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050|旧事
朝阳,逐渐升起。
大殿中的那一缕光也渐渐退了出去。
中央的棺木依旧静置,谢得伏身阶下,一时间,宣政殿中陷入了静谧。“圣上,谢得指使十七郎监视宣抚使在前,又为脱罪杀了他,请圣上下旨,定他的罪。"谢衍拱手,嗓音洪亮道。
“谢行,他毕竟是你兄长,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落井下石了?“有人驳斥道。谢行冷哼,浓黑的眉毛竖起,厉声道:“他谢得杀害族兄之时,可想过那亦是他的兄弟?我如今不过是盼个秉公执法,倒成落井下石了?”“众爱卿以为呢?”
江决站在阶上,方才的盛怒已然敛下。
十二道冕旒后的神情晦暗难明,他大袖垂落,又回到了御案之侧,手搭在案角的玉玺之上,俯视群臣。
“圣上。”
前排的一名官员出列,他发须已有斑白,形容整肃,端正一礼后道:“谢刺史此前言明的罪行有二,如今其一已然明了,但谢司徒究竞有无杀害谢郎将一事,证据仍不充分。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臣身为御使大夫对此事责无旁贷,臣请旨将谢徨暂押,由御史台调查审理。”“赵大夫此言可就奇怪了,御史台行的是纠察百官、整肃纲纪之责,他如今犯下的是杀人的案子,合该归刑部或者大理寺才是。“谢衍道。“谢刺史,您可有谢徨杀害的谢十七的罪证?"御史大夫赵博道。“自然是有。"谢衍有力道,又拱手向阶上的江决,“圣上,臣的副将已然掌握了证据,正在宫门口候旨,请圣上通传。”跪着的谢得垂敛着眼眸,没有动。
“传。"低沉的声音被逼出咽喉,握着玉玺的手指,又寸寸收紧。谢行的副将一身束袖的劲装,未着官袍,脚步有些匆忙地上得殿来。他施完礼后,大殿上几乎所有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顿时令他有些惶恐。“磨蹭什么,供词拿到了吗?"谢行斥道。副将为难道:“将军恕罪,没有。”
“你说什么?"谢行一把揪过了副将。
“谢刺史,何必恼怒?“赵宾的站位不远,此时出列拱手道,“供词什么的,若真有,早晚能拿到,交给御史台审问也是一样的。”“姓赵的,这关你何事!”
“诶诶,谢刺史别拿姓氏说事,赵某只是在讲事实。“赵宾说完,欠了欠身,回到队列。
因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总算恢复了红润。江决收起搭在玉玺上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了谢程面前。他静静睨视着他,吩咐道:“罢黜谢得大司徒大中正一职。依舅父所言,此事就交由御史台吧。”
长信殿中。
圣上通传,江洄不得不走。
短暂分神后,太后重新提起了凌之妍手伤的事,将她叫到身边,好生一通询问。
她仍然没有提及史语蓝闯殿的行为,只说是在颜和殿伤的,话里话外的跟凌之妍指责着赵太妃,凌之妍既不能顺着她说,又不敢跟她对着干,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看来,你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赵太妃的疏忽?”史太后也许是说够了,悠悠停了下来,拿起桌上一枚林擒果,在手中把玩。凌之妍低敛着眉眼,婉声道:“太后也说了是疏忽。当日皇后闯宫,臣妇实是害怕极了,最后承蒙太后关照,臣妇心中一直记挂着太后的恩德。”“呵,倒是知道感恩。”
太后瞥了眼无动于衷的赵太妃,将自己手中的林擒果,塞进凌之妍手里:“这林噙果是雍州上贡过来的,闻着清香,你的手既然好多了,那就替老身削个水果吃吧。”
“母后,嫂嫂的手还未大好,怎能做这活计,让儿臣来吧。”江漓立刻站起了身,刚要上前,竞被赵太妃一把拉住。赵太妃保养得宜的双眸横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后想吃水果,让女官削了来便是,何故用她?”
