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070赏赐
“圣上,三殿下到了。”
宫中,凌烟湖水谢旁,江决随手撒落鱼食,引得群鱼争抢。“让他进来吧。"江决拍掉手上剩余的食饵道。自从他在谢得案中表现出了明显的回护之意,宗室对他越发不满。他发过几次怒后,他们总算不再在谢程的事上纠缠,却开始频繁上奏,要复江洄的皇子身份,并请封王爵。
江洄新功又立,该如何赏赐,于他而言是道难题。“三弟无须多礼。“江决一身玄色常服,宽衣博带,上前亲热地扶住了要跪下行礼的江洄,“往后也别恪守这些没用的规矩了,你总是朕的亲弟弟。”“谢皇兄。”江洄拱手道。
他回都后再次卸下宣抚使一职,江决虽然频频在朝臣面前称呼他为三殿下,但正式的复位圣旨始终没有下达。
若要严格论来,他仍是庶人,面见君王必须行叩拜大礼。都中的情形云央那里时有来报,只是他尚在揣度,不知江决此次,想如何?江决扶起江洄后,又拉着他去到谢中坐下,谈了些右谷郡的事,又夸赞一番,江洄淡笑着说了些自谦之词。江决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道:“长乐宫中巫蛊之案,弟妹恐怕受了惊吓,你可去探望过了?”“谢皇兄关心,内子一切安好。”江洄道。内子二字,让江决有些不悦。
当日凌之妍隐忍哭求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恨不能搂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可江洄的存在,始终让他难以如愿。
江决牵了牵唇,让内侍给江洄添了茶,又道:“宗室已经上奏过好几次了,朕想着你新功初立,倒是个最好的时机。雍州地处西北边境,与西域诸国接壤,始终很不太平,朕想将你封在雍州,为国守边,你可愿意?”江洄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紧。
他起身,郑重地欠身揖道:“皇兄信重,臣弟无以为报,但臣弟才学浅薄,更无丝毫军旅经验,恐怕无法胜任,还请皇兄另择良臣。”“你不愿意?"江决斜睨着他道。
“臣弟无才无德,恐难胜任,请皇兄恕罪。"江洄道。水榭内安静下来,唯有凌烟湖的微波,一下下轻挠着连接湖面的宽阔石台。江决放下茶杯,再次笑道:“朕不会让你白白守边的,只要你答应,朕即刻下旨封你为雍王,雍州自刺史以下一切官员将领,统统听你调遣。雍州虽然贫瘠,却与西域有诸多商贸,自有其富饶之处,你封在那里,也不算委屈。”“皇兄选的地方,自然是好。“江洄道,“但臣弟斗胆一问,臣弟的家人将如何?”
“你是何意?"江决的目光骤然冷下来,极锐利地盯着江洄。“臣弟希望,册封凌氏为王妃,与臣弟同往。“江洄道。江决捏着茶杯的手指,蓦然一紧。
他就是故意没提王妃的事,不想江洄竞然如此敏锐,也根本无惧于他。他定了定神,重又平静道:“太后年纪大了,喜欢有小辈时时陪伴在侧,只可惜锦乐糊涂,做出了那等事情来,朕是不可能赦免她的。凌氏极得太后她老人家的心,不如就让她留下,侍奉太后,也算是替你尽孝了。”“皇兄,大烨立朝以来,若皇子分封在外,则携家眷同往。若住在京中,则外派时不得携带家眷。可从无分封在外,却不得携带家眷的旧例,臣弟不知是哪里做错了,皇兄要如此责罚,还请皇兄明言。”言罢,他深深一揖。
江决将茶盏,完全捏进了手中,杯沿掐进掌间。雍州有谢行驻守,他生性娟狂桀骜,江洄若过去,他必然不可能听从,两人互相掣肘,正好有利于他钳制二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安置江洄的法子。而凌之妍,就是他的私心了。
上次直接册封是他过于激进,这才惹得太后出山。但此次,他想慢慢来。先把江洄支走,凌之妍作为在京为质的王妃,连城门都不可随意出入,他再时不时关切一番,软硬兼施。
她一个弱女子在京无依无靠,时日久后,便也就屈从了。到时他再利用谢行夺走江洄的兵权,让他回京。而自己与凌之妍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这闷亏他只能自己吞下。
