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39
武德九年,玄武门事变之后,那些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臣子,都曾被论功封赏。
程咬金因此迁升为右武卫大将军,食实封七百户;秦琼则拜左武卫大将军,也食实封七百户;柴绍就更幸运了,那年五月他已率军去攻打胡人,并未参与事变。但李二陛下依旧选择厚封这位驸马,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食实封一千二百户。这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亡姐的情分上,大约只有李二陛下自己清楚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程咬金还是那个能吃能喝的老程,柴绍与秦琼却早已不比当年风采。
秦琼戎马一生,历经大大小小二百余场战役,屡受重伤,如今年纪上来了,时常会因为旧伤复发而卧病在床。今日这身子骨难得有些好转,他瞧着天气不错,才被程咬金连拉带拽的喊了出来。
至于柴绍,那就更是情志不舒了许久。
自打武德六年,平阳昭公主离世,柴绍虽还是一如既往地出征攻打突厥、胡人、梁师都,但整个人的状态显而易见的沉了下去。旁人都道他对公主情深义重。
实则只有柴绍自己清楚,他是缘何被绊住了心志。这会儿,河岸边吹着凉爽的秋风,,秦琼和柴绍肩并肩躺得笔直,水中的游鱼则一下子咬住了程咬金的钓钩。
老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将手中钓竿一丢,看向兕子:“公主,你说咋整,俺老程就能出一把子力气。”
程咬金挽起袖子,硬生生将话说出了一种抛尸灭口的错觉。兕子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摆手:“先请大姊姊的医官瞧瞧,老程你可别动他们!”
程咬金挠挠头,满口应下。
五人合抱的大榕树下,很快就被仆僮们围了起来。长乐身边常跟着一位针灸好手,这会儿连忙取了医箱,奉命上前诊看。兕子则趁着众人不备,在脑海中急吼吼跟系统说小话:“快快快,不是还有四百生命值嘛,给老秦和老柴一人一百,再给虞家阿翁也来一百!”【好的,宿主。】
【100点生命值赠予秦琼,延寿300天,秦琼剩余总寿元:321天。)【柴绍剩余总寿元已达上限,无法进行赠予。)【虞世南剩余总寿元已达上限,无法进行赠予。】兕子压根儿没想到,会遇上跟太上皇当初一样的情况。捏着积分的小萝莉登时傻眼了。
“为什么呀!”
【回宿主,贞观朝名人都有既定的寿数,其可延寿时长与个人历史功过,德行,品性直接挂钩。唐高祖原本寿元七十岁,作为大唐开国皇帝,额外又延长了两年半的寿元,已经十分难得。】
兕子歪着头,有些不解:“那阿娘呢?兕子呢?为什么延长的寿元比翁翁多?”
……因为宿主与文德皇后的寿元过低,与当前世界的本人功绩、德行、品性不够匹配,因而,上限已经调至较高模式。】“可是,虞家阿翁也是顶顶好的老大臣!”【永兴县公的确性刚烈忠直,敢于进谏,许多主张对贞观之治起了积极作用。但…“虞永兴”享年八十一岁,寿终正寝,实在很难再突破寿元上限了。【至于柴省绍…)
【晋阳起兵之后,他便与平阳昭公主一道屡建军功,在寿元五十岁的前提下,的确具备一定的延寿余地。但是很可惜,他本人因为一件错事抱憾终身,并无继续求生的意志。】
三姑母的驸马不想活了?
尚且不通男女之情,也不懂复杂人性的兕子听得简直一头雾水。小萝莉怔怔瞧过去,躺在树荫下的两位老臣已经转醒,秦琼的脸色瞧上去要更为红润一些,许是身上病痛减弱,眉头也变得舒展了。长乐正在吩咐宫人们小心将人抬上车驾,预备着送回府邸后,再请太医看诊。
兕子连忙回了神,拽着长乐的衣袖小心问:“大姊姊,兕子想跟老秦他们一个车,可以吗?”
长乐虽有些诧异,还是询问地看向秦琼和柴绍二人。秦琼这会儿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拱手笑道:“晋阳公主乃澄善之人,才会挂心老臣二人的状况。既如此,臣等却之不恭。车马辘辘,向着长安城而行。
兕子如愿以偿坐上了载着两位伤员的主车,表面上正襟危坐,端出一副大唐公主的气派样子。实则,小萝莉两个眼睛滴溜溜转着,恨不得将柴绍拆开来打里。
秦琼瞧着面前这位传闻颇多的晋阳公主,禁不住露出一丝和煦笑意。程咬金这老小子,都没见他与哪个皇室子弟走得近过。难不成晋阳公主果真像了陛下,招诸多臣子喜爱?
