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偷来的春天(三合一)
岑明莺听到这话,侧头看向洛箫,道:“你说陪我就陪我?若是到时候因为别的原因,你负了我呢?”
洛箫刚想回答“不会负你的”,但他心中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揪紧,他指尖颤抖,抱着岑明莺的手臂也渐渐松开。
他垂眸看着她质问的模样,别开了视线:
“我不会负你的。"他没有看岑明莺的眼睛,他不想直接面对那道能够看穿一切的目光。
别问了,别再往下问了……
岑明莺抿了抿唇,狐疑地看着洛箫的侧脸:“当真?倘若你负了我怎么办?”洛箫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微微扣紧,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心口处扎上了千百根银针,即便手掌上已经被他压出血了,也丝毫不能缓解心上的疼。见他一直低着头看地面,岑明莺催促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洛箫终于抬眼,正正好好对上了岑明莺的目光,“倘若我负了你,我便去自食情人蛊。”
一辈子都只能以爱你为生。
岑明莺当然知道情人蛊是什么。它一旦被吃下去,便只能一生钟情于一人,若是变了心,就会遭受蛊虫噬心的痛苦。这么说来,洛箫对她的心意岂不是……
岑明莺清了清嗓子,下意识想要回避这个话题,她有些不敢相信洛箫对她说这些话背后的意思。
何况,她对她自己的那份心意,也不是很了解。这算喜欢吗?她抬头看了看洛箫,他正认认真真地、专注地看着她。忽地,洛箫抬起了手,手掌半贴在岑明莺的脸上,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番她的脸颊。这双手生得白皙漂亮,骨节分明。一如洛箫的人一样,似清风朗月,轻轻拨动着岑明莺的心弦。
良久,岑明莺移开了视线。
她绕过洛箫,看向了他的身后。沉吟一会儿,岑明莺扯开话题:“洛箫你看,孟姑娘和唐公子,他们活下来了。”
洛箫应声看过去。说实在,他也觉得他方才所说的话似乎也过于直白了,反倒会显得他此人急不可耐。
不远处,唐温的手上都沾满了温热的血液,他的左半边脸被飞溅的血给染红,令人感到尤其恐怖。
孟戚风不敢向前走,她所处的位置是士石之上,其余地方早已悬空,她只精通医术,却不懂其余的这些功夫。
她看着唐温一步步、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只不过步伐是坚定的,眼神只看着她,像要走进她的心中。
唐温很快到了她面前。他用另外一只没有染上血液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孟戚风的发顶。
她犹如被定在原地,不可动弹。手指缓缓地上移,孟戚风搭上了唐温伸过来的手,温暖瞬间包裹住了唐温。
他看向孟戚风的目光变了变,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将手抽出。他不想再把这身血腥气给孟戚风,何况,那枚红色丹药…有副作用。倏忽间,唐温被一股强硬的力道给扯了过去。他愣愣地抬起了头,入目的不是飞散的土石,不是猩红的血迹,而是少女如瀑般的墨发微微扬起,一双杏眼熠熠生辉。
孟戚风抱住了唐温。馨香争先恐后钻入唐温的鼻腔,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却被孟戚风再次拉了回来。
她目光带着少有的坚定,唐温看着她。不一会儿,孟戚风便弯唇笑了。她拉过唐温的手,声音犹如波转的细流,缓缓淌过唐温的心口,留下一道不可泯灭的触感。
“唐温。"唐温听到这句话,双手逐渐往上升,他轻轻拍了拍孟戚风的背,侧耳听她说话。
“谢谢你。"孟戚风的声音细若蚊鸣。她不是一个擅长感激他人的人。从前,她只知道自己才是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才能成为最信任的东西。
可现在不一样了。孟戚风也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可心中一块地方正在悄然变质,她想,也许她认清了自己的心。
唐温摆摆手,道:“怎么能够让孟姑娘来谢我呢,我这些举动,也都是为了感谢孟姑娘来带我到巫山求医。”
