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善人
手腕上地力度带着某种尖锐,陶栀子低头一看,对方这双手的纹路,葱白的严肃,格外有力,不是让人安心的力,而是像水草一样,缠上就别想逃脱。有些手天生就打人很疼的样子,这双手符合全部特征,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察觉到它周身带刺。
陶栀子眼中没有半分惊愕,仿佛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了一样。
她前身的步伐顿住,淡淡地顺着这只手臂看对方的脸,然后单手捏拳,绷住了手臂,转动手腕试图逃离牵制。
手腕挣脱之后,对方直接在斑马线上松开自己的孩子,两只手直接攥住陶栀子的袖口,就这样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自己没教好,你儿子在外面欺负人,我教训他,有什么问题吗?”听到陶栀子的声音,女人立刻切换成普通话模式,瞪大了双眼气冲冲地和陶栀子对峙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懂什么,我儿子轮到你来教吗?我自己都舍不得打,你差点将他手臂拧下来!”
“我跟你说,他这手臂一直在疼,影响生长发育了,今天这是不给出解决方案我们就没完。”
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指着陶栀子的鼻头,宽松的卫衣被她扯得的领口开阔,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打底。
陶栀子面对对方的质疑,没有半点惧色或服软,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小男孩,小男孩不复上次哭得稀里哗啦服软的模样,像是有人撑腰了之后湾身都充满神气。
陶栀子转头对家长说道:
“我不道歉也不赔偿,再让我看到他欺负老人,我依旧见一次揍一次。”“你是说那个打扮得像个鬼、满脸油彩的老怪物吗?一把年纪穿得不伦不类,我没怪她脏了我的眼就算好了。”
不屑、厌恶还有夹杂着嘲笑的口吻,满眼都是轻慢。听到这里,陶栀子觉得再跟这种人多理论一句都是浪费。“行啊,那你儿子,我见一次打一次,一次比一次更狠,他也脏了我的眼。”
陶栀子不乏警告地看向她身后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她冰冷的眼神下了一跳,赶紧躲到了母亲身后。
他认怂的次数很少,往日更是嚣张惯了,但是他太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女人教训起人来让人没有招架之力,她一定说到做到。“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心肠这么歹毒啊,我今天非得扒你层皮让你长长记性不可!”
说话间,正在过马路的人们也渐渐折返,女人正欲伸手去扯陶栀子头发的时候,被众人从两边将两人分开了。
分开之后,女人的手一直死死勾住她的袖口,正是衣服最薄弱的地方,迫使她们如同连体婴一样始终没有彻底分开。众人围在两人附近好言相劝,此时绿灯已经停止,两面的交通都被阻塞。去教堂的很多人很多是信徒,不管对方再如何胡搅蛮缠,始终好言相劝。两人被路人安抚到了边上,更准备的应该只有那个着急上火的愤怒女人。陶栀子情绪极其稳定,好像并没有半点兴趣与她纠缠,但是也不怕事。如此一开,路上的车如释重负才开始恢复行驶。此时,教堂的门打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佝偻身影走了出来。“陈先生可算是来了。”
“只有陈先生能轻易调解矛盾。”
女人看到陈友维的身影,方才嚣张的气焰也熄灭了一般,连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所有人都怀着尊敬的眼神看向陈友维,唯独陶栀子,她别过脸,始终背对着教堂。
女人自得地看了陶栀子一眼,好像因为她自认为自己和陈先生交好,和周围人都很熟悉,就必定会得到偏袒。
陶栀子猛然将袖口狠狠甩了几下,发现一点都甩不开。女人的手纹丝不动,随即得意一笑,“我倒要叫陈先生来评评理。”那蹒跚的步伐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分明眼前车水马龙,但是为什么,这脚步声会如此清晰,仿佛是可以自动降噪一样。“陈先生,这小姑娘上次在大街上揍我儿子,你说说有她这么做人的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催命的嗟叹。
然感受到陈友维的气息的陶栀子不禁汗毛直竖,她脑海里又仿佛回荡着森林外传来的怒吼:
【陈栀子!你敢给我跑!】
【栀子,我带你去“乐园7.…,)
【你看,这么多小伙伴都是为你而来的,他们都陪你一起玩好不好?】【你讨厌他们当中的谁,我们就一起把他解剖了,是不是很有意思?】那只手,因为挥拳头打人的时候,打到了牙齿,被磕出了伤口,那双手亲手将杀猪刀磨得锋利,又像切豆腐一样将人割喉,为了避免鲜血迸溅而将头颅按入水缸中,直到那身体踌躇停止,被染红的水漫了出来,他才满意地松开……只要这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很有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瞬间。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哪怕立刻病发而亡也决不能在此刻进行。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有无数目击者,她却还是惧怕不止。
“栀子……"陈友维破损的声音响起,用十二年前第一次将她接回家的慈祥温和的语气唤道。
无数的蚂蚁好像循着声音向她爬来,在她的后背上、腿上、脚背上密密麻麻地爬着。
她梗着脖子,身形像是被冻结实了一样,步履维艰。如同一个生锈机器人,她苍白着脸,不熟练地转动自己的身体,好像每一寸都有铁锈在掉落一样。
她看向了十二年后的陈友维,这是多年后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对视。她之前观察了他很久,早已对这张脸失去了当年的恐惧,但是她如今却对上一双分外慈爱的眼,仿佛十二年的那个杀人魔和他早已撇清了关系。这样的慈眉善目,难怪啊,众人都被他骗了,像是被蛊惑的机器一样,看向陈友维的时候就自动露出了微笑。
