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五年,腊月二十九,除夕。
宣府镇,东南方向,东堽镇,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晚霞披洒大地,照在镇北茂密丛林,落在屋顶皑皑白雪,反射出妖异的火红,晕著异乎寻常的瑰丽。
等到晚霞渐渐收敛,镇中大街灯火稀疏,因许多店铺早打烊关铺,街上灯光有些昏暗。
只有街道正中的福运酒楼,灯火异常通明,將昏暗街道照亮少许。
这家酒楼是东堽镇老字號,已营数十年之久,日常生意十分红火,即便如此,除夕之夜也要打烊的。
只是昨日有军校来预定除夕酒宴,赴宴都是镇东军囤粮仓的武官。
酒楼掌柜虽心中不愿,但在这边塞小镇谋生,哪个也不敢得罪当兵的。
况且军囤武官都是地头蛇,手中有兵有粮,更不能轻易触犯。
好在这些管粮军头,个个私囊丰厚,只要把他们伺候满意,些许酒资菜钱並不会少。
东堽镇是北地小镇,一到年节客商返乡,镇上人口少了大半,当地人都回家过年。
镇上除了几家客栈,还有些外地商队滯留,几乎再没有外乡人。
往日生意兴隆的福运酒楼,除了这单军囤酒宴生意,再无其他外来宾客,这倒也很清爽。
掌柜带四五个伙计来回忙碌,店堂里已摆开十余座,冷盘酒水齐备,厨房传出滋啦煎炒声,透出阵阵浓郁香气。
此时,店外走来两人,一人穿半旧袄,头上戴骆毛帽子,脖上繫著裘皮围脖,混身捂得严严实实。
脸色虽有风霜之气,却生的相貌堂堂,看著像是好相与之人。
另一人身穿边军號服,腰跨制式雁翎军刀,透著勃勃军武之气,看著像是军中武官。
那掌柜看了第二人,心中有些想当然,笑道:“两位可是今晚赴宴的军爷,酒宴都已备好,请先入座。”
郭志贵正要说明,一旁贾璉抢先说道:“我们虽不来赴宴,也是军囤出来的武官。
因为军务在身,今晚要赶夜路,来买些酒菜带走,这街上就你家开张,还请行个方便。”
掌柜听说不是来赴宴,但也是军囤武官,倒也不敢怠慢。
卖了贾璉五六斤牛肉、杂鱼、羊肝、醃菜等吃食,还有几壶陈年烧酒。
两人走出酒楼之时,时辰虽还早,天色却已全黑。
两人踟躇而行,迎著漫天风雪,离开酒楼数十步,路上已黑乎乎一片,只能靠著地上雪光,才能看清去路。
贾璉笑道:“志贵兄弟,我们来了这里两次,我日常多有留意,这些军囤的地头蛇,在镇上很吃得开。
今日这些武官在酒楼开席过年,少说也有几十號人,当兵的都是大肚汉,店里的酒菜多半也紧簇。
咱们要不说是军囤武官,这掌柜说不得会有顾忌,不会卖我们这么多酒菜。”
郭志贵笑道:“还是二爷心思精明,方才我要是说了实话,我们多半要空手而归。”
两人正往军囤而去,半路看到前面灯光闪动,几个小兵提著灯笼引路,后门跟著数十名武官。
这些人笑语肆意,举止粗豪,神情囂张,旁若无人。
郭志贵来过两次军囤,和营中军官多有应对,认出这些都是军囤武官。
整个军囤镇守军卒不过千人,赴宴武官就有几十人,占去军囤武官大数,当真天高皇帝远,军纪实在涣散。
他不想招惹是非,只想早些运走军粮,安稳返回辽东镇,那便万事大吉。
拉著贾璉退到路旁,省的和军囤武官有衝撞,等到他们过去,两人才快步赶回军囤。
武官人群之中,陈瑞昌借著灯笼光亮,看清站在路边的贾璉,但他只当做没看见。
看到他们两人继续赶路,嘴里轻蔑的哼了一声,继续和身边武官高谈阔论。
贾璉和郭志贵赶回军囤,营门口停著数十辆大车,上面已装满千石军粮,两百护粮骑卒,都已整装待发。
两人各自上马,郭志贵挥手示意,马蹄声响,车辆滚滚,运粮车队缓缓离开军囤。
车队在空寂无人街道上行进,路过镇北孙家炭铺之时,经闭的铺门缝隙,还依稀露出灯光。