长廊中血腥味经久不散,一直散发出一股令人难熬的味道。倏忽间,一阵穿堂风吹动了两旁的烛火,使得廊子中光线明明灭灭,竟也有些意外的疹人。孟戚风稍叹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敛下眸中泛滥的情绪,抿了抿唇:“唐温。其实我在六岁时,便被要求……遇到任何问题,都只能靠自己。”“我记得那时候我在山野里迷路了,那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周围野兽出没那是常有的事情。”
“没人来管过我。那我便一个人走。只不过我向来运气不好,好不容易找到下山的路,我还遇到了一只野猪。”
唐温正听她说着,突然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立马明白了那是什么,一股液体自下而上到了他的口腔处,但他只是略微松开了一点孟戚风,硬生生将那液体吞了回去。
再抬眼时,目光已然变得迷离。幸好孟戚风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否则,又该为他担心了。
他强忍着压下那口状似血液般的东西,继续听孟戚风说话。“我与它……拼死搏斗了一柱香。“"孟戚风捏紧了衣摆,似乎是省略了很多内容,唐温听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句,“我拿起幼时发髻上一直别着的簪子,一把刺进了野猪的身体。我已同它拼了个鱼死网破,我还记得当时我的全是血迹,也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野猪的血。”
还记得,野猪温热的血液溅在她的半边脸上时,她触碰到他那蹦跳的脉搏,又仿若摸到了她自己鲜活的心脏。
血液是有温度的,但沾染到心尖是冰冷的。心跳声几近蹦出胸腔。
这也恰恰注定了,她这一生,不会再依赖于他人,唯一的靠山,便只有自己。
转眼间,孟戚风笑了笑,这也是唐温与她相识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能够如此明媚、如此毫无顾忌地展露笑颜。
“罢了,都过去了。"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慢慢地,也离开了唐温的怀抱。“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话音刚落,她不知想到什么,整个身子渐渐滑了下去,指尖触及地面,那阵冰凉蹿上了身子,孟戚风怔愣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了?"唐温走了过来,陪着孟戚风一同蹲下。“洛公子和岑姑娘,是炼制蛊虫的那两缕魂魄,是不是?”孟戚风看着唐温的眼睛,目光不移半分。唐温想要躲避她凌厉的目光,却还是被孟戚风的话硬生生扯了回来:“我都看见了。”“以洛公子的能力,带岑姑娘出去不是难事,其实那时候我便知道,我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但如今,是洛公子和岑姑娘代替我们,成为了那两缕魂魄。”唐温收起染血的折扇,小心翼翼放了起来,他观察了一番孟戚风的神色,再将视线换到岑明莺和洛箫的身体上,反复流连。“他们死了。”
“我知道。"孟戚风闭了闭眼。
岑明莺听到这话,拉了拉洛箫垂在身侧的袖口:“洛箫,他们是不是在为我们的死伤心?”
洛箫淡淡扫了孟戚风与唐温一眼:“是。”岑明莺以游魂状走到了孟戚风身边。她知道孟戚风看不见她,于是她扬起了唇,隔着空气抱了抱孟戚风。
“孟姑娘,希望你平安喜乐,不要再为了一些琐事而烦恼了。但愿你同唐公子也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互相猜忌,伤害的只有自己。”洛箫静静听着岑明莺说完这番话,牵住了她的手。岑明莺回看过去,洛箫依旧一言不发,先前他们所聊的“负不负"的问题,已然没有了下文。洛箫刚刚想要开口,岑明莺就适时捂住了他的唇,偏过头去:“别说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岑明莺余光瞥到了唐温用手撑着旁边的石板的模样,不由得顿了顿。
“洛箫,"岑明莺指了指唐温,“唐公子他……这是怎么了?”洛箫顺着岑明莺的视线看过去。唐温背对着孟戚风,一抹鲜血从嘴角处缓缓淌下,染红了他的下颚。
其实那抹血液的眼色不是鲜艳的红,而是黯淡的黑红色,里面像藏有毒素般,洛箫眼眸暗了暗。
孟戚风看不见唐温的状况,嘴上还正与唐温商量着:“我们要不要将岑姑娘和洛公子的尸身抬出去?再怎么说,他们的死与我们也有关系,我们同行一路,他们在我心里,也算得上是两位好友。”唐温低低“嗯"了一声,不小心没控制好,发出了一声鸣咽。孟戚风走到岑明莺身边的步子停下,扭头看向唐温,拍了拍他的背:“唐二公子?你可还好?”
