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正(1 / 1)

第100章春官正

暖笙,师父说发现她那天恰逢人间二月,东风日暖闻吹笙,就叫她暖笙。她这一生有过许多身份,相士,武林高手,美人,春官正,外室,疯婆子,丐婆,唯独没有多少人好好叫一声暖笙。

“那我,是在哪里被师父发现的呢?"少女时期的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师父笑道:“河边,抬头是皓月星空,低头是烛火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上飘着小竹篮,你就在里面。”

皓月星空,波光粼粼,多么宁静美好。

只她不知那是上京著名的十里香坊,两岸画舫楼船,香云漫漫,娇声莺啼,红粉骷髅。

风流的师父酒醒后捡了一位落魄歌姬的弃婴。师父说江湖人不拘小节,但求吃吃喝喝逍遥自在。就是吃喝也要本钱,必须学本领。

古往今来,,没有本领,就没有立世之本。暖笙的骨子里天生擅长吃苦,无论拳脚棍棒还是刀剑长枪,学得有模有样,连师父都震惊,说她是吃这碗饭的,以后靠卖艺也能给他养老。堂堂第一剑客,竟能说出让徒儿卖艺给他养老的话,委实没出息。不过,师父可不仅仅是一名威震八方的剑客,更是名流贵胄争相拜访的相士。

师父说:“做相士才是咱们的正经营生,打打杀杀的多危险。”她擦着剑,不解问:“为何?”

明明刀剑更好说话。

师父不屑地瞪她一眼,“我问你,你是想靠抢劫发财还是想那群傻子追着你送钱?″

暖笙大笑:“当然是后者。”

“孺子可教也。”

师父开始授她《易经》。

“忽悠也讲究真才实学,上不得台面的是骗子,受人追捧的可以进司天台。”师父捋着山羊胡须,一派高深道,“星云,风和雨归为天象,所谓天象,占吉凶、定生死、推节气、制历法。”

“《易经》,好东西啊,你得背熟咯,背熟就能做高明的骗子。此书弥纶万有,博大精深,乃古圣先贤经邦济世之书,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师父问。她答:“哦,您的意思是先贤其实都是骗子。”师父脸一板,“放肆,休得污蔑圣人。先贤当然不是骗子,说的话都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才助他们功成名就。不管你要做贤能还是骗子,都得熟读它,有了它,纵然是骗子,也是个令天下人信服的骗子。”暖笙仅用一年就掌握《易经》精髓。

她问师父:“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师父老了,倚着大树啧啧两声,神色复杂。暖笙有个秘密,天生就会读人心,世上的人,大部分只需看几眼说两句话,她就能猜到对方心里想什么。

不过也有特例,比方说师父,她永远都不知师父在想什么。师父开始教她相士的精髓,“卦象不是算出的,而是看出的,"他笑吟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眼睛发现人们内心深埋的秘密,帮他们说出来,他们就会奉你若神明。”

暖笙张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师父说是的,摸摸她脑袋,“不过你不用学,你天生就会。”但师父没来得及教她做人得谦虚内敛,就溢然长逝。失去师父之后,暖笙独自在远离人烟的村落生活四年,每天晨起,先在师父墓前练功,再吃饭读书,累了便去树上睡一觉。这样的日子原本可以活一辈子也不腻,可是粮食不够吃一辈子,她得去一个叫做城镇的地方买。

从前有师父看护,她甚少直接面对同类,如今堂而皇之出现在人群,引来无数好奇。

来来往往,人们惊讶地看她。

她习惯隐居却并非不懂人心,相反,实在太懂了,接收到纷繁诡谲的目光,心中泛不起半分波澜。

有人叫她美人,愿意免费提供她最醇香的酒酿和华丽的屋子。她喝主人的美酒,住主人华丽的屋子,还杀了一群围着她的男人,又杀了主人。

终于安静了,她如同一个好奇的孩子,在这栋华丽的宅院尽情玩耍。直到有一日,封闭了数月的大门被一群身着甲胄的人推开,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男子,绝世风采,如仙君错涉人间,一袭白衣,出尘脱俗。他淡漠的眉眼皱也未皱,扫视着满院尸体。以及一脸天真的少女。

海棠,落花,还有尸臭。

少女如玉。

那天,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踱着步子漫漫绕了她一圈,而她也好奇地看着他,在他星辰一般的眼眸找不到半分迷醉与朦胧。是她不好看了么?