他的盘算原本万无一失,但江洄这么说,让他不由更谨慎了几分。江决稍稍调整,温言道:“三弟想多了,你这般得力,朕怎忍心责罚于你?实在是母后喜欢她,母后年纪大了,朕不想令她伤心。不如这样,朕再让人从各家遴选贵女,你喜欢什么样的,尽可告诉朕,若已有心仪之人,不拘几个,一并许了你做侧妃。你劳苦功高,破格多立几个也使得。”“皇兄。”
湖面上骤然起了阵风,江洄嗓音低沉,屈膝跪下,磕了个头道:“皇兄美意,臣弟本不该辜负,但凌氏乃臣弟的结发妻子,与臣弟相识于微末,她待臣弟恩重,臣弟绝不敢辜负。若如今臣弟获封王爵,弃她而另纳新人,臣弟自觉无颜立世,请皇兄恩准臣弟,携她同往,抑或共同留京,侍奉太后左右。”
“你若去了雍州,封地王爵,娇妻美眷,统统都有,"江决冷声道,“不过是少了一个凌之妍,连列土封疆的大权,你都不要了吗?”“臣弟有愧,不敢贪慕荣华。“江洄道。
江决嘴唇抖了抖,胸中怒气急窜,几乎要压抑不住。“如果朕执意如此呢?你还想抗旨不成?"江决道。“皇兄恕罪,臣弟若接旨,无愧于君,却愧对发妻,若不接旨,则忤逆君上。无论如何抉择,臣弟都难再立世,唯有一死。“江洄垂敛着眼眸,并未看他,语气却十分坚决。
湖面上的风更大了。
好像江决心中极盛的怒气,一下一下,毫无章法地冲撞着。江洄新功初立,自己还真能一道圣旨,叫他去死不成?!“很好,你逼朕。"江决咬牙道。
“臣弟不敢。“江洄的语调仍然平静,每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楚。江决重重冷哼一声,拂袖站起。
湖面上的风极冷,吹在脸上身上,已隐隐有了北风刺骨的架势。“那你就跪在这里想。个中利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语罢,江决转身,只留了两个内侍监督,圣驾很快离去。江洄笔直地跪着,内侍们站在边上,他视线微敛,落于湖面和石台的交接之处,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多谢小公公告知。”
大理寺官署一角,袁楠摸出一吊钱,塞给偷偷来报信的小内侍。“阁下,小的老母还是您救的,小的万万不能收。”小内侍推拒道,袁楠却仍然坚持,两人又说了几句,小内侍见时候不早,匆匆回了紫宸殿去。
袁楠束袖,踱步回到官署,面色肃然。
苏兰筠正在整理右谷郡的卷宗,见了袁楠进来,道:“寺卿,这些卷宗已经差不多厘清了,我教他们都封存起来吧?”“少卿先别忙,我上回看了些,有几处实在不大明白,还想着是否能有机会请教呢。"袁楠上前,淡笑道,“只可惜那是田娄两家的案子,发生远早于少卿抵达,看来只有找机会请教三殿下了。”
袁楠摇头,微有无奈道:
“如今三殿下寄居于昭阳郡王府,我作为臣下实在不敢上门打扰,哎,您知道我的,若是弄不明白,我恐怕觉也睡不踏实。”“那寺卿可以去面圣啊,今日三殿下不是入宫述职么?“旁边的李令史接口道,却不想苏兰筠忽然剜了他一眼。
李令史一愣,连忙闭嘴。
“哟,你不说我都浑忘了。"袁寺卿笑道,“那我得去瞧瞧,看圣上是不是能放我进去。苏少卿不如同往?”
苏兰筠一点也不想面圣,不然他也不会一直在副职上,懒得去谋升迁。可袁楠的话让他有些心神不定。
“如此也好,那就托寺卿的福,让我也有机会受教一二。寺卿先请。“苏兰筠道。
袁楠挑了几张田娄两家的卷宗,跟苏兰筠一道往紫宸殿而去。江决的圣驾刚入内不久,两人便到了。
江决听袁楠禀完来意,额上青筋抽了抽,语气当下便不太好:“袁卿发现什么不对了?”
“回禀圣上,并非不对,"袁楠淡笑,拱手道,“只是臣一贯醉心侦查与审讯之道,三殿下的判例中,有一些值得臣学习的地方,臣很想讨教一二,精进自身,只可惜臣无缘识得殿下,所以想求个圣恩,让臣能借圣上的面子,请教一番。”
袁楠语调沉稳舒展,有理有据,江决的不耐缓和不少,若非他一心只重断案,自己也不会大力提拔。
可江洄现在的境况,他如何能与人言?
