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盘王苗裔(1 / 1)

第226章 盘王苗裔

武陵源。

绝壑如林,渊深万丈。

马秉与一眾虎賁郎尽被捆缚,推搡著来到一处深穀穀口。

谷口狭窄,石垒如城。

蛮卒露刃夹道,尽皆黥面纹身。

戴獭皮之帽,帽插彩羽,色有不同。

著短褐之衣,覆白犀之甲,以虎豹熊蟒毛皮为饰。

即使已经见过不少异族,也知道南方异族多披髮佐衽,奇装异服,好黥面刺身,但今日这些人还是给了马秉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入得谷中,豁然开朗。

土地平旷,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水上渔人、田间农人,俱皆披头盘发,著短裤短衣,与汉人殊异。

夷人大寨正中。

湛蓝湖水之上,建一吊脚竹楼。

竹楼之內,夷王沙烈踞虎皮竹床,大马金刀而坐。

“你们说,你们是汉人?”沙烈嗤之以鼻,以刀顿地。

马秉不疾不徐道:“苗王此前应见过汉家符节、天子之印,我等此番带来汉家符节及天子圣旨,苗王可勘验一二。”

“哼,难道吴人不能偽造汉家节杖圣旨?!

“你们莫不是吴国细作,欲誆骗於我,刺我苗族军情?!”

五溪诸夷,皆盘古苗裔,因自谓苗人。

闻言至此,马秉伸手指了指自己眉间点白,道:

“曾闻先父有言,苗族少主沙君与先父同岁。

“曾並於剑峰湖畔,盘王祠前埋剑为誓,歃血同盟。

“纵节杖、圣旨可为吴人作偽。

“然仆眉间点白,眾谓与先父无二。

“不知苗王仍记家父否?”

沙烈闻言一滯,旋即腾地自虎皮榻上起身,踏步上前。

果然发现来人眉间点白,与马良马季常一般无二。

於是五年前的记忆霎时涌现。

夷陵一战前夕,汉侍中马良持汉天子符节而至,与五溪苗歃血盟誓,诛討吴人。

其后一年多时间直与苗人为伍,为他父亲沙摩柯参与伐吴出谋划策。

最后与他父亲一併战歿於秭归,为吴將潘璋、马忠二贼所杀。

尸首也与他父亲一般不知何在。

许是碎尸万段,又许是沉入大江。

而眼前这年轻士子,赫然与那汉侍中马季常三分神似。

再仔细看,口鼻更仿佛与马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苗王恍惚片刻,返身回踞虎榻。

“哼!马良之子又能如何?!

“你们汉家天子,难道还欲以我五溪苗人为前驱,再令我苗裔壮士蹈於死地吗?!”

马秉闻此,眉头微皱。

自打夷陵之败后,五溪夷人损失惨重,为吴所逼,遁入山林。

先帝在时尚有联繫,先帝崩后,汉使每每赴武陵深处与五溪夷交结,却全部被赶了出来。

后面,双方使命断绝,再无联繫,直至如今。

在双方使命断绝这几年,东吴对武陵蛮发布了一系列招抚之策,不可谓不诚,不可谓不厚。

马秉因先父与武陵蛮有过深情厚谊,这几年一直在关注武陵之事,然而就连他也不敢確定,现在的武陵五溪蛮,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仰慕汉家威德的盘古后裔?

又还记不记得当年与大汉的伐吴盟誓?

“你且回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苗王沙烈道。

“现在的汉家天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烈主了!

“当年那位汉家天子威德並著,招抚之策深得五溪诸苗之心!

“更可以为关羽之死,荆州之失怒而兴师,愤然伐吴,即使战败也不曾后悔。

“而现在,你们汉国已经全然忘记了与吴国的仇怨!

“非但不再为关羽、先帝报仇,反而与吴国结盟!

“这是忘记了与我五溪苗於盘王祠前立下的誓言,与蛇蝎为伍!

“是忘仇於吴国,而结怨於我五溪苗!”

“这是我们五溪苗人断不能容忍之事!

“既然你们背弃当年盟约,那便是我们五溪苗之敌!

“要不是你父亲与我旧日相识,又与我父並死於秭归。

“我必让你血溅当场,悬首於盘王祠前!

“以祭盘王、我父、及所有死命於秭归、夷陵的壮士魂灵!

“赶紧滚罢,休再废话!”

马秉听到此处,面有异色。

“苗王此言何意?!

“荆州之仇,夷陵之恨,不共戴天,岂可不报?!

“但汉人有一句话,不知苗王可曾听闻。”

“什么话?”苗王嗤之以鼻,皱眉相问。

马秉乃忿然作色:

“春秋时,齐国哀公,因纪侯向周夷王进谗言,被活活烹杀。

“齐人含垢忍辱,世代不忘。

“传到第九代,齐襄公方才起兵灭纪,擒杀当时的纪侯,为齐国哀公报仇雪耻。

“《春秋公羊传》曰:

“九世犹可復仇乎?

“——虽百世可也!”

沙烈显然没听说过这句话,先是愕然片刻,旋即从中提取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咂摸出了那股与他们五溪诸苗“復仇之火,永不熄灭”同脉的炽烈。

却见马秉道:

“苗王,国讎不同於私怨。

“私仇或五世而斩。

“国讎,则君祖一体。

“非止九世,非止百世。

“虽万世可追!