“她是老身的儿媳,怎么用不得了?"史太后肃然道,叫人拿了削果皮的小刀来,吩咐凌之妍道,“削吧。”
江漓似乎还要说话,被赵太妃又瞪了几眼,只得退下。赵太妃用了口茶,面色不大愉悦。
凌之妍并不会削果皮,更不用说右手还有伤,她握着刀,右手微微颤着,尝试了好几次,连一点痕迹都没能在林噙禽果上留下。旁边递给她刀的女官都有些看不下去,瞥了赵太妃好几眼。不知折腾了多久,凌之妍的手上已经出了层腻腻的薄汗,连刀柄都难以拿稳,眶当一声,掉在了桌案上。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看来你的手果真是伤的极重。”史太后让女官收走了小刀,她目光严厉,扫过跪下请罪的凌之妍和始终未置一词的赵太妃。
“罢了,“史太后冷笑一声,“你们都退下吧,老身乏了。”“你明明知道她不安好心,方才嘴这么快做什么?”刚出长信殿不久,赵太妃瞥了江漓一眼,冷声抱怨道。“母妃,"江漓蹙起眉头,低声道,“嫂嫂毕竞是哥哥的娘子,咱们怎好看着她被母后刁难?”
凌之妍与他们同路,只稍稍落后了两步。
赵太妃和江漓的声音都不算小,她不自觉瞄了眼说话人的方向,不想,与赵太妃严厉的桃花眸正巧撞上。
凌之妍肩膀缩了缩,打算离开,却被赵太妃叫住。“太后让你做事,你倒是乖觉,见了我就只想逃走么?”“太妃误会了。“凌之妍停下脚步,低声道,“之妍正要给太妃请安。"说着,她敛首一礼。
赵太妃挑剔地打量了凌之妍几眼,悠悠道:“三郎被宣政殿叫走了,你左不过要等他一起,先跟我回颜和殿,等他来后再一起走。”谢徨被御史台的人押走了。
江决离开后,殿中的百官也相继散场。
谢行神色极臭,与江洄擦肩而过。谢臣安跟在他身后不远,擦身时,不动声色地对江洄略略颔首。
江洄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也转头随着人群往外。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又是一身常服,非常显眼。其他大臣们审视或者打量的目光轻轻扫过,并没有人上来搭话。赵宾几步追了上来,拉他道:“慢一点啊,等等我。”“不成体统。”
后面不远,遥王勾住江源,不屑道。
江源本来就有点热,此时更难受了,嘟囔道:“皇叔说的什么?”“你没看前面么?“遥王瞥了眼江洄和赵宾的方向,“到底是皇兄的骨血,一个臣子,也敢拉拉扯扯的。你刚才没听么,那骁卫郎将还撞他的门,怎的一点血性都没有,真没用。”
“他都是庶人了,能怎样?三郎君什么的,不过喊着好听,给圣上面子而已。"江源道,扒拉着遥王的手臂,“皇叔,热得很。”“是你太胖了。“遥王瞪他道,“他现在是不是住你府上?”“是啊,"江源终于挣开了遥王的臂膀,眼珠子滴溜一转道,“皇叔这么关心他,不如让他住皇叔府上去?我也好松快松快。”“你做梦。"遥王懒得再搭理他,甩袖往紫宸殿而去。前头,赵宾不顾后面众多人的眼色,执意跟江洄走在一起。“喂,你晚上在府里吧?我去找你?”
“有事?”
