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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35

“生居苏杭,死葬北邛。”

在唐人眼中,北郎不仅是归身的理想之地,更是帝王公卿丧葬的圣地。①李世民沉浸在迟来的情绪起伏之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定要给阿耶一场盛仪。可谁知,太上皇却像是早就料到帝王心心思,留下了一道遗诏一一“……气聚则生,气散则死,生死有常而变幻无常,吾死之后,只需素棺时衾一场薄葬,还归自然之间足矣。”在那些无法入眠的深夜,李世民也曾经想象过,若是他的阿耶有朝一日西去,他究竞会怀着何种心境和情绪去面对。许多次思索,都未能得出一个答案。

今日,阿耶当真走了,还留话要求简办丧仪时,他忽然悲从中起,整个人仿佛都被一头巨大的海底异兽吞没。

唐人一向崇尚厚葬之风。

阿耶不愿大礼入土,是因为……心中有愧,想要赎罪吗?李世民已经无法再去求证此事。他只能忍着悲恸,要礼部依照太上皇的遗言,一切丧仪从简操办。

帝王治丧,即便从简,也少不得要按着初丧与既丧的流程走一遭。②天还未亮,太极殿前就早早挂了白。

大行皇帝静静地躺在那里,由五位朝中的高官老臣进行招魂仪式一一“复”。招魂仪后,便要将人抬至殿内沐浴,除旧服,再以角栖嵌入牙齿,燕几固定双脚之后,才算是完成了整个"复"的流程。

这些繁琐的小事,李世民并未假手他人。

他将太上皇的头轻放在竹席的凉枕上,一点点按着规矩行事,直至燕几发出“咔哒”一声,将人彻底固定在竹席上,李世民才忽然回神反应过来,他的阿耶魂魄归一了。

今日,便是他作为子女最后的告别。

不知何时,礼部官员在旁高喝一声“悲一-”,示意帝王带领百官举行哭礼。李世民终于能够俯身,毫不掩饰地在众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痛哭着嚷一声“阿耶”。

那个他花了许多年没能看清摸透的阿耶;

再也不在这世间了。

唐人七日而殡。

因太上皇这一去,贞观十三年的除夕和正旦便就此静悄悄度过了。等到一应设铭、悬重、大敛奠和停棺待葬的大礼走完,李世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兕子偷偷去瞧过一回,见阿耶的身形背影果然不比年根底下威武雄壮了,有些心疼起来。

小萝莉见识过生死,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些。她不像往常那样直接蹦进去,钻进李世民的怀里,而是悄悄跑去内宫尚食局,请杜尚食为阿耶弄来一些开胃可口的小食。“这些吃食绝大多数都是翁翁从前爱吃的,阿耶即便不饿,也会用一些的。”

兕子其实一直都知道,耶耶将翁翁那块帕子贴身收着,再没舍得用过一次。她还知道,耶耶心里一直有根刺。

而今,那刺终于慢慢被捂化了。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前,各番邦属国都要入京前来朝贺。今年虽然年份特殊,举国素服,属国该有的规矩和诚意却一点也不能少。李世民一直记着兕子提过的高昌草棉,眼瞅着日子到了,特意问起张阿难:“今年高昌可有将朕嘱咐的煤花种子和马奶葡萄送来?”大唐对番邦一向出手大方。

他既然开口要了这两样植株种子,也必然不会叫高昌使臣空手而归。李世民在心中已经想好了赏赐,却听张阿难一脸为难答:“陛下,高昌今年…并未来朝哇。”

小国拒来朝拜,必有不臣之心。

若放任高昌如此肆意妄为,西域诸国看在眼里,他日便都成了大唐的祸患!帝王冷笑一声,沉声道:“阿耶才走数日,不宜见刀光血影,朕且再给高昌王一次机会。明年元日大朝会,若还不能带着种子前来朝拜,朕便打到他服!朝堂之事烦杂,兕子这样的年岁看不懂,也不乐意看懂。她如今唯一有些明白的事情,就是生死。

高阳、城阳和雉奴三个人平日里与太上皇并不亲近,因而对这位阿翁的逝去,三人也都没有什么太大太强烈的感触。于是,兕子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在三个人的围观中放声大哭起来。高阳平日里与兕子玩得最好,见不得她这副模样,连忙凑过去将她的鼻涕眼泪一抹:“别哭啦,阿翁去了还有我们陪着你啊。反正,我身体这么结实,能陪你好多好多年呢!”

城阳也蹲在一边,将兕子的涕泪抹得更均匀一些:“我……我也好好陪着兕子。”

雉奴这小子有些轻微洁癖,终于瞧不下去了,递了个帕子过去:“别擦了,别擦了,再擦下去兕子的脸就不能要了!”这话一出口,雉奴便知要糟。

果不其然,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中的兕子转眼变了脸,爬起身来,冲着他张牙舞爪就扑过来。

可怜的雉奴又又又被妹妹们欺负了。

孩童的情绪大开大合,却总是最容易被转移的。只需要这么三五玩伴陪在身边,或笑或闹上一段日子,便是有再多难过悲伤,也都能抚平消散在风中。

贞观十三年的春风,柔和地吹来了一场绵雨。南山漫野新绿,生机盎然,宋管事也在多番实验对比中,送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奴自作主张,年根底下又叫木博士按照公主的图纸,打造了一架四十纱锭的纺纱机,瞧着笨重得很。原以为它不好用,谁知这三架纺纱机同时转起来,竞是这四十纱锭的纺纱最快,也算是误打误撞了一回。”兕子闻言,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要知道,另一个平行世界种中,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制作出至高八十个纱锭的珍妮纺纱机。她们才开始钻研几个月,就能举一反三,制出四十纱镜啦。

