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篇(1 / 1)

第96章天堂篇

夜幕如水,晚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贴在一旁的灯柱上,昏黄的光透过叶脉,映出细密的纹路。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抱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气氛沉郁又安静,陶栀子唯恐自己在这温暖的怀里就此睡去,便略微直起身,将两人之间撑开了一定的距离,低声说道:“我还等着你的睡前故事呢。”

她翻身钻进了被子,江述月直起身帮她盖上柔软的被子。等待了十几分钟后,他才洗完澡换上睡衣,从书桌上将《天堂篇》取来,进了被子,倚靠在床头,开了一盏柔光的床头灯,将书页放在被子上细细翻开。陶栀子和他都是需要洗完澡换衣服之后才愿意钻进被子的人,这一点两人十分和谐统一。

她意识到江述月也上了床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翻了个身,轻轻抱住他。江述月意识到这个姿势可能不是很好借力,索性抬起了手臂,她很默契地躺在他的臂弯,这才真正找到两个人都很舒服的姿势。江述月在正式开始之前,很人性化地给了前倾提要:“上回《炼狱篇》中我们说到,但丁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引领下,一层层登上了炼狱山,也目睹了七宗罪在每一层所受的惩罚。”

陶栀子点头:“是的,他抵达了炼狱山的山顶。”江述月继续低语:“当他抵达炼狱山顶时,进入了天堂园,亚当和夏娃曾经居住的地方,所谓的灵魂在地球上能达到的最纯洁的地方。”陶栀子一开始产生了疑问了,尽管她不是很想在这个地方中断:“亚当夏娃不是在一个叫伊甸园的地方吗?为什么这里叫天堂园。”“但丁其实刻意使用了'天堂园′这个说法,更多强调这是灵魂在净化后抵达的纯净之地,而非单纯的圣经故事中的伊甸园,虽然这部作品受基督教影响,但是天堂园更偏中世界宇宙观里的地理概念,伊甸园传统上被认为是一切历史起点,概念偏抽象。”

他说话时,声音如暮秋的风吹过山谷,寂寥又有些悠长。无人见过江述月这一面,但是她见到了。

陶栀子轻轻挑眉,点点头,说道:“相当于′天堂园'是为了《神曲》的世界观服务的,′伊甸园'是圣经里的概念,明白。”江述月继续说道:“在天堂园,但丁遇见了一位神秘的女性一-玛提尔德,她引导但丁走过两条神圣河流:利特河和尤诺伊河,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净化。”“利特河来源于古希腊神话,被称为′遗忘之河’,它的水可以洗去灵魂对过去罪恶的记忆,象征灵魂彻底摆脱罪的枷锁,完全清除对罪恶的执念,不再为过去的行为所负累。”

“尤诺伊河是但丁虚构的一条河,与利特河互为补充,它的作用是恢复灵魂对美德和善行的记忆,增强灵魂对行善的渴望和力量,达到最终的净化和升华。”

“从河中出来后,理性导师维吉尔完成了他的使命,和但丁作别,贝雅特丽彩担任新的引领者,带领淡定但丁从天堂园升入天堂,这也是《炼狱篇》的结尾。”

陶栀子立刻又有了疑问,但是不好意思问,有些欲言又止,但是江述月停下来耐心等她发问。

那双眸子里若有冷辉,是借了三分月光的模样,这眸子看向她的时候,总能将她的心跳夺走几拍,像一个冷漠又极有魅力的神偷。陶栀子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引领者换人了?”江述月没有对她的疑问表现出丝毫意外,好像一切都是寻常,他具备一个极好的老师应该有的特性,尊重一切的疑问。他略微侧头,灯光给他侧脸染上落日的余晖,启唇解释道:“维吉尔象征的是理性,但是天堂需要信仰的引领,而且他是古罗马诗人,生活在基督教诞生之前,无法理解基督教的天堂,也不是信徒。贝雅特丽采彩是但丁现实生活中的挚爱,同时也是他精神上的向导,这里但丁算是夹带了一些私货。”

