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大巫(1 / 1)

洪炉点雪 衣带雪 3846 字 2个月前

第39章第三十九章大巫

天蒙蒙亮时,朝廷的人带着一些黑色的麻袋来到了盐江城外围。

食腐鹫在空中盘旋,直到他们将麻袋里的尸骸倒了出来,那些食腐鹫才纷纷飞落下来,乌云般聚集在不远处,等待放尸的人离开。

这里是盐江城的天葬坟场,几百上千年来,盐江城人最后的归宿。

傩师被押解出来,满脸惊惶中,尸骸被放出去,食腐鹫一拥而上,不断传来嚼烂骨头的声响。

朝廷的人像是麻木了似的,一边翻开地上的尸骸一边记载。

“盐江城接仙观更新词目其一,承烛圣女,看似孱弱不堪,能消耗寿命以一换十,让一个成年人回到幼时,时长不定。死后灰化,无遗骨留存。处置之法一一刀兵杀之,或以长生烛火胀死。”

“词目其二,蓝皮书生,对视即被蛊惑,一旦捡拾其鞋子,凶性大涨,好食人。能被学宫制式硝箭重创,死后灰化,有遗骨留存。处置之法一一刀兵,最好辅以硝、硫磺等淬过的兵刃杀之。

“词目其三。“那朝廷的人转向颤抖不已的傩师,“……傩师,代巫嗣行事的傀儡,前无疆侯死营逃兵,本人并未被巫嗣血脉侵染。”

一把雪亮的刀抵在傩师喉咙口,轻轻滑动着,只要稍微一使力,就和地上的尸骸一个下场。

“是不是还欠一条?"从令霄拿着刀,浑然不在意傩师那哀求的目光,“以上者,但凡留有尸骨,需投与龙雀后裔兀鹫分而食,以免死而复生。”

“饶……命……“傩师哀求中,从令霄扯下他口中塞的布条,他立即道,“别杀我,我不能死!我死了,盐江城的人都要陪葬!”

“哦,还有花活没整出来?说吧,还有什么筹码。”傩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不是虚张声势,我死了,社火节就没人主持祭祀了!”

从令霄挑眉道:“你还要选女孩献祭?”

“没错,巫嗣们是害了些许人命,但这是必要的!甚至…算是在做善事!”

“无可救药,拉下去。”

“慢。“文襄的身影从夜幕中走出来,“让他说。”傩师咽了一口唾沫,道,“唯有经过圣女祭祀社火,烬雪湖的湖水才能喝,我死了,不出三个月,城里的人都会活活渴死!”

闻言,从令霄和文襄双双沉默。

“城主府难道没有储存淡水以供城里的百姓?”“整个盐江城只有两个水窖,一个在盐场,一个在城主府。否则以城主府那几百个人,若非拿住这"金米银水',怎么可能压得住这满城的恶人!”

朝廷的人听罢过后,商量了一番,决定还是放了傩师,让他继续坐镇接仙观。

“社火节让烬雪湖的诅泉变淡还需要什么?”“我一个人不行。“傩师道,“你们得帮我找一个巫祝,唤婴姥姥说过,他就在城里!”

或许是因为天色将明,观中不祥的气息逐渐淡去,更是一些朝廷的人马陆陆续续进入。

他们的动作寂静无声,但在晨雾中走出一道人影时,却都不约而同地退到一侧躬身行礼。

“观里有两个殇民,见到了不必捉拿,放他们走。”温槐序言罢,这些人旋即应声,飞快地进了接仙观内。只是这微弱的动静,让他怀里的祈寒酥醒了过来。一睁眼,她翻身落在地上,就要往接仙观里跑。温槐序一把拉住她:“殇民饮血而生,煞意之下,见人便杀。”

不得不说年轻人就是体格好,除了脸色苍白点儿,祈寒酥已经行动自如。

此时她回过神来,便犯了倔。

“你们要把白狸带到哪儿去?”

“放心,我不止不会杀他,还会把他们的“蚀欢'还回去。”

温槐序说的笃定,转身便往烬雪湖边缓步走着,祈寒酥眉头微松,连忙跟上。

“白狸拿了那口刀之后,突然性情大变要杀你,不是因为被蛾子迷了心窍?”

“那口刀上有所有殇民临死前的诅咒,刺杀我,继承长生烛,再用那把刀自尽,他们全族的短寿枷锁都会烟消云散。“温槐序道,“他应该不算恢复记忆,只是正好刀在手里,本能而为之。”

祈寒酥喃喃:“那把刀真就这么厉害?”

温槐序略一点头,道:“没错,因为我也这么干过……饮尽一国之血的咒器,凝结千万人的恨意,的确能杀了大巫。”

只是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大巫的意志凝为长生烛,也让温槐序变成如今的模样。

而现在,殇民也如法炮制,以同样的代价,试图了结长嬴王。

想起刚才那危险的一幕,祈寒酥心绪有些复杂:“所以你就这么把它随便给别人了?”

温槐序半掩在阴影里的面容转了过来,露出一个淡笑。“我若能放心赴死,自然用不上。可万一不幸,醒过来后当真变成了大巫弥天,那这把要命的刀交到殇民手上,会让我我更放心一些,他们为了接触短命的诅咒,会不计一切代价杀了我。”

“可……“祈寒酥怔了怔,问道:“可你不是还没有变成大巫吗?哪有人活得好好的,连杀自己的人和凶器都安排上的。”

闻言,温槐序盯着她道:“我倒是有点看不懂你了。听你此言,你算是惜命之人,可又不愿意走捷径获得长生不老,到底什么是你想要的?”

