨了好几次戒尺。雪绒十分享受小主人的抚摸,有时手刚抬起,它就自动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如果拍它屁股,它就会翘起来。有时姬珩忙自己的事,无暇理它,它就会自己走过来,用脑袋去顶他的手掌,示意他摸它。就连晚上睡觉,它也不肯老实待在自己的窝里,一定要跳上床,贴着姬珩身侧睡。
姬珩从小被他皇祖父带进宫里,没有什么同龄玩伴,宪宗皇帝对他管教得极严,不允许他有片刻的玩乐,是以他每日只知读书习武,虽然生性清冷肃穆,但到底还是小孩子,尚有些爱玩的天性,偶尔也会将猫抱在怀里,对它倾吐一些不能与外人说的心心事。
皇太孙宠猫过度,夜里与猫同榻共眠的事很快传入了宪宗皇帝耳朵里,同时他还从太傅那里得知,太孙近日在经筵上频频走神,心不在焉,这让皇帝感到大为光火,认定是这只猫惹得他不务正业,便令缁衣卫将猫捕来,套进麻袋里棒打死,还命姬珩在现场观看。
雪绒在麻袋里挣扎,发出尖利的惨叫,年幼的姬珩哭得满脸是泪,跪在地上求皇祖父开恩,揪着他的衣袍,求他手下留情。宪宗皇帝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
猫叫声越来越凄厉,似要刺破人的耳膜,姬珩再也忍受不住,闭上眼睛不去看,皇帝便命太监扒开他的眼皮,他堵住耳朵不听,便有人将他的双手捆住。“看!给朕睁大眼睛好好看!”
皇祖父的声音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天子不可耽于享乐,玩物丧志,朕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似你这般纵乐,与你那不争气的父亲有什么区别?今日你能为了一只畜生在讲学时睡觉,来日就敢为了别的荒废国政,朕如何放心把江山交到你的手里?”宪宗皇帝年轻时过于溺爱太子,每逢太子犯错,总是以言语劝诫为主,不忍批评责骂,以至于将太子养成不成器的性子,长大后更是宠信僧道、妓.女一流,成日在东宫饮酒作乐,做尽了荒唐事,实在难堪大用。后来他心灰意冷之下废了太子,将姬珩立为皇太孙,并将他接入宫中,放在身边亲自教养,对他寄予厚望。
他因在教子一事上犯过错,内心后悔莫及,唯恐这次又走上老路,所以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教导孙儿时过于严厉,甚至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
虽然此刻看着姬珩哭得如此可怜,动了些恻隐之心,但一想到他不仅是自己的孙儿,还是堂堂一国储君,肩上担着大楚国运和亿万子民,就硬起了心肠,不为所动地命令缁衣卫狠狠地打。
猫叫声逐渐微弱,变成呜咽。
姬珩就这样被人扒着眼皮,捆着手脚,眼睁睁看着麻袋渐渐地安静下去,最后彻底不动了。
皇祖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记住,今日这只猫是为你而死的,它死于你毫无节制的溺爱。”
等人都离开了,他跌跌撞撞地滚下阶去,颤抖着手,打开那只血迹斑斑的麻袋。
波斯猫雪白的毛发几乎被鲜血浸湿了,那双如宝石般的眼瞳轻轻阖着,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他亲手挖了个坑,将猫埋在院子里。
这之后,他再也没提过猫的事,所有人都以为他淡忘了这件事,可没有人知道,无数个午夜,他的耳边依然徘徊着那阵凄厉的猫叫声。八岁那年,皇祖父病重,将他叫到床前,让他背《孟子》给他听。姬珩这几年跟着太傅潜心读书,早已把《孟子》倒背如流,当即侃侃背诵了起来。
当背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一段时,皇帝打断问他:“当年朕下令打死你的猫,你心中记不记恨朕呢?”他低头回答:“孙儿早就忘记了。”
皇帝审视了他半晌,最后长叹一声:“阿照,你心怀仁慈,秉性柔善,这本是好事,但你既投生在帝王家,是我大楚日后的天子,为人君者,心性要坚韧,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东西。朕年老了,没有什么好教诲你的,唯独“动心忍性′这四个字,你若参悟透了,便可使你终身受益。”他轻轻拍了拍孙儿的手背。
“许久没见过你父亲了罢?去罢,去看看他。”彼时废太子被圈禁在东宫,他这一生笃信道教,以炼丹修仙为乐,昔年还没被废时,就常和道士大谈长生之道。但他又摈弃不了俗世欲望,好饮酒,好美色,好声乐,在家里养了无数美女姬妾,还常和伶人戏子往来,哪怕是被圈禁在东宫的这些年,也生了一大堆孩子。
姬珩是他唯一的嫡出孩子,当年太子妃生下他就难产去世,他的出生伴随着死亡的阴影,未免让人觉得不祥。太子便找道士算了一卦,果然算出来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命格。他素来很迷信这些,即便是发妻拼却一条性命才生下的独子,也避而远之,生怕这孩子克死他。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这样嫌弃自己的亲生孩儿,下面的宫人自然也不会去用心照顾,导致姬珩一岁多了还不会说话走路。有回宪宗皇帝心血来潮,微服私访东宫,竞然看见几个乳母坐在一起聊天,而小世子在她们脚下爬来爬去,拣地上掉落的糕点残渣吃。宪宗皇帝雷霆大怒,当场将乳母们处死,又将太子厉声斥骂一通。姬珩被抱进宫去抚养,接着便是太子被废,幽禁东宫。认真说来,父子二人其实没见过几面,以至于废太子见到自己儿子的第一句话,竞然是问你是谁。姬珩唤了声"父亲”,他这才反应过来:“是你啊,你来有什么事?”姬珩将一碗汤递给他,并说是皇祖父亲赐。废太子愣了半天,最后竞然狂笑起来:“好!好!好!这一天终于还是等到了!”
他将汤夺过来一饮而尽,旋即将碗狠力往地上一掼,摔得粉碎,他愤恨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含着泪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要用我的尸体来为你铺路!好!好一个最是无情帝王家,儿子杀老子!当年那卦算得果然不错,我注定死在你的手里,早知今日,就该掐……掐死……你…
体内的剧毒渐渐地发作起来,他疼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耳朵、眼睛、囗鼻都渗出黑血。
姬珩惊愕地瞪着这一幕,好半天,才想起去叫太医,可门被锁上了,不管他怎么叫,怎么将门拍得山响,外面都没有人理会,屋子里除了父亲的惨叫声,一片寂静。
他终于明白了,这是当年"逐猫事件"的重演,是皇祖父又一次身体力行地教导他,为帝者要心狠。
他堵住耳朵,父亲的惨叫和凄厉的猫叫声混合在一起,在耳畔回响;他闭上眼睛,还是能看见那血迹斑斑的麻袋,七窍流血的父亲,在眼前交替出现。当惨叫声逐渐变得微弱,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与死不瞑目、黑血横流的父亲无声地对视。
直面此等惨状,他的眼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突然想到被活活打死的雪绒,领悟到了人与畜生存在一定的共通性。废太子暴薨的第二天,皇帝也驾崩了,父子俩相继去世,中间只隔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