她以为是唐温方才在对抗安黎然时,误伤到了自己。于是孟戚风从兜里拿出了一个玉瓶子,打开了它,往手心倒了些粉末。“喏。“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些温度,是不同于以往的热忱。“你试试,能不能让你身上的伤好些。”
唐温竭力忍着血液中即将冲破喉咙的那股腥甜。他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手中却动作没停,他接过了孟戚风给他的粉末,苍白如纸的面孔上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
“多谢、孟姑娘了。”
唐温的身子正不同于以往地颤抖着,孟戚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挽住了唐温的一边肩膀。
“你还好吗?"见唐温不说话,孟戚风又撒开了手,唐温眼睁睁看着那道青色倩影远离了他,对他道,“唐温,你究竞怎么了?”“我……“唐温把解释咽回了肚子里。他撑着一口气道:“我什么事也没有。”“胡说!"孟戚风退开几步,兴许是急了,说得有些大声。“你都这副模样了,真当我看不出来吗?”
唐温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孟戚风。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鲜活,她不再是死板的山,无波无澜的泉水。
她是明媚的日光,是山谷中的凛风。
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唐温恍若认清了自己心中的某样情愫,他看着孟戚风的眼神也略微变了变。孟戚风并没有察觉到,她一鼓作气地蹲了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背,示意唐温:
“上来。”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若是唐温拒绝了她,他可能都会认为孟戚风会将他生吞活剥。
唐温如今衣袍染血,发丝上也满是血迹,他待在原地踌躇着,还是没敢伸出手环住孟戚风的脖颈。
孟戚风蹲了许久,见背后迟迟没有动静,便想转身将唐温强硬地拉过来。可当她回头时,看到的却是唐温动容的双眸,攥紧了的双手,和沾满血迹的白衣。
逐渐,廊子中陷入无声的死寂。空中只有微风拨动银饰的叮咚碰撞,像是一摇一晃都砸在了两人心心里。
孟戚风先别开眼。
她扭头,还是弯腰保持原来的姿势,等着唐温上来。唐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别扭地说:“脏。而且,你会累。”他又想呕血了。
他怕等他上去了之后,会控制不住五脏六腑中的那缕颤动的力量,一口血呕出去。
她会担心,她会嫌弃他。
思及此,唐温身子越发颤抖,他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沉沉的迷茫。下一刻,他瞥到青翠色倩影奔他而来,孟戚风解开了外面围着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孟戚风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回答:“你放心吧。我不怕脏,我也不怕累。”
“等我们出去,我们就去搬救兵,把岑姑娘和洛公子的尸身也一起抬出去,耽误不得。”
唐温应了一声,最终还是弯下腰,将手臂绕在了孟戚风的脖颈上。后背骤然加重,不过倒也不是特别重,反倒是一种区别于正常成年男子的重量。
或许也是因为唐温常年生病的缘故,他的身子还挺轻的,孟戚风将他背起来,也不是很碍事。
唐温感到脸上发烫,也不敢离孟戚风太近,就只敢在离她略远一些的位置,小幅度地呼吸。
若是他的气息喷洒到她的脖子上,她会很痒的。孟戚风没想那么多,径直出了廊子,一路经过了许多血迹纵深的地方,终于,他们在原先摸到凸起的地方,看到了天光。岑明莺和洛箫也跟着他们一直向前走,不过这件祭祀的事情都已经快要结束了,幻境却没有了崩塌的迹象。
岑明莺蹙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看不到幻境崩塌?”洛箫沉吟了一会儿,安抚般拍了拍岑明莺的肩膀,扬起唇:“没事,可能是因为唐温所在意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没有结束?"岑明莺有些吃惊,“可是他们已经成功出了幻境了,莫非我们还要等到唐温求到医不成?”