“还认识我吗?我是爸爸啊…”
陈友维站在人群的簇拥中,他的身后是庄严的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在阴天被遮蔽了光亮。
他身后的人闻言,纷纷微笑地看着她,冲她递来无数慈爱的笑。原本死死拽住她衣袖的手,却忽然一松,让她重获自由。女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干笑道:“她竞然是陈先生的女儿吗?”陈友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宁静一笑,“是啊,虽然只是收养关系,不过,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年我仍然将她当做我唯一的女儿。”“陈先生真是宅心仁厚,无私地关心每一个人,真是我们的榜样。”“对啊,像陈先生这样,既没有血缘关系却视如己出的,简直是大爱无疆,这才是真正的基督徒精神啊!”
“这样的善心和耐心,真的让人不得不敬佩,难怪陈先生在我们心中有这么高的威望。”
这世界究竞是怎么了,陈友维随口的一句话,就会迎来赞许一片,众人纷纷用书面语表达着对陈友维的赞许。
陶栀子想过无数种他们相见的方式,势必带着血雨腥风。但是这种情况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众人像是喝了假酒一样赞同着陈友维,在陶栀子眼中就如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陶栀子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问道:“你要不要跟大家解释下你之前的十二年去了哪里?”
陈友维气定神闲,表情丝毫未变,倒是人群中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抢先说道:
“陈先生可是深入西北山区,散尽家财建了希望小学,我们和他一起在山村支教,教山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
陶栀子眉头一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神悚然一惊,错愕地看向众人,彼时又是赞扬声一片。
陈友维似乎对众人的赞叹习以为常,看向那位母亲,语气带着一种平和耐心的劝解:
“作为家长,我们有责任教导孩子如何用尊重和善意对待他人,特别是那些处于弱势的人。圣经告诉我们,′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路加福音6:31)。尊重和怜悯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具备的品德。希望您的孩可以从这件事中学到,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充满温暖,而不是嘲笑和伤害。”女人脸颊一红,连忙羞愧地垂下头,说道:“陈先生说得是。”他微微颔首,严重含着温柔的笑着看向周围的人:“有时我们的确会因为不公而感到愤怒,但圣经上说,"不可含怒到日落’(以弗所书4:26),我们此时集在教堂,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和上帝的引导,更应该怀着一颗宽恕和理解的心来面对这件事,不再让仇恨和冲突继续扩展,而是让爱与善意在我们中间流淌。”
“陈先生说得太好了。”
“这才是大善之人。”
“能够教导我们用宽容之心化解冲突,您这份心心意是我们都应该学习的。”在又一片赞叹声中,陶栀子在心里摇头。
疯了,彻底疯了。
记忆就是这么被篡改的,为什么没有发生的事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众人对他的崇拜近乎盲目。
她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嘲讽地看着陈友维:“是吗?现在居然还成大善人了,来林城过这种日子不会就为了洗白自己吧。”一时间,陈友维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遗憾地摇摇头,“对不起栀子,这些年疏于对你照顾,你埋怨我是应该的。”众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纷纷劝慰道:“陈先生不必烦忧,你做得很好了。”
陶栀子知道面前的形势对她是不利的,如果多说什么就会被人直接扣一个任性的帽子,到时候她的话更无人相信。
“好啊,但是你自己是什么人,你可比我清楚。”陶栀子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就在众人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的时候。陈友维忽然悲伤之色浮于脸上,抬手从怀里擦擦眼角的泪,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栀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想搭理爸爸吗?”“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没你这种伪善的爹。”她抛下这句话后,抬手躲过了陈友维伸过来的手,转身去路边打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坐上车后座的那一刻,她摊开双手,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向身后,好像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又开始失控了。后视镜里,陈友维掩面哭泣,众人在安慰他。直到很久之后,无人注意的间隙里,他从手帕中微微抬起眼,看向了出租车后视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