孙掌柜正在灯火之下,擦拭一把雪亮钢刀,刀锋泓如秋水,透著冷厉杀机。
听到门外马蹄声,他透过门缝窥探,看到运粮车队正路过,嘴角露出冷笑:“他们倒是正赶上时候。”
他对身边年轻人说道:“今晚军囤武官聚宴,让他们手脚利索些,你马上过去传信。
然后去镇北口等候接应,留意这支粮队动向,车上可有过千石粮食。”
年轻人相貌斯文,腰插利刃,行动利索,笑道:“放心便是。”
说著便从店铺后门离开,消失在风雪之中
孙掌柜將钢刀入鞘,拿起一只备好的火把,上了店铺楼顶高处。
迎著风雪將火把点燃,向著无垠夜空,持续不停挥动,火光在漆黑夜色中,显得异常醒目而诡异
镇中大街,福运酒楼。
店堂里十余桌酒宴,座无虚席,军伍之人恪於军规,谁也不敢在军中饮酒。
但只要出得军营,他们大都对杯中之物,並没太多节制力,再加上正当除夕年节,更加少了顾忌。
眾人入席没过多久,就已喝得酒气酣畅,被撩拨出酒性,相互敬酒豪饮,不少武官已经东倒西歪。
掌柜带著几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不停给各桌端上热菜,来回添换酒水
离福运酒楼不远的一家客栈,店堂里也亮著微弱火光,一个伙计正在柜檯上打盹。
之所以这家客栈没有打烊,因店里住了两支商队,一共四十余口人,要留在镇上过年,年后北上行商。
这种情形也不算奇怪,每年都有滯留镇上的客商,只是今年人数多了些。
客栈掌柜早回家过年,只留下三个伙计看守客栈,照顾住宿客人日常吃食热水。
好在客人比较好伺候,商队日常两个领头之人,才会经常进出,购买日常必用之物。
其他人都窝在房里猫冬,最多出门打理车辆,饮马餵草,从不惹是生非,连开口说话都少。
留店的几个伙计,都是客栈里的老人,这么容易招待的客商,他们日常也少遇到。
此时,夜色浓重,房客都用过晚食,早已各自回房歇息,两个伙计也回房休息,只留一人看守柜檯。
店堂里烛火昏暗,柜檯上伙计昏昏欲睡,神志有些迷糊,突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这等情形並不出奇,夜里客人出门起夜,也是常有之事,这伙计本也不当回事。
刚开始他並不在意,可楼梯上动静太大,脚步纷乱密集,似乎不是一人走动。
他就著柜檯灯光,张开迷濛睡眼,因为店堂昏暗,稍许才看清情形,不禁嚇了一跳。
只见二楼客房都开了门,不断有房客鱼贯而出,並且依次下楼,人人脚步轻躡,竟没发出太大动静。
只是瞬息时间,昏暗店堂中人影幢幢,伙计连忙走出柜檯,奇道:“各位客官这时候起身,不知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除夕大年夜,外头酒楼食肆都打烊,这会子可没地方可去”
那伙计刚说了一半,感到身后有人靠近,被人猛的勒住脖子,立时像条离水的鱼,在无望窒息中挣扎。
他努力想挣扎束缚,想要发出呼救声,但终究一场徒然。
身后那人如同噬人的野兽,强壮到令人恐惧,根本不是他能抗拒。
他瞬间坠入绝望的深渊,一缕彻骨冰寒,侵入灵魂深处,令人不寒而慄,瞬间凶狠划开脖颈。
令人崩溃的剧痛,飞速瀰漫全身,瞬息抽取掉所有力气,热血喷涌而出,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他想要大声喊叫,用以舒缓剧痛,却一声都发不出,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听到有人恶狠狠说话。
“全都杀了,不要留活口,別发出动静!”