“论论啊,我心痒。″赵宾道。
江洄默然:“你自己定吧,我去长乐宫,回见。“言罢,他直接调转方向,往长乐宫走去。
颜和殿中,香味悠长。
与冷寂肃然的长信殿不同,这里紫烟袅袅,珠帘纱幔层层叠叠,凌之妍跟着赵太妃和江漓,直接进到了正殿旁的暖阁里。没说几句,赵太妃便抱怨着觐见太后的衣衫过于繁琐,领着女官们更衣去了。
江漓对凌之妍歉然笑道:“嫂嫂莫怪,母妃的性子一向如此,并没有恶意的。”
凌之妍摇摇头,她自然也领教过几回,并没有往心里去。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凌之妍又回避着圣旨那事,说着说着便只能说到了江洄身上。“我不常听江洄说起旧事,但听旁人提起过,他……幼时并非养在太妃膝下?"凌之妍低低问道,蕴着几丝好奇。
先帝的三皇子幼时没有养在宫中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宫闱内事,大多人也是讳莫如深,更多的并不清楚详情。江洄从未主动提过他幼时的事情,江源倒是偶尔提两嘴,但凌之妍越听越迷糊。江漓生了长长睫毛的眼睑,悄然垂落几许。尚有婴儿肥的脸上,浮现出了点与年龄不符的落寞来。“我随口问问的,殿下若不方便说,就当我没提过吧。“凌之妍笑道,迅速搜寻着新的话题。
“你们都先下去吧。”江漓却淡淡吩咐了周围的侍女道。等人都走后,暖阁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江漓微蹙了眉头,低低道:“我是泰启十四年出生的,兄长他,是当年年末才回的宫。前事我没有经历,只听旁人提过,兄长出生三日,便被父皇视为不祥,送到了行宫抚养。“他在行宫一直长到八岁,我出生后母妃又去求了父皇,父皇这才答允接他回宫。皇长兄曾说过,兄长的名字是直到八岁回宫时才取的。”“八岁?“凌之妍颇为惊愕,又皱了皱鼻子道,“洄,是回宫的意思吗?好随便。”
“不是。"江漓却缓缓摇头,抬眼正色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个名字,是父皇赐予的……诅咒。”凌之妍愣住,直直地看着江漓。
杏仁状的眼眸寸寸睁大,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是因为觉得他不祥?”
“也许吧。"江漓垂眸道,“庆安元年后父皇对兄长一直非常倚重,甚至曾有传言说,父皇有易储的心思。我当时年岁虽小,却也觉得有些古怪。”“什么意思?”
江漓沉默着,眉头深深地皱起,等了许久才道:“父皇对皇长兄的模样,对我的模样,甚至对二皇兄的模样,与对兄长的,截然不同。”江漓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喝了口茶。
“嫂嫂。”
他抬眼,桃花眼尾微红,眼瞳明亮:
“母妃她并非不心疼兄长,只是…有些话我不好多说,但如果兄长得空,能否多来颜和殿坐坐,与母妃说说话?”
阁中静谧。
院外也无甚人走动。
凌之妍垂眸,缓缓用了口茶。
她放下茶盏,认真地看向江漓道:
“此事,我不能答应你什么,这是你兄长自己的决定。“我只是想问问,赵太妃一贯得宠,赵家在朝堂的势力也不小,为何江河在外足足流落了八年,才被接回皇宫?
“他八岁回宫,直到庆安年间持节出巡才有府邸,那之间有五六年都是住在颜和殿的,赵太妃与尚且不是她亲生的圣上关系都如此融洽,为何独独对江汇这般?
“殿下,这不是一句母妃的性子向来如此可以回答的。江洄他,并非冷情之人。”
江漓怔住。
香烟悠然上浮着,时光也仿佛变得格外漫长。他口唇动了动,似是又想说些什么,外头却有了动静。“三郎君。”
侍女的声音自外头传进来,有些慌乱。
“让兄长进来。“江漓道,站起了身。
暖阁的大门打开,江洄大步走了进来,一眼便捉住了坐在里侧的凌之妍。江洄向江漓颔首:“麻烦你了。走吧。"他又对凌之妍道。“兄长,已经快到午膳的时间了,不如跟嫂嫂一起留下,在颜和殿用膳?”江漓上前几步,颇有点急促道。
“昭阳郡王府的门禁森严,不便多留。“江洄淡淡道,直接向凌之妍伸出了手。
凌之妍绕过江漓,去到了江洄身边。
“怎么去了那么久,宣政殿那里没出什么事吧?"杏眸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无事,回去细说。“江洄唇角弯起,含了淡笑,又问江漓,“母妃在何处?我们去向她道了别便走。”
“这就要走?”
恰值此时,赵太妃更完了衣,带着几名女官和侍女款步走了进来。江洄欠身揖道:
“昭阳郡王府门禁森严,不便久留。”
“呵。“赵太妃冷笑一声,“你这点借口骗骗小七也就罢了,别拿来证我,不想留的话,就走吧。”
“母妃既然明白,那儿子便不留了。”
江洄直言道,又牵起了凌之妍。
“母妃保重。”
言罢,也不再理会江漓的挽留,带着凌之妍走出了颜和殿。江洄牵着她,竞然忘了放慢脚步。
待走到宫门口的马车时,凌之妍已经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