只幸而凌烟湖靠近后宫,朝臣们奏议不会路过,否则他也不敢留江洄跪在那里。
“三殿下现在没空,迟些朕再让人宣你吧。“江决道。语落,袁楠明显愣了下,一旁的苏兰筠也面露疑惑,江决这才发现自己话说得不对。
江洄进宫,要么见他,要么去见太后,什么叫做没空?江决有些烦躁。
倒是袁楠识趣,立刻道:“如此是可惜了,臣斗胆,不知圣上可否告知,殿下何时有空?臣将疑问整理好,到时一并请教,也不耽误殿下的时间。”“朕再宣你。“江决道,“都先回去。”
他态度颇为强硬,袁楠和苏兰筠都不好再说什么,便退了出去。苏兰筠却疑惑渐起,圣上这态度实在很古怪,江洄来面圣,不就是述职么?怎么会没空?还能去圣上的后宫游玩不成?“哎,可惜了,可惜了。“袁楠在一旁叹道,“也不知三殿下在忙什么。”苏兰筠瞥他一眼,看来此人真的只是想请教,没有要找他们茬的意思,他也可以放心了。
苏兰筠当即便不想再跟他耗下去,直接道:“寺卿,下臣想起有些私事要处理,实在之前离开太久,耽搁了,可否告个假?”“自然,苏少卿今日辛苦了,明日再来即可。"袁楠道。苏兰筠很快便告辞离开。
袁楠继续往大理寺走,心中喟叹,若非殿下有令在先,要他们谨慎行事,他今天非想法子闯一闯凌烟湖不可。
思及此,他忽然福至心灵,转道去了骁卫郎休憩的角楼。苏兰筠摆脱袁楠后,直接来到了尚书台。
苏旭章有些惊奇,却见苏兰筠顾左右而言他,磨蹭了良久,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将他请到一旁,问道:“堂兄,您可知晓今日宫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宫中?“苏旭章更奇怪了,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扬起,“未曾听闻啊。”“我方才跟袁楠去面圣,三殿下应是来述职的,但他好像不在紫宸殿里,圣上说他忙,却也不肯说究竞在忙什么,也不说何时能见,古怪得很。“苏兰筠道,“堂兄能否打探一下?”
他懒散得很,没收买什么人手,但他知道苏公手上肯定是有的。苏旭章蹙起眉头,打量了苏兰筠好几眼,最后道:“我试试看,你在这里稍等等。”
湖面刮来的冷风总算停歇。
守在旁边的两名内侍已经冻得唇色发白,他们小心地打量了江洄几眼,他仿佛没有动过,也不知是不是冻僵了。
不远处,一行骁卫郎巡逻而来,有几人遥遥一瞥,均是怔了怔,这才跟着队伍继续往前。
“刚才那个是三殿下吗?”
才巡完,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跟同僚窃窃私语起来。“我见过三殿下,肯定是!"陆久道,他难得有机会参与同僚们的话题,又多补充了一句,“三殿下怎会跪在那里?不是听闻他立了功?”“不知道啊。”
骁卫郎们回到休憩的角楼值房,他们中见过或者跟江洄共过事的人不少,虽然有大部分不在此处,但大家都是骁卫郎,平日里也偶尔聊起,关于江洄为何会跪在凌烟湖水谢的事,很快就传遍了。
任三十五没有制止,放任他们聊起来。
刚才袁楠告诉他,此事闹得越多人知道越好,所以他巡逻前,故意换了几个认识殿下的人同去。
他又沉吟片刻,点了几个话最多的,把他们调去宫中要道和各扇大门。苏旭章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听传话那人的口气,仿佛骁卫郎中已经传遍了。“圣上罚跪三殿下?"苏兰筠压着嗓门,满满的不敢置信。他们右谷郡的差事做得那么漂亮,圣上当朝都夸了好多遍,不说尚书台这边,大理寺负责的部分绝对没有问题!江洄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就算他桀骜一些,圣上也犯不着罚他跪在冷风里吧?
