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记忆(1 / 1)

第56章幼年记忆

陶栀子的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沉寂。

并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光线只能借助室外走廊的灯光,忽闻很小的一个响动,如同卡扣的响声,陶栀子床头的小夜灯被江述月抬手打开了。旋钮调光,从暗到亮,给足了双眼适应的余地。那好看的指节从旋钮处微微松开,他的声音才细细传来,“我不相信什么死后相逢。”

陶栀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边没有内容。“罢了,不相信就不相信吧。”

她摆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开心。“我信当下,信未来,唯独不信死后,因为死后世界,永远都是猜想。”江述月定定地看向陶栀子,将自己剩下的话说完:“你当下不是去想死后如何,而是积极治疗。”

当江述月这样严谨的态度跟自己说话时,陶栀子反而不自在了,她赶紧半真心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当下是主要是关于你的。”江述月一时间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像是在揣摩陶栀子这句话后面隐藏的关于治病的态度。

“述月,你知道离群的小鸭子吗?小鸭子总是跟在母鸭子的后面排排站,有的小鸭子没跟上步伐,走散了,它就会下意识跟着自己遇到庞然大物,将它当做母鸭子。”

“我就像一个离群的鸭子,你给我补全了心中的缺憾,我就像小鸭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

“要说这么多么感人的依赖么,也不尽然,大概是一种本能,离群鸭子的本能。”

她将江述月的手加重力道握了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述月,我很感激你的。”

以往,江述月总是不喜欢她说感谢的,今日却没有那么快地做出反应,因为这句话,是被她的心涤荡过的,澄澈如世间的千百种浪漫至极的初遇一样。对视之间,他们的命运原本分临于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却在一次深呼吸的时间尺度里,通过目光交汇在一起。

如果他知道那个陶栀子生活过的世界,一定会惊叹。于是他真就这么问了,礼貌地、真诚地、字句斟酌又饱含思量……“你这些年……是如何成长的?”

在没有家人的情况下。

当江述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陶栀子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至少说明他真的很聪明,知道关于治疗的话题并没有得到配合后,就转向了同样重要的另外一边陶栀子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那些被她刻意弱化的往昔,如今好像在他如此真诚的询问下,好像终于可以拂开尘埃,重见天日。“你很好奇吗?"她忽然凑近了几分,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就像她总是喜欢为自己戴上游戏人间的面具一样。

原以为江述月会像以前一样,直接掠过这个问题,漠然起身。谁知这次,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看向她,泛着暗光的眼神中多了深色,如同隔着一杯葡萄酒一样。

有阻隔的眼神,却直击灵魂。

她曾经像是一棵枯萎的葡萄藤,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一朝被闪电击中,在黑暗理性的森林中,滋生出了重生的味道。在床头灯的灯光下,她半仰地躺着,垂下眼帘注视着江述月的眼睛,从心中生出某些丰沛的情感,从声带处流淌出来。“你的眼睛真好看,我想拥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她看着这双眼,逐渐出神。

准备地说,是想要一双泰然面对天地的眼,无论何时都永远从容永远优雅的眼。

他抬手,手指轻轻掠过她的额头,温暖的指腹从她的眉毛上方拂过,像是帮她抹去什么似,有关照的意味。

“如果可行,都给你。"“江述月看向她。一时间,她一肚子玩笑话忽然间在这句话面前失去了趣味。今晚的江述月,声音格外低柔。

可她分明没有在那双眼中瞧见怜悯,怜悯是她最惧怕的东西。幸好……

陶栀子别过头,不敢再去和江述月对视。

都给她,她反而不敢要了。

她令自己心重新静了下来,再次回头时,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应该从哪里跟你讲起呢,这是一些寻常的故事,和我同样命运的孩子,在这世上有无数人。”

“我早已不记得我的亲生父母的模样,我偶尔能捕捉到的一些幼年片段,只有茫茫大海,不是度假村的湛蓝大海,而是停满渔船码头,视线内都是灰白一片,海水看上去并不澄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夹杂着臭鱼烂虾的气味。”

“那气味,闻久了会让人嗅觉麻木。”

