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1章
“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八岁那一整年,顾知许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他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当年明熙死后她在医院里就发过一次疯,抓着顾知许的肩膀歇斯底里问他:“你为什么要让明熙去给你买!你就那么馋吗,为什么非要吃那东西!”
她平时一个柔柔弱弱、不忍踩到路边蚂蚁的人,狠狠的巴掌把顾知许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
顾渊为了防止她再失手打伤他,只好把他送去爷爷奶奶家。那些日子里,他依然会给她打电话。
虽然知道无法接通,但也会悄悄对着手机说话。他说很多话,说自己的心事,说自己的难过,说想念明熙。但说的最多的,还是:“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顾知许的时间并不是一条滔滔不绝笔直向前流动的河水,而是一条弯弯绕绕终会闭合的小溪。
在无数辗转反侧难眠的夜晚里,他的心早已被过去种种啃噬殆尽。他想,这大概是一场适可而止的梦。
现在,梦也该醒了。
兰栩安和救护车都堵在路上。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工作日早晨,勤劳忙碌的人们都已早起上班,科技中心附近主干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兰栩安皱着眉,忍不住砸方向盘。
他大概能猜到顾知许在干什么。
这个疯子昨天给他家里所有保姆司机都发奖金放长假,大家要么回家要么旅游,没有一个人能迅速赶回去。
兰栩安很少这么恐惧,哪怕是他们有一年决策失误导致公司资金链出问题,他都没有这么恐惧过。
最后,兰栩安干脆不要车了,一路疯跑几里,出了堵车区,拦了辆出租直奔顾家。
安静的、空荡荡的房子。
暖气都关闭了,窗户却紧闭着。二楼房间温度很低,落针可闻,壁上悬挂的纯白纱幔没有一丝动静。
他猛地推开浴室门。
怔怔望去,满目悲凄。
那是一种气息消散的静谧,空气中弥漫着苍兰的香气,与浅淡的铁锈味亲密交融在一起。
洁白的浴缸里,盛满了鲜红到刺目的血水,水中尚有余温,柔和包裹着那人苍白清瘦的身躯。
抱着他冲出来时,才发现脚下是洒落一地的白色药片,纱幔被微风刮起,早晨八点,朝阳的光芒落在他了无生息的容颜上。一张松风水月的脸。
漆黑的发丝浸润水珠,温顺垂落在脸颊两边,眉尾与睫毛耷拉,神情温和平静。
认识近十年,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安详的神情。这是个睡着了都要皱眉的人。
大概是心里隐隐猜到早晚会有这一天,兰栩安浑身发凉,面上却冷静得出奇。
他扯下纱幔紧紧缠住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圈一圈,他缠得不留余力。想来应该很痛,但那只雪白的手如同雕塑一般死寂。他的心按捺在胸腔中狂跳,猛烈到要震碎灵魂。天气极冷,阳光却很浓。
冬日暖阳透过了明净的窗户,落在人薄薄的眼皮上,像哪个坏心眼的小子趁人睡觉时拉开了窗帘。
床上的人眉头稍动,刚恢复点点意识,便听见身边骂骂咧咧的声音。“赶紧去找,把她那张卡所有消费记录调出来,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估计就在学校旁边晃,你们找个学生还不简单吗!”兰栩安听上去非常激动。
顾知许睫毛抖了抖,眼睛虚睁开一丝细缝,虚虚开口:“不准找……”
他刚醒来,声音微弱,干哑的像被刀子划过。兰栩安立刻收起手机,回头看向他。
兰栩安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尤为白净斯文,银丝眼镜折过一条锐利的光芒,顾知许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略微看到他紧皱的眉头。“醒了?没失忆吧,还记得我是谁吧?”