秦琼的神色中带上几分慎重,兕子却放松下来,凑到了两个人中间。她双手撑着大腿,学阿耶的语气关切问:“叔宝啊,身上可好些了?”秦琼险些没绷住表情,半响才硬着头皮答;“回公主,一粒橡实罢了,本无大碍。臣方才应当只是旧伤引起的昏厥,此刻已无大碍,公主无需挂怀。”兕子点点头,又看向柴绍,如法炮制:“嗣昌啊,你如何啊?”柴绍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了。
眼前的人是他的亡妻一一平阳昭公主的侄女,按照寻常人家的辈分称呼,也该叫他一声"姑丈”。可如今,这位小侄女却像个平辈老大哥一般,在喊着他的字,关心问询身体。
柴绍抬眼,望进那双与平阳一般明亮的双眸,鬼使神差作答:“臣亦无碍……陛下可曾说过,公主长得…有几分像您的姑母。”兕子摇摇头,却是上身前倾来了兴致:“是那位统领娘子军,并以军礼下葬的三姑母嘛?翁翁从前倒是说过,兕子有些像三姑母小时候呢。”“你是三姑母的驸马,快说说,到底像不像呀?”柴绍透过面前的小公主,忆起了从前那个忙里忙外,组织娘子军的鲜活女子。
他不免扬起唇角:"像,公主的确很像从前的平阳。”兕子想起系统先前的话,下意识问:“那你会想我三姑母吗?”柴绍的笑慢慢回落下去,垂着眸子,就像是夕阳下孤身牵马走天涯的落魄游侠。
很久,他才答:“自武德六年二月初八,未有一日,敢曾忘怀。但我心中有愧,自知无颜再见她。”
捡秋归来之后,秦琼病体大好,柴绍的气色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李二陛下听说了兕子闯祸的事情,将人拎到两仪殿内,特意教训一通,这才命张阿难备车,预备出宫去探望病中的驸马。三姊从前待他很好。
柴绍与三姊携手度过风风雨雨,因而无论如何,他也愿善待三姊选中的家人。
不过小半个时辰,父女俩就到了谯国公府。柴绍病得早已起不来身,听闻陛下亲来探望,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身叩拜,被李二陛下一把拦住:“好好躺着,朕带了兕子来瞧瞧你。”到了这时候,任哪个相熟的人都瞧得出,柴绍这是心病。李世民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手,却也不知如何去劝慰。君臣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不知说了多久话,兕子从外头推门进来,手上还小心翼翼端着一小碗汤饼。
“我听翁翁说过,三姑母从前在军中,最喜欢用这种刀削的汤饼,此物还是老柴亲手琢磨出来的呢。”
也正是因此,刀削面在后世,才又被人称一声驸马面。热乎乎的刀削汤饼上头,盖着香辣的肉臊子,兕子还贴心的亲自煎了一枚蛋,卧在红油辣香的汤面上头。
小萝莉手指烫的红彤彤的,摸了摸耳垂,笑道:“三姑母如今吃不到兕子的改良刀削汤饼了,老柴,你得替她尝尝呀。”柴绍双目通红,不要任何人扶着下了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地认真将一小碗汤饼全都用下。
直到汤油都喝干了,他才放下碗,哽咽答:“很好吃,若公主还在,定然喜欢。”
兕子看着面前红了眼说不出话的柴绍,再望一眼沉默的李二陛下,终于靠着系统和从前翁翁的提示,猜到了所谓的真相。她的三姑母并非寻常女子。
她这一生统领娘子军走过无数坎坷,渴望的是远处的黄沙山石,旌旗招摇;亦渴望着以己身建功立业;
更渴望这份王朝末年得之不易的女子自由之风,能一直席卷壮大千百年。然而长安之战后,大唐初建,三姑母的军权却被收回,再也没能领兵作战,踏出长安城半步。
她的风无端平息在了王朝之初。
而身为驸马,携手共度风雨的郎君柴绍,却没能在这件大事上与三姑母再度并肩,为她分辩半句。
想来,三姑母该曾失望过的。
将要步入九岁的兕子,这一刻仿佛看到了平阳昭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她虽还不能完全参透其中真意,却也为之震撼和心折。她立在柴绍面前,扬起绚烂的笑颜:“你是在怕,三姑母对你失望吗?柴绍愣了一瞬,有些慌乱地遮住通红的眸子,想要开口解释。兕子却不给这个机会:“这还用得着想吗,三姑母定然是对亲近之人失望过的。”
这回,李二陛下也变了脸色。
“可是,失望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的感情啊,兕子每每种地都有这样那样的失望,这日子难道就不过了吗?兕子都能行,三姑母是骁勇作战的娘子军之首,就更不会因为旁人的过错,而困住自己后半生了。”“柴绍,我不能替三姑母原谅你。"兕子上前一步,将帕子递到落泪人的手中,“但我阿娘曾教过我,做错事情,只自怨自艾,一度沉浸在情绪里是没有用的。”
“就像你曾全心全意为姑母准备一碗汤饼那样,去尽力做些什么吧。”赶在入冬收土豆之前,柴绍终于没能挺过去。临终之前,这位早早追随太上皇起兵的驸马终于卸下一身荣耀,只着粗衣简服,跪倒在李世民脚下请求:
“那日听晋阳公主一席话,臣受益良多。臣与公主自幼相识,相知,风雨飘摇中一路相守走来,也曾历经无数艰险。可入长安之后,世道稳了,臣便忘记了那些交付后背的曾经。是臣…没能站在平阳身侧,将她弄丢了。”柴绍费劲力气,撑着身体叩首道:“臣愿意卸下谯国公的封号,死后不再享受任何荣耀追封,只恳请陛下,能将平阳的功绩追还一二,给她一份应得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