“我大约猜想自己是出生在海边小渔村的,但是我却在内陆的福利院长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父母为了彻底丢掉我真是煞费苦心,不惜从海边坐长途车到了内陆,就只是为了将我丢下。”“很多人在好奇为什么我会确信自己是被扔掉的,而不是旅行途中被拐子绑走的,因为我有关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最后的记忆。”“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浮现不出来了,但是那天他貌似给我买了最大的糖画,带我去了游乐场,帮我买了幼儿蹦床的票,我在充气蹦床上玩了一整个午后,直到深夜,我才发现根本没人来接我。”“我记不清那晚我遇到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蹦床也只记得是红色的。”“后来的事情是其他人告诉我的,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后来辗转了好几个福利机构,才最终进入安州的儿童之家。”她就像一个被涂抹了各种颜料的气球,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去讲述着自己幼年,如同将身上的颜料一点点洗濯干净,总算能让人看到几分她最原始的模样。

幼年记忆,说不上不堪,她也没有去放大苦难,而只是当做寻常而已。一个成长轨迹和寻常孩子截然不同的陶栀子,又如何要求她自信又心安理得地面对他人善意。

那些挂在嘴边的“对不起“谢谢”,才是她从小到大靠自己探寻出一条道路。她瞧见江述月的眼中,多了几分隐忍的悲切,他有着很强的操纵情绪的能力,才能滴水不漏地将那些不该出现同情收得很多,可语气仍然多了几分怜惜。在江述月的声线里,极少夹杂了过多的情愫,可就是这不偏不倚多出来的情愫,才让她的心心脏接受到什么讯号,像是被烈日加热了一样,很暖,暖得甚到发烫。

“你的名字,是你的本名吗?”

这么寻常的问话,让她脸颊有些发烫,让她的心思看上去十分可疑,可她分明没有动什么念头。

“……不是,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可能他们压根没打算给我取什么名字,福利院院长的丈夫姓陶,这是他们给我的名字。”她从失措中回过神,感觉自己手心有些濡湿,可她分明没在紧张。“你还有过其他名字吗?”

江述月余光注意她一些不自在的小动作,顿了顿,才柔声问道。“有过…"陶栀子心跳稍缓,才将声音放得极低,好像在思索如何用语气来美化记忆。

“我被人领养过,但是我自己逃跑了,所以名字又改回来了,后来……也就沿用这个名字。”

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明显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隐藏掉了什么信息。“逃跑,……是因为虐待吗?”

江述月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寻常,但是又抱以礼貌的探寻,收起了平日里的锋芒。

但就在此刻,陶栀子忡怔地望着他,好像自己心里之前的猜想得到证实。原以为她已经隐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他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很多细节。“你应该……没调查过我吧?“她有些谨慎地问道。“没有。"他的语气是笃定的。

尽管她知道不知道江述月的具体来历,但是很多事情,如果有心调查,压根是瞒不住的。

不过江述月的光明磊落,她一点都不怀疑。听到否定的回答,陶栀子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缓慢地解释道:“虐待是原因之一,不过结果就是,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是无人领养的状态,这反倒自由。”

她提及自由的时候朝气蓬勃,只是语气的结尾处,还是染上了叹息。“所以这里……就是虐待的痕迹。”

江述月抬起手,精准无误地指向了她的左肩,衣服遮挡下的伤疤的位置。陶栀子了然地笑了笑,有些意外地说道:“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原来他并非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记住了很多事情,并且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一步步复原她,将那些他注意到的细节谜团,一层层解开。“栀子,难道你以为我是没感情的机器吗?"江述月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她长久以来的猜想。

陶栀子仔细想了想,迟疑地摇摇头:“还真说不好。”没等他说话,陶栀子便仰起头,眼神中带着热望,语带天真,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江述月看向她的双唇,一张一合,总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总是让他难辨真假。

他静默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好像极少这样端详过她。在这样的凝视下,陶栀子反而缴械了,将脸微微别开,只留下侧脸迎接江述月的视线。

一丝笑意浮现在他如玉沉静的的面容上,他目光不染浮沉,却又偏偏睿智得可怕。

“租期一满,你就要走。”

这不像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句陈述,每一个字都想池塘里鹅卵石一样清透。“是。"陶栀子对这个事实从不隐瞒。

“你对我的爱是有期限的。”

江述月依旧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语气。

“没错。"陶栀子并不知道这个对话将会引出什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江述月收敛了那抹笑,声音从黯淡的坚冰后传来,击破了一湖脆弱柔波,将他周身铅华蜕尽,引入这个苍冷的良宵。“可我的爱,没有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