洛箫顺着孟戚风和唐温的视线,看了看头顶的那道天光。半响,他才道:“不是。”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几人的眼睛,待到目光慢慢变得清晰以后,洛箫才将一直遮着光线的手放回身侧。
“唐温最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岑明莺偏头看了看洛箫。恰好,他的眉眼被笼在丝丝缕缕的日光下,照得闪耀。由于是魂魄的关系,他就如同浸在这场天光下,抓不住,也碰不着。
一双丹凤眼像盛满了细碎的光和朦朦胧胧的笑意,像是察觉到岑明莺的视线,他回望过去。
洛箫卖了个关子:“你看下去就知道了。”说罢,他将岑明莺的视线强硬带到了孟戚风和唐温这里,她看见他们用了藤绳借力,很快便顺着那道天光去了地面。孟戚风伸手摸了摸那道灿烂的日光,像在她手心中绽开,带来阵阵温暖。方才爬上来时,唐温就已经松开了孟戚风。孟戚风如今看着唐温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心中不免又起了波澜。
她眨了眨眼睛,心底激起颤栗,一直传递到手心,酥酥麻麻的,直到贯彻全身。
“唐二公子,你怎么样了?”
唐温回头,舒展了笑颜:“我已经好些了,谢谢孟姑娘的一路相送。”孟戚风垂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这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回答。
心中不免蹿起一阵酥疼,孟戚风只是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张开了双臂,从正面抱了抱唐温。
她的声音闷闷的:“谢谢你救了我。”
唐温被这突然的拥抱给怔神。他下意识想要抬起双手回抱过去,指尖抚上了孟戚风的背脊。
在触及孟戚风衣料的时候,他的动作还是顿住了。那阵力量又在翻腾,加上陈年加上的重病,足以摧残他的五脏六腑,他能够感受到血腥气再次回到他的喉咙。
脑袋开始晕眩,视线开始模糊。
唐温清楚地知道,他中的是安黎然的蛊毒,也是赤红色丹药的副作用。这是解不掉的毒。纵使孟戚风为他寻多少杏林世家医治,都是回天乏术。不过,经历了这么久,他也想开了。
他本就只能活到十五岁,幼时也没有朋友陪伴,整日整日都是泡在药罐子里。
前往巫山的途中,也是他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在此之前,他从未奢望过春光能向他这里倾泄,这一直……都是他的祈愿。如果他还能活着,他想把这段回忆一直延续下去。但他应该也活不下去了吧。
这本就是他偷来的十五天。
是他偷来的春天。
新疾旧疾一并发作,纵使是再坚强的人也难以忍受。孟戚风知道背后那双手也想拥上她,可是她等了半天,还是没有感受到那般温柔。
她正想开口,却发现怀里猛地一沉。唐温毫无预兆地朝她怀里倒了进去,整个人血污满身,狼狈不堪。
“脏一一”
孟戚风想起方才唐温对她说的话,愤愤咬了咬牙,将昏迷中的唐温重新背在了背上。
她反驳他:“我才不怕脏。”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唐温你听好了,我不会嫌弃你,永远不会。”孟戚风感到额头上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了地面。她呼出一口气,侧头看了眼唐温,兀自威胁:“你不许死。”“听到没有?”
无人回应。她自顾自地背着他,抬眼望着远处的群山。青山绵延,万里不断。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鸟雀吱呀飞腾到空中,在白云中划出一道道飞影。
“你还得去看一一"孟戚风看向远方,声音愈发温柔地描述着她所看到的东西,“大漠、青山、海畔……这些你都没有见过。”“再告诉你一个我的私心吧。"孟戚风盯着唐温紧闭的双眼,笑了笑:“你不能一个人去看,你要和我一起去。”
岑明莺和洛箫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孟戚风身后,此时听到她的这句话,岑明莺顷刻间停了脚步,兴奋地看了一眼洛箫。“孟姑娘的这番话…是不是还有另一层意思?”洛箫“啊”了一声,不解地问:“哪一层?她的意思不就是同唐二公子一起去看风景吗?”
见洛箫终于有不知道的东西,岑明莺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拖长调子:“那可不是一一”
洛箫笑容加深:“不然呢,那是什么?”