为何都是男人,他对自己没有欲念呢?暖笙在心里纳闷。“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他问。

她乖巧地回:“院子里的是,地窖里的不是。”地窖的尸体是院子里的两倍。

他眸光深深,终于解下斗篷包住近乎半裸的她,轻轻松松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她也不反抗,任由他将自己带去未知的地方离开了宛如人间炼狱的豪宅。

他亲自为她清洗伤口,喂药。

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郎君,又香又干净,与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她笑盈盈,一口一口喝掉他喂的汤药。

也知道了他的姓名与身份。

简昭,最年轻的帝师,琅琊简氏现任家主。从此,她是简昭手心的宝,锋利的剑。

作为一柄利剑,她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仅靠一朵花,一只飞鸟,一片薄云,即能预知未来几时有雨,几时干旱。相士洞察人心,宛如神妖,本就自带神秘。倘若这名相士兼有倾城之姿,想不出名都难。两年后,她成了名满京师的第一大相士,金银财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游走在豪门世家,名流贵胄间,如鱼得水。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人们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习惯问卜问卦,以求神明指引方向。殊不知人间没有神明,有的只是洞悉了他们秘密的妖女。那些秘密,有些是家长里短,有些是狼子野心。只要简昭喜欢,她都会如数家珍说给他听。他对她的表现满意极了。

望着心爱的人露出愉悦之色,她的心也会怦然而动。爱极了这双她永远也看不透的双眼。

暖笙告诉他,“其实我不叫小花,我叫暖笙。”“暖笙。"他轻轻道。

连声音都这般醉人。

被心爱的人呼唤,半边身子已酥麻。

自己一定是生病了,简昭便是医她的药。

生病了得吃药,天经地义。

她要求简昭抱一抱。

他听话地倾身抱着她。

这样的举动令她满意极了,忘形环着他脖颈哼起了歌。与他度过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年。

成了他的外室。

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朝廷慕名请她出山进司天台,这正是简昭所希望的。成为司天台春官正,发挥棋子最后的余温余热,在波诡云谲的局势添柴加火,借神明之口操控舆情,肆意妄为,扫除异己。简昭手中的棋子多不胜数,她是其中较为光鲜的一枚,用起来最顺手,最省心,总能给他惊喜。

这使得她有资本在他跟前娇横野蛮,胡搅蛮缠。稳固太子之位后,她逐渐变得不好应付,变得贪婪,脾气也愈发坏了。当简昭成亲,有了第一个孩子,她的坏脾气达到顶峰,甚至不愿再与他于私宅中苟合。

师父只教了她谋生,却没有教她自爱。

她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没有对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直至今时今日才惊觉,人心之异变。

没有人能抓住人心。

那就搞死他的学生,毁掉他的心血。

如此,她才能开开心心溜之大吉。

不意,这想法才将将实施就险些搞死自己。神明的话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管用,尤其与自己利益相悖之时。她对太子的非长寿断言惹下滔天大祸,简昭急怒攻心,欲将她逐出司天台。太伤自尊了。

司天台没什么了不起,她本来也不稀罕,却不甘心以被驱逐的方式离开。简昭沉默,不得不为她收拾烂摊子。

然而险些失去一切的太子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屈辱,继位那日便是清算之日。这种事,她早已算到。

所以事情不能做一半,开弓没有回头箭,太子必须死,亦能让简昭一败涂地。

胆大包天的她最终参与了瑾王谋反

无奈功败垂成,愿赌服输,她慷慨赴死。

巧合的是行刑之日竟是二月。

师父捡到她的那一天。

她缩在地牢的稻草堆,想着师父的眼眸,和简昭的一模一样,深邃无边,犹若沉渊。

看不透,看不穿。

引她步步深陷,非要探究个明白一解无边新奇不可。探险之人难免要为“险"字付出代价。

她的代价是生命。

行刑那日,她被人拖进了奇怪的房间,脑袋蒙上一块黑布又被拖走,一直拖着,也不知那刑台究竞有多远。

睡着前,她还在想,太远了。

醒来时,清晨的日光映照,白花花,吓得她又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静谧的旷野,杳无人烟。