祈寒酥也被问迷糊了,呆愣中,她又想起了这几夜入睡前缭绕在她眼前的那万川青绿。

只是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慌了,仿佛背弃这座小城,抛弃镇痴寮是一件忘本的事。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你问这些干什么?”“不够明显吗?"温槐序道,“我问这些,当然是想方设法地骗你跟我走。”

一轮金红色的朝阳从大漠彼方升起,在黄沙上漫射出时而橙红,时而瑰紫的光。

湖畔霞色的波光映入眼眸,让祈寒酥不由得低下头,带着几分恼意地看着地上被拖得长长的、交融在一处的影子。

“你知道我忙不开的。这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巫嗣,我不放心把姆姆和爷爷留在大漠……那独眼愣子看起来好凶,不知道要做什……对,还要澄清吴家夫妇的罪名,最后要去了结了高文跃的婚约……”

祈寒酥越是说,声音越小。

温槐序耐心听完,倒也没戳穿她搜肠刮肚找来的这些借口,一桩桩,一件件地说清楚。

“独眼愣子是证圣学宫的人,他们来就是为了处理盐江城的巫嗣,不清理干净不会离开。”

“自然,没了巫嗣,今年的社火节也不会再选拔圣女了。”

“至于吴家夫妇,这本就是城主府没事找事,故意施压,只要粮道谈成,放他们走只是一句话的事,真相并不重要。”

“至于那酸秀才,治好了也流口水,不在讨论之列。”说完这一切,温槐序微微弯下腰,探寻似的捉住她的目光。

“还有什么让你担惊受怕的,一并说出来。”“为什……”

“嗯?”

“为什么非得是我?我又识不了多少字,学东西又慢,就算我跟你去了中原……你还能指望我变成什么厉害的人物吗?”

她语调慌乱地说了很多,温槐序收起他那一贯看戏似的神态,认真道:

“怎么就不行?生在盐江城,又不是你选的,整天想着非要智慧过人,举止得体,学富五车才配被人认可,我教过的那些小子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个个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日月星辰该围着他们转……呵,一到了直面大巫长生不死的诱惑,当年立志要铲除巫孽的誓言顷刻便忘得一干二净。”

祈寒酥沉默了,道:“枕仙儿。”

“嗯?”

“你被你的弟子们背叛过,对吗?他们真的为了长生不老,把你扔到火山里了?”

如果他每次复生都像上次一样,那醒来在岩浆中的滋味儿,祈寒酥实在不敢想。

温槐序的神色毫无变化:“你从哪儿听来的?”“听巫嗣说的,就……随口问问。“祈寒酥移开目光,“听爷爷说被火烧死,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你爷爷说的没错,最残虐的处刑手段就是把人活活烧死,比那些所谓的卤刑都要痛苦。不过……对我而言,皮肉之苦反而是世上最轻的苦难。”

“为什么?”

温槐序略一沉默,随口糊弄道:“因为我丧良心啊,不管这痛苦落在别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都没感觉的。”祈寒酥一时竞无法反驳,思前想后,竞然古怪地冒出了一句。

“对我也一样吗?”

一线白光出现在了彼岸尽头,清晨的盐湖呈现一种瑰丽的粉色,被风拂过的波光映在温槐序脸上,明灭不定。他似乎要启唇说些什么,忽而,脚下的烬雪湖震动了一下。

“还是醒了。”

祈寒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身后的烬雪湖不知何时变得死寂……或者说,哪怕有风,也吹不出一丝波浪。她突然想起,夜里在接仙观中,也感到了一阵短暂的地震。

视线再落回到了温槐序身上……祈寒酥终于想起来自己漏了什么。

哪怕是坐轮椅,也不愿意行走的温槐序说过,烬雪湖里有东西会察觉到他。

“枕仙.……”

“听。“温槐序道,“直面过袍后,你应该能听得懂巫的言语了。”

很快,祈寒酥就看见漂浮在烬雪湖上的浪花从湖中心起,极有规律地涤荡开。

波浪滑过死寂的湖面,轻轻拍打在她脚边时,一阵吟唱声打让他全身紧绷起来。

“二十一日后,可取水六百万斗。”

巫的言语经过千年更迭,已经与中原官话相通,但诸如唤婴姥姥说话时,腔调更为古怪一些,遣词造句也几乎不用典故。

祈寒酥吞咽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后退,下一刻,却被温槐序一把拉住,牵着她就向湖中走去。她的惊怒还未形成怒喝,就卡在嗓子眼。

她看见了蒸腾的云泽中,有人在起舞。

对方带着三只眼的羊头骨面具,手中拿着雨棍,每走一步,就“沙"地发出一阵落雨声。

“更久远以前的太古之年,大巫曾经以祈雨为生,有大巫在,时人不知何谓旱涝……而后来,在无数信众归附祈祷中,大巫成了人间的神明。”

所以那个曾经祈雨的神明,怎么会变成饮血长生,奴役万民的东西?

仿佛是看得出祈寒酥的疑问,温槐序道:“他活得太久了,站在高处俯视芸芸众生,以至于忘了自己登天的来意。这就是长生不老的诅咒,任何一个得到它的人,都会逐渐糜烂。”

蒸腾的蜃气中,大巫停止了祈雨,转过身来,身形逐渐变长,面具下的笑容残忍而狰狞。

“温长嬴,我听得见你的脚步声。”

“你曾立誓,一旦在我埋骨之泉踏足,便要解开一部分困死在长嬴之国的孤魂。可你………他发出了一阵轻笑,“你好像刚刚苏醒,承受得住你故国之人的怨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