顾知许嘴唇抖动一下,没说出话。
他向来力气不大,这回应当是用出吃奶的劲儿了,不单要划破血管,还要硬生生把自己肌腱割断,如果力气再大些,估计骨头都能顺便折断。幸好他怕死屋里发臭让人发现,暖气全关了,气温低血液流速慢,否则兰栩安那会儿来了都能直接给他收尸。
兰栩安说:“你家那混账丫头不知道在干什么,把我的号码都拉黑了,打过去的陌生号码一个不接。我也不敢联系顾先生和程夫人。”顾知许闭上限,胸口起伏的极低,“不要联系任何人”氧气罩把他大半张脸都盖住了,瘦了好几斤的人,脸颊微凹,嘴唇发白,陷在那柔软的被子里,仿佛要融化一般。
放任他这么下去,这次运气不错抢救活了,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兰栩安也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失态。
泄气似的拉开椅子坐下,沉默的看他。
这件事目前除了博雅医院医生,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因为对集团影响重大,唯恐股价变动,兰栩安已经吩咐严格保密。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知许到底还是命大,那么脆弱的身体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还能活着一一虽然抢救的时候也着实累掉医生半条命。
兰栩安有一万句话想说,但是看他那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春节早已过去。
春天也在悄悄到来了。
“死”过一次后,顾知许比从前还沉默了很多。他不愿意回家,因为身体太差,只能在医院常住下来,还停掉了所有心理治疗,魏澜来吃过好几回闭门羹。
兰栩安暂管他的职务,每天忙碌至极,满世界各地飞,以前很多因为顾知许身体而充满限制的事,现在也都顺利开展了。顾知许知道,兰栩安和他比,只是不姓顾而已。他真正闲了下来。
日子也过得极快。
四月的某一天,护士从抱着柔软的毯子走进来。“顾先生,今天温度回升了,外面太阳不错,我推您出去逛逛吧。”顾知许斜倚在病床上,窗帘只开了一条缝,他脑袋放松,视线呆呆望着窗外。
护士站在病房里悄悄看他。
她今天虽是第一次获得进入这间病房的资格,但博雅医院的人,上上下下都听过这位病人。
他很尊贵,也很可怜。
他好像一个脆弱的机器,已经失去了思考和语言的能力,这么久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接受治疗,或一个人静静发呆。不过今天好像有些例外。
顾知许喉结滚了一下,微不可查应了一声。天气真的很好啊。
他每天有输不完的液。
护士很耐心,抱扶他坐到轮椅后,仔细的调整了椅背,又起身把输液架推了过来,小心的把药水挂上去。
小护士看上去年纪不大,应当和他妹妹差不多,蹲在他面前,把毯子盖在他修长细弱的双腿上,还帮他披了一件外衣。她把外衣领口仔细整理好,让衣服包围他的手臂,温柔的说:“顾先生,这只胳膊一定要保护好哦。”
他划伤的手难以痊愈,功能损失了至少80%,基本和废用没有区别,一直裹得严严实实挂在胸前。
博雅医院楼底下有一大片花园,其中有片区域是专供vip病房的,向来人少,打理得很细致。
四月初春,满地翠草,不远处枝桠上也爬满了绿芽。这里不种植任何易敏植物,但为了以防万一,护士还是给顾知许戴了口罩。他下楼后闷闷咳了两声,无力靠着椅背,随意眨动眼睛。一只粉蝶飞来他面前,悠闲扑着翅膀。
他看着它,片刻后,粉蝶飞过,他的视线慢慢落到蝴蝶后两个人的身影上。他静静望他们,眼里没什么波动。
顾渊和程珅珅是少见的极为恩爱的中年夫妻。两个人年少相识,顾家实力雄厚,程家却日渐落败,但顾渊也不顾一切娶了程珅珅,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她,一颗心都在她身上。顾知许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走来的身影挡住了半边太阳,他也毫无察觉。“顾知许。”
顾知许睁开眼,眼前很模糊,他平视前方,看不到那人的脸,脑子转不动,也不知道是谁。
“那天为什么深更半夜打电话。”
原来是来质问的。
顾知许淡淡开口:“对不起。”
来人沉默了。
站在轮椅后的小护士盯着两边人瞧了又瞧,不敢说话。还是旁边的男人先开口了,摆摆手对她说:“你先去旁边等等吧,我们谈会儿话。”
小护士有点犹豫,“顾先生他…”
男人叹气,“我是他父亲。”
小护士赶忙点点头,退到一旁去了。
氛围平和,顾知许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静得像一滩无澜的湖水。顾渊皱着眉,“我听说你暂时退出董事会了。为什么?”顾知许随口答:“不想干了。”
顾渊:“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听到这话,顾知许平静的脑袋轻轻漾起一丝涟漪。他无力思考,只是感到奇怪,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顾渊见他不回答,又问:“胳膊怎么了?”程珅珀就在顾渊身侧,视线也飘向了顾知许。他比上次车祸还瘦了很多,衣服穿得很厚,但不难看见削尖的下巴和微微凹陷的脸颊,眼下还有一片浅淡青黑,外套下一只胳膊挂在胸前,几根虚弱苍白的手指垂了下去。
想起程楠那天哭着跑来的样子,她心里又是一阵抵触。顾知许慢吞吞开口:“报应而已。”
他总有一开口就惹人不愉快的能力。
顾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想转身就走,但脚步顿了顿,还是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
顾知许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长得像他妈妈,那张脸和程珅珅至少六成相似,只是他消瘦过头,又面无血色,远远不及父母好看。
顾渊看见他那双眼睛很迷茫,一丝光都没有,眼皮也似乎抬不起来,皮肤惨白得惊人。
仿佛时日无多。
顾知许看了他良久,却什么也不说。
他们早已无话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