“岑姑娘?”
岑明莺这才拂了拂袖子,一字一顿地开口:“孟姑娘想说的是,以后的每个日子都有唐二公子。”
“当真?"洛箫狐疑地看着她。
“当真啊。”
此时,前方传来孟戚风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像是怕被他人听到,却被清风吹动飘到了别处角落:“其实唐温,我有个秘密。”希望你听不见。
“我心悦你。”
孟戚风说完,一反常态羞涩地低了低头,原本白皙的脸如今红得像阳春三月的第一抹灿烂春花,带着少女家的情态。唐温靠在她的背上,不知有没有听见,只知道他腰际处一直挂着的玉佩微微一动,和其他缀饰碰撞,发出了清脆声响。分明没有人见着,孟戚风却像被抓包了一般,一直垂着头走路,步伐也越来越快。
岑明莺和洛箫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洛箫趁赶路间隙问岑明莺:“你怎么知道,孟戚风想说的言外之意?”“你真想知道?”
“嗯嗯。”
她“啧"了声,整个人明媚得犹如跃动的火焰:“因为一-”洛箫看过去:“因为什么?”
两人路过一个池塘,岑明莺骤然停了步子。她迅速走到池边,捧了一手池水,朝洛箫甩了过去。
滴滴点点的水花驱散了日光下的燥热,洛箫感到水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脖颈上,睫毛上。
恍惚间,他听到岑明莺说:“因为我聪明啊。”“洛、桑、榆。”
大
孟戚风背着唐温走了有约莫一个时辰了。
不管怎么说,身上背着的终究是一个成年男子,孟戚风纵使力气再大,也会有耗尽的那一天。
她将唐温放下,搁在了一块石头边。
日光实在灿烂,孟戚风打算去溪边打点水来喝,此处虽然离巫山还远得很,但好在水还算充足。
孟戚风从腰际处抽出一个布质的极扁的水壶,走到了小溪旁边。她弯了弯腰,将水往水壶中灌。很快,水壶已经从干瘪的形状变得饱满。孟戚风拿着水壶,回到唐温的旁边。
她将唐温的上半截身子扶了起来,堪堪靠在身后的石块上。孟戚风小心地将水壶的壶口对准唐温的嘴,灌了进去。
“对了。"孟戚风想起来她的那套银针。虽然最完备的那套银针在祭祀途中弄丢了,但她这种随处行医的人,还是有第二种法子。她的身上还装着一套极其小的银针,只不过并不完整,可是方便携带。孟戚风摊开那装着银针的布条,从中挑出了三根,分别扎在了唐温的几个穴位上。
她向来擅长施针,可以使人的病的情况变得好很多,也可以暂时抑制毒素。可是这一次,事情并没有向她预料的那般发展。唐温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冷汗冒得满头都是。他攥紧了手中的布料,猝不及防往前吐出一口鲜血。血液很污浊,混着黑紫色的毒素,犹如几根游丝嵌入。只一眼,孟戚风便看出来,唐温中了安黎然的蛊毒。
她并非苗疆人,对于蛊毒的解法,她也知之甚少。毕竞……解铃还须系铃人。
眼看着唐温又要再吐出一口瘀血了,孟戚风赶紧抬手顺了顺唐温的背,又用银针扎进唐温的另一个穴位,将先前扎进的一根银针顺势拔了出来。唐温猛地向前倾去,那口鲜血正正好好吐了出来,地面满是黑紫色的痕迹。孟戚风一下下搭着唐温的手,见他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面色才云开雾霁。“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遍遍地说着,像在安抚一个半大的孩子。霎时间,石头的背后走出一道佝偻身影。那人步履蹒跚,满头霜白,正摇摇晃晃地拄着一根木制拐杖走来。
直到他来到孟戚风和唐温面前时,才用拐杖点了点地面,双瞳睁大。他指着孟戚风,惊喜从眼神中流出:“你可是孟家小女?”孟戚风愣了愣,见周围没有旁人,也就她和唐温二人了,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老者,请问怎么了?”
