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枪桿子,笔桿子,秤桿子(1 / 1)

第223章 枪桿子,笔桿子,秤桿子

江州发生的种种事情尚未传回成都,相府令史李福终於带著上庸克復的捷报,及朝廷追諡忠烈这则同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回到了成都。

最先闻知消息的相府幕僚,无不惊喜,道贺连连,就连在相府內外忙忙碌碌的奔走小吏,行走之时也都面带笑顏,脚步轻快。

还不待上庸之捷及天子追諡之詔露布天门,两则消息便已如洪水决堤般自相府溢出,滔滔不绝,顷刻漫盖整座成都。

自天子离京亲征以来,大捷小捷源源不断。

以至於天府之都不预政事的豪富百姓对於上庸克復一事,大多都已只是淡淡一顾,波澜不兴。

反倒是朝廷一次性追諡十余忠烈这前所未有之例,在成都可谓一石激起千重浪。

街閭巷末,凡知其事者,无不奔走相告,语声相接,未及日暮,朝廷追諡忠烈之事便已在这座天府之都尽人皆知,尽人皆谈。

至次日清晨,天府四门张榜。

榜文甫张,四门如市,百姓云集观榜者数以千万计。

一时万人空巷,摩肩接踵,盛况几可比擬数月前『关中尽復,还都西京』这大捷之报传来之日。

“『朕以不德……惧失天下之望』”

“『今关中克定,西京克復』”

“『虽天下未平,而將校之臣陨身锋鏑。』”

“『若不议追諡之典,何以答扬忠烈,慰忠魂於地下?』”

“『今特命有司详核往烈,议定美諡。』”

“『使后人知其所立,亦使国家不负功臣,以垂无穷。』”

“『……諡关羽曰壮穆侯。』”

“『……諡张飞曰桓侯。』”

“『……諡黄忠曰刚侯。』”

“『……諡马超曰威侯。』”

“『……諡庞统曰靖侯。』”

“『……諡马良曰贞侯。』”

“『……諡冯习曰忠隱侯。』”

“『……諡傅肜曰忠勇侯。』”

“『……諡张南曰忠毅侯。』”

“『……諡程畿曰忠刚侯。』”

“『……諡杨洪曰敬成侯!』”

內围识字之士人朗声宣读。

挤不进內围之人与不识字之人,闻此皆是议论纷纷。

靖安楼。

成都最大的官营食肆。

最近几月才突然出现,並在短时间內迅速风靡成都的说书人,正坐於高台帷幕之后。

抚尺一拍,帷幕撤下,说书人羽扇轻摇,显出真身。

未及说书人出声,阁楼数十高官贵胄,台周近百豪富,外围百余小有资財的才俊,以及有求於无钱入肆却又书癮难耐,挤在门外侧耳倾听的稚子,尽皆鼓掌喝彩。

少顷。

诸般杂声尽歇。

那位刘姓说书人左手抚尺,右手轻摇羽扇,以一种跌宕起伏的奇怪腔调振声出言:

“昨日咱们说到先帝檀溪跃马、脱险惊涛,得水镜先生再荐名士!

“今日便再续佳话,为诸君细讲先帝三顾丞相於隆中草庐,敦请丞相出山的那段风云!”

“好!”

“好!”

满堂欢喝。

“……次日,先帝同关、张二公並从人等来隆中。

“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来爭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隱居,高眠臥不足!』”

“先帝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

“此歌何人所作?

“答曰:乃臥龙先生所作也。”

“……”

“……”

食肆眾人很快便全部入了神,静静倾听。

闻得先帝再访丞相而不遇,无不嗟吁而嘆,又对武功盖世、威风无两的关侯、张侯喜爱讚嘆,觉此二公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就在此时,食肆中的皂衣小人,乃自小舍中捧出新出不过三月,便已风靡整座成都的奢侈饮品,单独奉予阁楼上的达官贵胄。

眾所周知,朝廷新设茗官。

一如盐官、锦官、铁官、铜官。

茗官產茗。

茗有九品。

奉上阁楼的茗饮,据说乃是大汉三公九卿、达官贵胄才有资格饮用的三品茗饮。

此茗滋味如何?

除阁楼上达官贵胄,无人知晓。

围在说书人台下的豪富,纵使家財万贯也无缘得饮。

往往一掷百千钱,才能购得一杯四品茗饮。

四品茗饮,则是属於二千石太守校尉品阶之物。

食肆一日仅提供二十杯,出价高者得之。

到了五品茗饮,便是对应县令、县长品阶之物。

一日仅供四十杯,亦由食肆眾客竞价而得。

唯有六品茗饮,食肆定价限量供应。

一日二百杯。

一杯五十钱。

这便是两石粮食的价钱了。

无日不是一经捧出便直接售罄。

阁楼之下,往往有年轻的豪富一掷万钱,只为求一杯所谓三公九卿才能一饮的三品茗饮,想沾沾官气,却为食肆所拒。

但被拒归被拒,这种为一杯香茗一掷万钱的豪气,很快便让他们在成都豪富圈子里声名鹊起。

这便又引来许多青年爭先效仿。

但不论这些才俊出价多高,甚至有人出到两万一杯,三品香茗仍然不对阁楼以外之人售出。

到最后,许多豪富子弟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竞价抢购四品香茗。

食客只道此饮入口先苦后甘,较之寡淡无味、生涩苦口的井水,简直天上地下,云泥之別。

纵使较来自西域的蒲桃美酒,都別有一番风味。

蒲桃美酒是什么概念?