“当年高皇帝有白登之围,七昼夜围不得解,终以金帛宝物脱厄。

“及高祖崩,吕后称制,受匈奴辱谩之书,言辞悖慢,辱及国母,大汉失顏。

“文、景两朝,边郡屡被侵突,赖国弱民贫,无可奈何。

“匈奴之於汉,积耻累辱,歷七帝而愈烈。

“及至世宗孝武皇帝之世,乃曰:昔齐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而扬之,今为汉家雪累世之耻,何疑哉?!

“遂倾大汉一国七世六十余载之民心物力,北討匈奴。

“十余年间,卫青出云中,霍去病封狼居胥。

“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白登之围、吕后之辱,至此雪恨一二。

“夷陵一败后,魏、吴並强,皆为汉贼。

“先帝衔恨,天子切齿。

“百官將校,无不欲食肉寢皮,析骸饮血!

“但大汉彼时国力难支,再无法同时面对魏吴之徵。

“遂不得已与吴人和亲,示其以弱,虚与委蛇,本意乃使吴国不能与曹魏联和而已!

“大汉忍辱负重,已五年矣。

“终於休养已罢,兵粮已足。

“遂伸宿愤!

“天子、丞相先后引王师北伐!

“一鼓而尽復关中,还都长安!

“斩曹真、张郃,败司马懿!

“其后再大破吴军於西城,擒偽吴左右將军步騭、诸葛瑾,擒杀將校三十余,部曲督以上者五百余人,降杀三万余眾!

“今更欲乘胜顺流,直指夷陵!

“誓为先帝与故苗王沙公一报前仇,一雪前恨,报百世万世之仇於今朝!”

苗王沙烈闻言至此,彻底惊愕。

“大汉北伐?”

“尽復关中?”

“还都长安?”

“大破吴贼於西城?”

“孙权心腹步騭都被生擒?!”

沙烈震撼无比,不敢置信。

“快快,取汉天子……取陛下符节、圣旨来!”回过神来之后,其人赶忙吩咐麾下亲卫,而后又亲自上前为马秉鬆绑。

马秉闻声见状,终於心潮澎湃,乃至周身微颤,热泪盈眶。

他父亲曾受任联和武陵诸夷,与武陵诸夷並肩作战,最后又与武陵诸夷一起为大汉尽节死命。

而他此番同样受帝命而来,继先父遗志,承先父旧任,说和於武陵诸夷,再討吴贼。

以夷王情状看来,他似乎要不辱使命了。

不多时,一桿节杖,一张圣旨,一个木匣,被几名苗人勇士带到了沙烈面前。

沙烈又將诸物尽数奉还马秉。

马秉將节杖递给隨从的虎賁郎,而后展旨而宣:

“昔先帝奋武,討贼兴汉!

“五溪诸苗,闻风慕义,爭先荷戈!

“其苗王沙摩柯,忠勇冠世,躬率子弟,深入险阵,与吴逆鏖兵,卒以身殉,血洒秭归!

“朕每念及此,痛悼於心。

“今特追諡苗王沙摩柯为忠义侯,赐以嘉名,永昭忠烈!

“其子沙烈,英武夙成,克绍父志,虽吴贼百般招诱而不为动,忠义节烈,日月昭然!

“特拜忠节將军,封恩施侯!

“愿尔绍承先志,与我大汉王师同心戮力,討灭吴贼!

“以靖宇內,以慰忠魂!

“钦哉!”

“臣…臣烈领旨谢恩!”沙烈言语动作略有些生疏,但这一套他显然是见过的,也像模像样。

就在此时,马秉从虎賁郎手中拿过那个木箱,打开。

示箱中首级於苗王沙烈。

“这是谁的首级?”沙烈先前已经见过了箱中首级,却是不认得这首级究竟何人,也不知为何马秉这汉使要带来一枚首级。

“此吴贼马忠之首,关侯之子关兴所手斫也。”

沙烈先是一愣,而后疾步上前从马秉手中接过那颗首级,先是对著首级怒目圆瞪,最后咬牙切齿,將之猛掷於地:

“吴狗好死!”

“吴狗好死!”

骂罢,又持鞭往上狠狠鞭挞。

至於数十,愤恨终於得泄一二。

潘璋、马忠二將在夷陵一战时杀了不知多少汉將苗將,沙烈之父亦死於其手,如今其人首级竟在此处,教他如何不为之酣畅?

与马秉设席而敘,未几,汉苗之盟就此定下。

至於无人之时,一五溪苗夷耆老站出身来:

“愿大王与汉使歃血为盟。

“倘若大王与汉使的血能融在一起,那就说明盘王认可了我们与大汉的盟誓。”

马秉猛地一滯,如此大事,最后竟然要因血液能否相融而决定?是不是太胡闹了些?

就在马秉揣度,这会不会是苗王沙烈与那老者一唱一和,藉以拒绝与汉盟誓之时,却见沙烈陡然对那老者怒目而斥:

“万一不能相融,我们便不与大汉盟誓伐吴了吗?!

“苗汉之林根连根,苗汉之人血连血!

“盘王怎么可能不答应?!”

“可是大王!”那老者情急,又欲再言。

“不必多言!”沙烈骂道。

然而刚一言罢又马上收了顏色,从腰间掏出一把弯刀,持刀往手上轻轻一割,將血滴入杯中,旋又將手中苗刀递与马秉。

马秉先是一愣,而后立马明白其意,以刀抹手,滴血入杯。

却见两滴血很快融为一体。

沙烈遂笑向苗人耆老:“行,便依老倌之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