老者将拐杖往地上一放,分明走路跌跌撞撞,却还是坚持快速地来到孟戚风身边:“我乃秦恩,秦家与孟家向来是世交,族人一定也向你提过老身的名字吧。”
孟戚风也惊讶地看向秦恩。
秦恩笑眯眯地看着孟戚风,一双眼睛又闪现了一些疑惑的意味:“孟家小女,为何会来到此处啊?”
孟戚风闻言,眼珠转了转。
秦家乃是杏林世家之首,他们此次来也是寻求医术大家的帮助,若是能够得到秦家的医治,说不准,唐温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再次抬头时,孟戚风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秦家主。小女听说过您的事迹呢!”
“只不过我此番,实际是要前往巫山寻求杏林世家帮忙的。“她想了想,拿出了一直随身携带,不曾丢下的卷轴。“此乃祖母所托,唐家拿了往日恩情作挟,要求我们治好唐二公子,我便和他一同来到这里求医。”“只是,路上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孟戚风欲潜然泪下。“唐二公子他为了和我一起以身破局,中了对方的蛊毒,性命危在旦夕。再加上他原先就有的病症,我也不知,唐二公子究竞可以撑过几日……”“诶,孟家小女你先别哭。"秦恩扶了扶即将扑倒去的孟戚风,“你们随我来吧,若不嫌弃,老身可让族人尽力一试。”孟戚风黯淡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她激动地握住秦恩的手,但想到不合规矩,她还是放下了垂在身侧,直直对着秦恩跪了下来,行了礼:“秦家主大恩大德,小女定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好了好了。“秦恩双手扶着孟戚风将她拉了起来,顺带把拐杖也捡回,摇摇晃晃地撑着拐杖走在前面。
“跟上吧。”秦恩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一对年轻人。孟戚风三两下便将唐温背到了背上,先是颠了几下稳住自己,随后一步步跟在了秦恩身后。
她偏过头去,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犹如耳语,面上的那一双精致杏眼里盛满泪花:“唐温,你有救了。”
她抽噎着:“我们能一起走下去了。”
大
孟戚风将唐温带到了秦家,安置好他后,她根据秦恩的交代,每日会上山采一些草药,然后回到秦家小火慢熬。
日日都是如此,她一连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岑明莺已经有些不耐,她质问的声音不自觉转大:“洛箫,我们到底能不能等到那件事情啊?”
洛箫淡淡睨了她一眼,摊开双手,绑着白色发带的高马尾在风中摇摆:“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不过呢,应该也快了,毕竟一一"洛箫示意岑明莺看身后躺着唐温的床榻。被褥里的人微微一动,喘着的粗气也越来越急促,很快,唐温直起了身子来。
洛箫勾了勾唇,将那句话说完整:"毕竟嘛,唐温也醒了。”日上三竿,侍女们按时来为唐温换药,却看见这位躺了整整一个月都丝毫不转醒的唐二公子,居然直起了上半身,正端坐着等待。其中一个侍女对另外一个侍女道:“你快去通知家主和孟姑娘,我来为唐二公子换药。”
侍女低眉顺目:“好。“随即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险些被漆红色的门槛绊倒。
另一个侍女将孟戚风刚刚熬好的药放到了唐温面前的小木桌上,轻轻地说:“唐二公子,快些喝药吧。”
唐温盯着那碗药,目光一动不动。
那个侍女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打算就这样草草退下,一阵清朗的女声透过窗棂,传进了屋中几人的耳朵里。
“唐二公子?"不过多时,孟戚风便跑了过来,她挪到唐温的床边,见唐温迟迟不肯喝药,她便拿起药碗,用勺子反复舀起滚烫的药汁,让它快些凉下去。“呼一一"她吹了一口气,将勺子递到了唐温的嘴边。“已经不烫了,张嘴。”迎着绚烂夺目的春景,唐温的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到他的脑海中。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孟戚风明明很累,却还是一步一步背着他走过万千石板的瘦弱身影。他很自责。
因为他什么也不能给他。
尽管他知道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但面对着这般温暖的孟戚风,他只能选择不为所动。