苏旭章却还打探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瞥了苏兰筠一眼,道:“听闻,圣上罚跪,为的是封王之事。”
“为何?封王是喜事啊。"苏兰筠道。
平心而论,江洄早该封王了,他虽然有点霸道,可才干是一等一的,自己也颇有几分敬佩。
“恐怕是提了什么三殿下难以接受的条件吧。“苏旭章道,“若是寻常封王,三殿下不至于与圣上对着干,定然是这个条件触及了他的底线,令他无法接受,而圣上这里恐怕也是理亏,所以未有明旨。”“什么条件?"苏兰筠脱口道。
“我怎会知道?“苏旭章恨不能白他一眼,自家儿子不省心也就罢了,怎么连堂弟也吊儿郎当的。
苏兰筠见苏旭章不肯再说更多,便也懒得再纠缠,他们的官署都在宫城的外城,他既然告假了,便往宫外行去。路上几道路口,均听闻有人在议论此事,那些骁卫郎也不知怎么的,守个门话还这么多。他正要出去,却见遥王正巧过来,揪住其中一人道:“什么时候的事,跪多久了,圣上可说是什么罪名了?”那骁卫郎被揪住领子,艰难道:“卑职也不清楚,似乎面圣不久就跪着了,恐怕一两个时辰了。”
“荒谬。"遥王甩开那人。
苏兰筠脑子转了转,决定今天再上会儿职,先不走了。“他还跪着?”
紫宸殿里,江决无心批阅奏折,又问了内侍道。内侍答三殿下仍然跪着,他气得将茶盏茶碟全都扫落于地,哗哗碎了一大片。
岂有此理!
竞真的跟他对着干!
“圣上,遥王殿下求见。“又一名内侍匆匆跑了进来,然而他话音未落,遥王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
内侍的脸都白了,遥王却拨开他,直接道:“圣上,臣有些事比较急,就直接进来了,还请圣上莫要怪罪。”
江决身侧,一地的碎片残渣还没有清理干净,遥王忽然进来,他额间青筋暴突,却不得不压着气道:“皇叔骤然来此,是有何要事?”“是这样的,"遥王施了礼道,“臣听闻老三被圣上罚跪在凌烟湖旁,不知可是给圣上气受了?圣上竟动了这样大的怒。”方才他本要直接往紫宸殿冲,不想斜杀出来个陈咬金。那苏兰筠他在宴上见过几回,会点诗歌又通骑射,所以认识。苏兰筠面露担忧,告诉他江洄罚跪似乎与右谷郡之事相关,也不知是否是他们的差事没做好,想托他探听圣意。
遥王听完更怒了,那右谷郡的事情江决自己都夸赞了好几遍,能有什么差池?
无外乎他看自家兄弟不顺眼,偏帮外人不算,还这样折辱于他。江决绷紧了脸,没说话。
内侍们小心翼翼地在他脚边清理残渣,连一丝多余的气都不敢出。“皇叔的消息这么快?"江决冷然道。
“快什么,”遥王道,“宫中上下,四门都传遍了。圣上以为凌烟湖是密室不成?您让他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跪着,免不得给来往巡逻的骁卫郎、内侍们、宫女们看笑话,他若做错了什么事,圣上该打该骂,罚他便是,何必这样折辱?江决扫了眼那几个清理东西的内侍,直接踢了一脚,不耐道:“都出去。那被踢倒的内侍害怕得不断请罪,遥王见到,眉头皱得更紧了。等人退下,江决才道:“自然是他做错了事,朕才会罚他,皇叔这样着急,何必呢?”
“那圣上可否告知,三郎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若真不妥,臣替圣上教训他。"遥王道。
“此事与皇叔无关。"江决回身,坐到了桌案后,“皇叔请回吧,朕还有公务要忙,就不送了。”
遥王自然不甘心,江决越是不肯说,他越是认为其中有鬼。此前遥王妃还同他提过,谢徨的母亲竟然在外头直接堵了三郎媳妇的门,硬要她替谢徨求情。简直岂有此理,若非江决一心护着个外臣,又按着不肯给亲兄弟封王,那些人又如何敢欺负到宗室的头上来?不过他现在强逼江决也不妥,还是得从长计议。遥王按着怒,拱手道:“既如此,臣就不打扰了。”言罢,他即刻走出宫门,派人去各宗室府上通知,而后直接往纪王家行去。几匹快马飞驰而过,激起一阵风来。
凌之妍抱着几袋蜜饯,从铺里出来,天街上行人如织。“娘子,咱们这就送去郡王府吗?"祈夏问道。凌之妍拨弄了下装蜜饯的纸包,把东西交给忍冬:“你替我跑一趟吧,若郎君不在,交给郡王殿下或者王妃也行,他们会转交的。”“娘子怎么不亲自去?“忍冬疑惑。
“我就不去了。“凌之妍道,将东西塞进忍冬怀里,“你去送吧,他说过想吃的。”
忍冬有些无措地接过,看了眼祈夏,不明白凌之妍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