不是地狱,竞是人间。

身下压着一叠银票,还有简昭的书信。

他命她回平南坊,不准再惹是生非,等风声过去再办牒引换个身份。到头来一场空,暖笙哇哇大哭,竟只能回去继续做他的外室。她从未哭得这般伤心,摧心挠肝。

简昭在平南坊再也没等到想等的人。

暖笙只身去了南方,经历了许多事,遇到过许多人,也因为争斗伤过筋脉,脑子变得不太好。

简昭,如今的安国公一直都在找寻她。

可惜再没有人能认出她模样。

她完全变了,隐入尘埃。

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老了二十岁,像个老婆婆。因为脑子经常不清醒,也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宝天府,只是不想待在京师,便去乡下泽禾讨饭过日子。

她喜欢恶作剧,讨人嫌,看着人们生气跳脚的模样,立刻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遇见一个小姑娘,才恍如隔世。

暖笙从梦中惊醒,一眨不眨地盯着踮着脚欢快路过的黄时雨,犹如望着年少时的自己。

命运如此神奇,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宛若时光洪流中双生。望着黄时雨,仿佛望着不懂事的自己,暖笙忍不住在甜水铺子的大槐树下安了家,每天都想看到她,保护她。

直到发现了简瑜。

简家的男子长得可真像啊。

当简琦明亮的目光追逐黄时雨天真的身影,暖笙就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厌弃,只想毁了这一切。

有时旧疾发作,她甚至分不清那是黄时雨还是自己,只拼命想要拦截,阻止一切发生。

直至,她将黄时雨完全当作了年少的自己。她要好好爱自己,为自己挑选最好的良人,共度余生。她可是大康第一女相师,曾经的春官正,没有什么是算不到的。良人当然得俊美,高贵,压得住简氏。

俊美又高贵的小郎君,非肃王莫属。

她亲手编织红线,引导着黄时雨和肃王一次次相遇,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在她的推动下终于发现了彼此。

想到简瑜即将痛失所爱,永远错过属于自己的姻缘,暖笙就雀跃不已,足以抚平半生遗憾。

如她所料,高贵的肃王对黄时雨倾心不已,糟心的是黄时雨一味倔强,不肯就范。

连侧妃也不要。

殊不知肃王给什么名分不重要,只要进了肃王府,她一定会成为未来的王妃。

不肯就范的话唯有釜底抽薪,把小丫头送到肃王嘴边。哪个男人能抗拒服用“情药"的心上人。

况且抗拒的后果是眼睁睁目睹心上人七窍流血而亡。怜香惜玉的肃王在心痛与极致的快乐中得到了黄时雨的身体,却再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心。

暖笙的红线越牵越乱。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每天十二个时辰,她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浑浑噩噩。“年少的她”,最终没有投入深情的肃王怀中,还是嫁给了简琦。就像她东躲西藏数十年,又回到了宝天府。这一生肆意妄为,也差不多该下去见师父了。只没想到肃王恨她如斯,与她不死不休,抓到了还剩几口气的她。临死前,她陡然回光返照,告诉肃王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得肃王赏了她一个机会,再见简昭一眼的机会。

原来简昭也会老呀。

须发如雪。

望着苍老的他,她忽然很高兴,不再因自己的丑陋而自卑,送他一枚枣核,开心的去找师父了。

那之后的事,暖笙一无所知。

简昭为她收敛尸身,干干净净下葬。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轻易接受不属于同圈层的人融入。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安国公面对分分合合的简询和黄时雨,淡然处之,从未责罚。哪怕是两人的第二次大婚,程氏动怒,斥责两人视姻缘如儿戏。可他依然平静地同意了。

在他的授意下,老太君亲自帮忙操持,程氏哑口无言。良辰吉日,新娘凤冠霞帔,再次嫁入简府。这一次,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分离。

简昭隔着人群淡淡望了一眼,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砌园。那一眼,犹如故人归来。

暖笙没有幸福过,长得像暖笙的人总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