他知晓自己的心意。
可他不能说。
见唐温正盯着那勺药出神,孟戚风还以为他怕苦,便先将药碗搁在了小木桌上,起身去取了一枚蜜饯。
待她折返回来,便看见唐温正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于是,她弯了弯眼睛,将那勺药汁再次抵在了唐温唇边。
“张嘴。"她道。
唐温犹豫着张开了唇,尽管只是开了一个小口,却给了药汁可乘之机。它顺着喉管慢慢下滑,千丝百缕的苦在孟戚风面前消失无踪。孟戚风立马将手里的蜜饯递给他:“快吃,吃了就不苦了。”他就着孟戚风的手,将蜜饯吞了下去。
蜜饯很甜,孟戚风没有骗他。
他看着孟戚风那抹灿烂的笑容,唐温默默红了眼眶。他尽力地将酸涩往下压,别过头去意图遮住那些狼狈。
孟戚风却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又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口中喃喃:“莫不是还着了风寒。”
她起身走的那一刻,唐温心中的苦涩如潮水般涌来。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颤抖着身子抽泣,手中握紧了孟戚风留下的那碗汤药。蜜饯很甜。
但是孟戚风,他的心好苦啊。
大
岑明莺和洛箫走在小院里。
他们现在不用受制于人,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一举一动都能够随心所欲。秦家的院子里花草茂盛,也有同唐家差不多的假山流水,只不过,作为杏林世家之首,他还有终年不断的草药,和一阵阵清风送来的药香。岑明莺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洛箫,那天唐温醒了,可他为什么要哭啊?洛箫抿了抿唇:“其实关于这个,我也不清楚。明明都已经醒了,他们也都能够在一起,为何还要哭?”
“喜极而泣?"岑明莺提出了一种可能,却被一旁的声音打断。原因无他,是因为这阵声音,听上去像是孟戚风的。岑明莺拉着洛箫走了过去,便看到在红柱子背后的转角处,孟戚风拦住了想要走出房门的唐温的步伐。
“我想同你说件事,唐二公子。”
唐温点了点头:“你说吧。”
孟戚风像是第一次这么做,手不知不觉中扯住了自己的衣角,目光悠悠离开唐温,看向别处。
“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想,我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了。”岑明莺惊喜地看了孟戚风一眼,神情紧张地盯着唐温看,不愿意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唐温只是浅浅笑了笑,可明显他的笑意并未达到眼底,他犹如极力压抑什么东西一般,只是扯了扯嘴角。
孟戚风接着说:“其实先前我就与你说过,只不过,你没有听见。”“现在我想告诉你,唐温。"她纠结了一瞬,最终说出:“我心悦你。”唐温动作顿了顿,眼角却不停地跳动。
孟戚风都不敢大声喘气了。她目光比唐温先一步离开,焦灼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抱歉孟姑娘。"唐温飞速地说,“我同你并无男女之情,琴瑟之好。”他的声音很哑又很轻,不一会儿便被风吹散了。“愿你另觅良人,余生安好,平安喜乐。“唐温低着头,看着日光下自己的影子。
孟戚风捏着衣角的手松了。远处分明是闪耀的日光,池中有欢快活脱的游鱼,世间一切都如此美好。
可她却觉得心底一凉,即便是正月的寒风也没有这般的冷。看来阳春三月,并不是个好时节。
平复了一下呼吸,孟戚风低低叹气。
她嘴边挂着一句:“无事,也同样祝你如此。"眼中的泪花却滴滴落下,转身时,一滴泪水落在了唐温的影子上,也恰好在他的心上落下了一道疤。唐温听见孟戚风带着哭腔小声呢喃:“没有你,我又该如何喜乐。”待孟戚风走远,唐温才用一只手撑着那根红木柱子,另一只手掩着嘴唇,低低咳嗽起来。一口血瞬间吐在了地上,唐温蹲下去胡乱地擦抹着地面上的血迹,却是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嘴边,鼻孔中冒出,源源不断地流下。他是不是快死了。
这血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唐温终究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眼神再次迷蒙起来,心脏处是钻心的疼。
他捂住心口,泪水混着血水一齐落在了地面。对不起,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