他依稀认出那个声音,这人是商队领队,经常出入店堂,採买用品吃食,是个说话和蔼的客房。
然后听到后院传出骚动,依稀有压抑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像被人凭空斩断。
后院是另外两个同伴的住处,这是他脑中最后的念头,然后意识便沉入无尽黑暗
镇中大街,福运酒楼。
店堂之中,酒宴喧譁,笑语高声,军囤武官相互劝酒,纵情豪饮。
有人轰然倒地,有人脚步虚浮,场面有些混乱。 陈瑞昌混在军官之间,也已喝得半醉,浑身滚烫,头昏眼,但还保留神智。
他是五军都督府押粮官,並不是军囤大营武官,酒席言语应酬,还有些保留,所以不至於烂醉。
他之所以接受邀请赴宴,倒不是彼此交情深厚,而是他押送粮草,军囤两位首官会上书回报。
他们在公文中多美言几句,对自己积蓄功勋口碑,可是大有好处,所以这份人情拉拢交际,却是免不了的。
其实,他身为国公子弟,贵勛之后,一向自视清高,根本看不起这些低级军汉,不过官场应酬敷衍罢了。
他见两位军囤主官,都已喝的东倒西歪,多半已人事不省,也就懒得再留下廝混。
他因多次来东堽镇,勾搭上镇上一掩门私娼,那女人相貌俏丽,身子丰润滑软,让他十分著迷。
自来东堽镇之后,他每日去女人家中留宿,每夜胡混折腾,乐此不疲。
方才饮酒过半,更是激起慾念,想到娇娘妙处,急著早些回去,也好风流廝磨一番。
他身形有些摇晃,扶著桌子走到店堂厨房,方才他入店之时,看到厨房侧门摆著水缸。
还看到伙计从缸中取水洗菜,他想用冷水洗脸,醒醒神志,去去酒味,不然可要被美人嫌弃。
等他踉踉蹌蹌走出厨房侧门,用水缸里的清水,抹了一把脸颊。
冬夜冰水,清寒透彻,消掉他不少醉意,整个人清醒了许多,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对。
发现路面上出现许多人影,正鬼鬼祟祟向店面靠近,不少人还手持利刃,还有人在张弓搭箭。
陈瑞昌顿时心头髮颤,下意识的躲到水缸后。
好在厨房侧门出去,是条狭窄小巷,暗无灯光,漆黑一片。
巷对面是个马厩,里头拴著两匹马,慢条斯理嚼著草料。
街上那些向店门匯聚的黑影,並没察觉陈瑞昌的存在,但街上的异常情形,已让他警兆大生。
很快他发现店堂后面,也有许多黑影在围拢,紧接著闻到浓重的煤油味。
在他还没回过神智,店堂前后便烈焰腾飞,瞬息之间火势大起,里头赴宴的军囤武官,顿时惊慌失措。
几个武官情急之下,便衝出店堂逃生,刚走到店门口,便被煤油撩起的火头,生生挡住去路。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街上许多人影张弓射箭,將他们瞬间乱箭射死。
赴宴的军囤武官有数十人,很多人都已酩酊大醉,即便部分人神志清醒,也都是脚步虚浮。
这些武官都是孔武之辈,能在边镇混上军阶,都曾是军中佼佼者,无奈大醉之下,十分本事已去七分。
且围剿之人早有预谋,手段更是毒辣,不仅喷油焚烧,还布置弓箭手齐射。
不要说这些武官酒后大醉,即便是没有饮酒,仓促之间也很难逃生。
街面上箭羽不断射入店堂,眨眼之间,又有七八人被射死,有人想到从后门逃离,很快遭遇同样屠杀。
陈瑞昌听到店堂中混乱不堪,火势冲天,惨叫连连,宛如阿鼻地狱,嚇得亡魂皆冒。
隨著火势向厨房蔓延,陈瑞昌不敢向路面逃窜,情急下躲进巷子对面马厩。
那马厩里黑暗一片,骯脏不堪,弥散著马粪的骚味,但他却躲在里头,不敢稍有妄动。
透过马厩的间隙,陈瑞昌看到火势从店堂蔓延到二楼,整个福运酒楼被付之一炬。
许多武官妄图从二楼逃生,无一例外被乱箭射死,整座酒楼如巨大火炬,发出耀眼光亮。
他透过光亮,看到街道那头雪地上,许多黑影在快速移动。
雪地尽头那片茂密丛林,许多骑兵瞬间蜂拥而出,密密麻麻,难以胜数,仿佛是从天而降。
此时,福运酒楼火势汹汹,滚烫的热浪弥散,即便隔著小巷,都让陈瑞昌感到燥热难当。
马厩中的马匹焦躁不安,发出惊恐的嘶鸣,如不是韁绳栓的牢固,只怕早就脱韁而逃。
有两人手持利刃走入小巷,似乎听到什么动静,这才过来查看。