果然,大唐子民就是天下最聪明、最无敌的!小萝莉想要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阿耶,叫他也能多开心一会儿。于是站起身,抓了油纸伞冲向廊庑,奔进喜人的春雨中。两仪殿内。

李二陛下正与阿福送来的一只拂秣犬大眼瞪小眼对峙着。他蹙着眉头,左想右想,终于记起来这狗应当是高昌国有一年朝贡送来的,太上皇一眼相中便养在身边,成日念叨着说是什么东罗马的犬种。③李二陛下仔细打量过去。

已经两岁的猖儿通体雪白,高约六寸,长一尺,性格瞧着很是温和亲人,正俯身趴在阿福怀中,对着主位上的帝王摇尾巴。李世民看着那高高翘起的毛绒大尾巴,还有吐歪了的舌头,不知怎的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兕子。

门外的兕子将伞一收,大跨步进来嚷道:“耶耶,耶耶,兕子有好消息给你讲!”

拂秣犬听到动静,歪了歪头好奇看去。

李二陛下也连忙轻咳一声回神:“大雨天的,什么好消息叫你不管不顾跑来了?”

兕子笑嘻嘻的才要开口,扭头瞧见阿福怀中的小狗,把要说的事一下子都忘了:“哇!是翁翁原先养在身边的小狗!”这狗在大明宫养了半年,都是由太上皇亲自照看的。后来太上皇身子越来越差,力不从心,便只能交由犬房的宫人去打理。阿福眼前一亮,寻着机会开口:“是啊,难为晋阳公主还能认出来。如今先帝走了数月,只余下这小毛团儿尚未安顿好了。先帝定然还记挂着它呢。”兕子上前,将狗揽进自己怀中,用脸颊贴了贴它毛茸茸的脑袋顶,问:“翁翁走前,是怎么说的?”

阿福:“先帝说了,这狗或是留给陛下,或是留给公主您,权当是个念想吧。”

于是,还不等李二陛下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愿,兕子便热情洋溢地嚷道:“我要我要,小毛团儿跟兕子同吃同睡,一定能养得胖乎乎的,像个棉花球!等到夏天南山的煤花都开了,阿姊就带着你去瞧瞧煤花花海。”翁翁没能看到的美景,就让小毛团儿代他去吧。李二陛下越听越不对劲,不满地咳一声,拍了拍桌子:“那朕呢?”兕子抱着毛团儿,满面灿笑:“耶耶当然也要去啦。答应过翁翁的话,就要说到做到嘛!”

谷雨之后,南山庄子上开启了紧锣密鼓的种棉花大业。今年春种,宋管事要忙活的事情还真不少。首要便是这新棉花。早春才下过雨,土地微润,庄户们提前将垄上齐齐翻整了一遍,施用配好的氮磷钾肥料,静置十日左右,便可以将棉籽一一种在土壤里,再盖一层薄土压实,静待发芽了。

除此之外,庄子上也免不得还要再种些西瓜、胡萝卜、辣椒、玉米之流。比起深秋在暖房耕种,春种可要轻松多了。除了耕地种疏果,庄户们只需再分成两批,一队接着沤制今秋要用的新肥料;另一队则将余下的氮肥运去林区,给越发茂盛高大的橄榄树施上肥料,静待今年的结果期。

春日在一派繁忙中悄悄溜走了;

长安的夏日来得匆忙而夺目,不过六月初,南山的田埂上几夜之间便冒出一朵又一朵煤花,一眼望不到头去。

宋英成知道,公主与太上皇有个约定,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刻,连忙派人传了信进宫去。

兕子简直恨不得当晚就乘车去南山。

她半梦半醒着迷迷糊糊睡了,爬起来好几次,问着松萝时辰,直到天亮之后才昏睡过去眯了一会儿。

午时二刻,帝王的车驾在山野之间飞驰许久,终于抵达了南山。兕子抱着小毛团儿跳下马车,急吼吼地催促着:“耶耶,耶耶,快一点呀!”

毛团儿落了地,也欢快地转着圈圈:“汪!汪!汪!”李二陛下被这两小只吵着闹着,越下马车,抬手弹了弹闺女的额头:“织花又不是昙花一现,催得你阿耶险些闪了老腰,臭丫头。”兕子连忙胡乱给李二陛下揉了两下腰,直挠得他浑身发痒。父女俩就这么插科打诨,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田区。三十亩棉花地一眼根本望不到头,只能看到十余寸(40厘米)的棉花树碧油油的,从左到右,延伸向远处暖阳升起的天际。碧树棉株之间,是一朵又一朵正在盛放的,色彩缤纷的煤花。那些花儿红的热烈,黄的亮丽,白的纯澈。一阵风过,棉花朵儿就会齐齐随风飘摆,带来一种能叫人沉心静气的美感。李二陛下就这么牵着兕子,静静立在田埂最高处,仔细瞧着这片花海。小毛团儿绕着他们来回疯跑玩闹几圈,许是跑累了,乖乖溜达回来,紧紧靠着兕子的腿边趴下来,也跟着他们一道歪头探看。狗狗是看不到这几种颜色的。

想来,翁翁在最后那段日子,也已经分辨不清色彩了吧?兕子蹲下身,有些怜惜地摸了摸毛团儿的脑袋,继而对着田野放声大喊:“翁翁,兕子带着耶耶和毛团来赴约啦。”“你看这棉花花海,喜不喜欢呀一一”

回应她的,是小狗欢快又清脆的叫声:“汪!汪!”李世民在这一人一狗的提问与回应中,终于感受到发热的胸腔中散开一团气,由此畅笑出声来。

这一场迟来的棉花之约,成就了他胸中的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