当年孟达之父孟佗,以蒲桃酒一斛献与中常侍张让,不日便被拜为凉州刺史!

曹丕曾经作詔曰:

『华夏珍果甚多,且復为说蒲桃…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

作为帝王,在自己下的詔书中,不仅谈吃饭穿衣,大谈自己对葡萄和葡萄酒的喜爱,还说只要提起葡萄酒这个名,就足以让人唾涎,更不用说亲自喝上一口。

事实上,毫不夸张地说,蒲桃酒就与同样来自西域的胡椒一般,价比黄金。

一粒胡椒真等於一粒黄金。

一杯蒲桃酒也近似一杯黄金。

而如今这风靡成都的香茗,尤其是品级三级以上的香茗,才出现不过数月,便已经有了胡椒、蒲桃酒一般无二、令许多豪家富户愿意为之豪掷千金的魅力。

待第一轮香茗竞价结束,说书人自桌子上端起一杯寻常的六品香茗饮一口,才继续说书:

“却说先帝再访丞相不遇,欲三往访之。

“关侯曰:主公两次亲往拜謁,其礼太过矣,想孔明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主公何惑於斯人之甚也!

“先帝曰:不然,昔齐桓公欲见东郭野人,五往方得一面,况吾欲见大贤耶?

“张侯曰:主公差矣,量孔明乡野村夫而已,何足为大贤,今番不须主公去,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將他捆缚过来!

“先帝叱曰:汝岂不闻周文王謁姜子牙之事乎?文王且如此敬贤,汝今无礼过甚!今番汝休去,我自与云长去。

“张侯乃曰:既主公与兄长俱去,益德如何落后!”

“……”

“……”

故事说著说著,终於来到了今日最高潮的一段,堂下数百人已完全听得入了神,屏息静气,不发一声,生怕扰了说书先生。

却见那说书先生抚尺一拍,亢声击节曰:

“先帝拜请丞相曰:吾虽名微德薄,愿足下不弃鄙贱,出山相助,吾当拱听明诲!

“先生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

“丞相见先帝之意甚诚深篤,乃稽首伏地,泣声而请曰:

“將军既不相弃,亮愿效犬马之劳!”

闻书至此,堂下眾人再度讚嘆先帝的求贤若渴、礼下於人,更感慨原来丞相与先帝竟有这样一段故事,难怪先帝与丞相鱼水相得,难怪丞相为大汉鞠躬尽瘁。

说书人今日故事已毕。

按照往日规矩,台上屏风即將被拉上,说书人即將自幕后退走。

然而就在此时,台下忽有青年才俊朗声高呼:

“刘先生,你说了三个多月才说到先帝请丞相出山!

“到底何时才能说到傅忠勇、张忠毅、程忠刚、冯忠隱他们为先帝捐躯死命故事?!

“如今陛下追諡忠烈,天下无不荣之,我今日出钱十万,再单给刘先生你一万钱!

“你且留下,与我们说一说忠勇、忠毅、忠刚、忠隱故事罢!”

此言一出,食肆鼎沸。

“对啊刘先生,值此伐吴大胜,夷陵耻雪,追諡忠烈之时节,你且给我们说一说罢!”

说书人本欲退走,但听到此事,却是留了下来。

不多时,有一小廝从幕后走了出来,与说书先生耳语几句,说书人这才一拍抚尺,道:

“好,適逢其会,在下便与诸君说上一说!”

此言落罢,那留住说书人的青年才俊当即豪气十足地从腰间掏出一串玉佩,递给食肆作为抵押,復又招来一名正在给他摇扇的僮僕,吩咐那僮僕回家取钱去了。

待僮僕取得钱来,说书人已经说到了故事最激昂之处:

“却说先帝麾师徐退。

“傅忠勇独领孤军,为先帝横刀断后,拒战吴贼!

“其所统军士,至矢尽弦绝,刀卷甲残,犹奋不顾身!

“迎吴贼刀兵而上、张齿嚼贼者犹蛾之赴火,继之不绝!

“待傅忠勇所统將士死尽,傅忠勇已是血满衣袍,不似真人,反似神鬼雄壮。

“吴贼见而惧之,乃遣人至傅忠勇近前令其降。

“傅忠勇乃瞋目叱曰:吴狗!何有汉將军降者!