发现马厩中马匹躁动,也就不太在意,重新离开了小巷。
陈瑞昌儘量克制住浑身颤抖,躲在马厩背光阴影之中,绞尽脑汁思虑脱身之法,
他看到密林中衝出的人马,並没有涉足小镇,而是向镇北方向衝杀,那里正是军囤粮仓的位置。
此时,店堂中烈焰汹汹,早没有半点声息,赴宴数十名军囤武官,全部死於乱箭和烈火之中。
陈瑞昌很快意识到一切,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圈套,军囤武官在酒楼预定酒宴,很容易被人探知。
有人在小镇提前布置好人手,趁军囤武官除夕聚宴,將他们困死在店堂,瞬间绞杀,一网打尽。
镇子东面的密林,连著丛山峻岭,道路崎嶇,人跡罕至,古来不通车马。
除了偶有乡人入林伐薪,常人都不会涉足那里。
却不知何时,被人在林中伏下一支兵马
他想起这几日传言,最近有乡人入林砍柴,都是有去无回,死不见尸,都说是被野兽拖走。
如今想来,必是砍柴乡人遇到伏兵,被杀人灭口,以免走露风声。
陈瑞昌躲在马厩瑟瑟发抖,生死之际,脑子竟格外好使,顷刻之间想通前后因果。
他浑身一阵阵发寒,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预谋。
对方最终的目的,就是镇北军囤粮仓,那里储藏几十万担军粮
军囤武官全部被杀,军囤之中群龙无首,只要遭遇敌袭,必定一触即溃!
一旦东堽镇军囤粮仓失陷,北地九镇军粮补给,立刻会陷入困境。
宣大一线,关外之地,安达汗十几万精锐,虎视眈眈,枕戈待发。
一旦噩耗传开,边关危矣,大周危矣,滔天大祸,滔天大祸
陈瑞昌正在惊魂之际,听到街面上人声嘈杂,必定是福运酒楼大火,惊动镇上住民,纷纷上街查看动静。
他心头一阵发颤,预感到大事不妙,听见许多人围著酒楼疾步,福运酒楼前声息囂然,似乎有很多人聚集。
透过马厩的间隙,他看到酒楼店堂之前,火光影映之下,瞬间聚拢数十號人。
这些人虽都是客商打扮,但人人跨刀背弓,行动迅捷,气势囂悍。
这些人前面站立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穿著半新旧袄,衣服上沾了几处碳灰。
这人看著就像个掌柜伙计,手中却握寒光耀眼钢刀,脸色浮现凌厉杀气。
沉声说道:“你们去堵住附近路口,不准放跑一个活口,去镇北调一百人马,封死整个镇子,以防消息走漏!”
这人话音刚落,那些客商打扮之人,个个抽出钢刀,扑向满脸惊恐镇民。
毛骨悚然的砍杀声,镇民的惨叫声,如同蔓延的瘟疫,飞速扩散,悽厉无情,如不退的浪潮
陈瑞昌是国公府子弟,虽不是嫡长,也是正经嫡出。
从小骄纵,家族扶持,眾人吹捧,该有的紈絝毛病,他是一桩都不缺。
虽为武勛之后,却从没经歷战阵廝杀,更无刀枪血雨磨礪,不过是个无用贵勛之后。
数十名军囤武官,在他面前被残杀殆尽,已將他嚇得亡魂皆冒。
再目睹这手无寸铁的镇民,被人猪狗般肆意屠戮虐杀,更是突破了他想像的极限。
原本他躲在马厩躲难,虽很想设法逃脱,却担心轻举妄动,被那些人察觉行踪,招来杀身之祸。
但在巨大的恐惧压迫下,那些犹豫不定被碾得粉碎,心中生出疯狂的衝动,只想不顾一切逃离求生。
而且方才那人说过,要招来兵马封死镇子,只要再慢上一时半刻,自己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他庆幸酒楼旁边有马厩,而自己偏偏躲到这里。
虽然这不是正经战马,而是客商代步常马,但也够快速逃遁之用。
他解下其中稍健壮的马匹,快速牵出马厩,分辨出沿著小巷那头,镇子西边喊杀声稀疏。
颤抖著身子爬上马鞍,扯韁夹腹,顺著巷子策马飞奔。
只是跑出数十步距离,便听身后有人吶喊,然后就是箭羽破空之声,他嚇得连忙俯低身子。
数支快箭从身旁头顶飞过,其中一支划破右臂袄,一阵火辣辣疼痛。
他觉得手足一阵酥软,却更加不敢半点鬆懈,疯狂拍打策动马匹,飞一般衝出小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