“遂復挥刀陷阵,將死犹斩吴犬將校司马十数人,力竭血尽乃死,而膝终不可屈!

“吴人衔恨,欲剖腹挖心辱之!

“但见傅忠勇胆大如斗,色若丹砂!

“吴贼尽皆骇然股慄,不敢不全傅忠勇英躯,终以礼厚葬!”

斯言既罢。

不论是阁楼上的达官贵胄及其子弟,还是书台四围大小豪强富户的青年才俊,无不因忠勇侯傅肜勇壮故事而血脉賁张。

“古之賁、育,何足逾此!”

“大丈夫立世,正当如是!”

“我汉家儿郎,寧以刀折,不以膝折!”

“……”

待一眾青年才俊激愤之情稍罢,说书人才继续將张南、冯习、程畿诸將忠甘义胆之事跡慷慨道来。

“却说程忠刚溯江而还。

“或有求告於程忠刚者:將军其听我一言,吴鼠追兵已至,我等舟船难以逆流而还,唯解船轻去,乃可以免死!

“程忠刚愤而斥曰:吾在军,未尝为敌挫败而走!

“况陛下尚在大江上流不远,吾岂能弃陛下而走乎?!

“遂留后军,横江为壁。

“其麾下战船不过十余,舟士不足千数。

“而俱皆面西,朝先帝舟船龙纛高声疾呼,愿以死报国!

“声振波涛,响彻云霄,先帝其时已去数里,此声竟犹在耳边,乃愴然而泣下。

“程忠刚乃率眾面东顺流,以舟船衝撞吴贼水师。

“贼舟环之十重,矢石交下。

“程忠刚船桅尽折,舱板如蝟。

“舟士或断臂、或洞胸,仍转楫鼓棹,迎流逆冲!

“彼时日暮,有將请曰:

“程將军,陛下已安,我等尽力,再战则无用於国,不若趁夜投江而走,或得一活!

“程忠刚瞋目裂眥,拔剑斫舷。

“厉声曰:吾闻汉將可死,不可走也!

“吴人慾跳帮登船,程忠刚乃执戟而战,贼船有倾覆者。

“至贼眾大至,共击之。

“程忠刚身被数十创,血染江波,犹手执长戟,立於船头。

“贼不敢逼,环而射之,矢集其胸,如蝟毛起。

“舟既半沉,忠刚乃奋臂呼曰:

“吾死,当为厉鬼杀尔鼠辈也!

“遂投江而死,尸立水中。

“吴人鉤其尸,见怒目如生!”

食肆之中,无有为此而喝彩者。

然大讚傅忠勇、程忠刚诸將勇武义烈者有之。

大讚先帝能得人死力者有之。

对吴贼切齿痛恨,恨不能食肉寢皮者亦有之。

如此食肆不只一家。

如此故事,亦非只一人讲述。

市肆、里閭、寺观、军营,无不以追諡忠烈之事为谈资。

就连素日不知家国大事的民人亦停锄輟织,聚而相论。

议论既起,便有人专研諡法。

关公壮穆侯、张公桓侯,孰为更尊?

或有好事者言:壮表武德克敌,穆示德容深远,桓则闢土服远之义,位当在壮穆之上。

又有人言:

关侯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功高难掩,故虽諡次一等,而人心仍以关侯为冠。

唯荆州之失,繫於关侯一身,其非独兵败,实乃国运所关,故朝廷於追諡之时,寓此微意。

同样的,还有被諡为“忠隱侯”的冯习。

威德刚武曰隱,不明误国亦曰隱,冯习时为大督,有轻寇致败之责,朝廷追其忠烈,又以『威德刚武』为饰,轻掩其过。

眾议未已,又有疑生:

故蜀郡太守杨洪,何得与关张马黄、傅冯程张诸將同蒙美諡?

市井之人揣测纷紜。

不知何人发力,即日便有言流出:

杨洪临没,上伐吴之策千言。

伏榻极陈:吴不可不伐,时不可不用。

天子览其遗书,为之流涕,遂特赐諡典。

至此,成都之眾皆知杨洪之諡,非关乎临阵战功,而在忠谋,故能与傅肜、冯习、张南、程畿等伐吴而歿的大將同得美諡。

至此,成都之眾皆知:天子伐吴之心已坚,大汉人心已一。

忠节將军、越骑校尉、蜀郡太守杨洪墓前。

丞相夫人、相府长史蒋琬、令史李福,以及杨洪之子杨熲,於墓前焚香祭告。

蒋琬持天子圣旨,徐声出言。

“……”

“忠节將军、越骑校尉、蜀郡太守杨洪,卒於任上。

“闻洪將死未敢忘忧国,为国家献伐吴二策。

“其忠贞之志,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皆可鑑之。

“諡法云,夙夜警戒曰敬,难不忘君曰敬,夙夜警戒曰成,佐相剋终曰成。

“朕追諡其功,諡曰敬成侯。

“季休,你之忠贞,陛下知矣。

“你於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