“私货”这个词从江述月的嘴里说出来,总有种本应该接地气,但是没接底气的矛盾感,偏生这矛盾中生出了一丝可爱,让她有想笑的冲动。“但丁还挺有点写实,"陶栀子喃喃道,随后又正儿八经地总结说,“和苏格拉底类似,因为出生得太早,没有经过宗教洗礼,所以要待在地狱第一层……又因为贝雅特丽彩是他的挚爱,于是给予她最好的特质,将她写成天堂引路人。”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宗教有自身的残酷性,这是她不喜欢宗教故事的一个部分,虽然讲述了很多哲理,但是对异教徒还是排斥的。正因为这样,她会听宗教故事,但是她不会进入任何宗教。和江述月一样,她其实也是离神很远的人。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某种共性。

她偷偷看了一眼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将这份小小的窃喜,像收到葡萄味糖果后,格外珍惜地藏进口袋里。

这个《天堂篇》的故事,在江述月的口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里。

“天堂由九重天和至高天构成,九重天与托勒密宇宙学的天体系统相对应,每一层天象征一种特定的美德或灵魂状态。”陶栀子有些失望地说:“为什么都上天堂了,还要分三六九等……”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面深藏的逻辑,也许从小被人划分多了,以至于对这件事格外敏感。

江述月看了看她,分明是她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但是还是让他的眸子黯然了几分,被她枕着臂弯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是一种极为沉敛的安慰。他仅针对《神曲》本身,在这个设定下回答说:“所有得救者都享受至福,但他们的光辉各有差异,这反映了他们在世间的美德。”她默默点点头,表示愿意接受这个设定。

江述月这才开始江述,他讲故事的声音像清风穿林,轻轻穿透寂静,在溪流边上低语。

“第一重天是月亮天,那些在世间因外力无法履行誓言的灵魂居住于此。他们在月光中游动,虽然已得救,但因为缺乏意志的坚定,他们的光辉最为微弱。”

陶栀子顺着江述月手臂的曲线,瞧见了书页上的字,点了点头:“明白,他们是客观原因无法履行诺言的灵魂,但是……即便进入了天堂,也依然有阶级,这让人觉得遗憾。”

江述月听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解释道:“这种区分并非为了羞辱或贬低,因为但丁在整个旅程中一再提到的:每个人的努力和善行都在神的光辉中反射出不同的色彩。”

她觉得这个答案还不错。

“第二重天是水星天,住着那些因追求尘世荣誉而行善的灵魂,他们的善行出发点并非完全无私,但仍然值得救赎。”陶栀子浅笑道:“原来动机也会被评判得这么细致。那如果是为了得到“救赎′而行善,算不算动机不纯?”

她似乎每次都对自己问出的问题的刁钻度后知后觉。江述月停顿了一下,略作语言的组织,才缓缓道来:“从神学的角度来看,救赎本身是一种归向神的行为,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交易’。动机可能会影响灵魂的光辉强度,但并不会剥夺一个人进入天堂的资格。”“好的,又明白了,听起来像是天堂的居民档案,继续。"陶栀子笑了笑。“第三重天是金星天,居住着被爱驱动的灵魂。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它需要被引导向正途,否则就可能变成毁灭性的力量。”听到这里,她脑海里多了几分辩证:“但是,爱为什么会被分为正途′和′歧途′?难道爱本身不是一种客观的自由情感吗,这也要被赋予善恶对错吗?"江述月对这件事的反应倒是很淡,让人想到沉寂的火山口,仿佛是经过时间的洗礼,才将那一身锋芒褪去,变成如今处变不惊的模样。“但丁的世界观中,爱是驱动一切的力量,但当它偏离神的意志,比如转向物质、贪欲,甚至自私的占有,就成了堕落的源头。”陶栀子听明白了,但是思绪有短暂的游离,她有些好奇多年前的江述月是怎样的性格,要是从小到大都这么淡定,那这样的小孩也是足够特别。“所以,爱只有在符合神的意志时,才是好的?"陶栀子回过神来,轻轻挑眉,语气里带着些困惑,“可是爱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最个人化、最不受外力控制的情感吗?如果连爱都要被引导,那灵魂的自由又在哪里?”江述月听到这话,目光有些柔软,带着赞许。他没有反驳,而是低声说道:“这正是《神曲》的局限性。但丁的宇宙里,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神的旨意运行,爱也是如此。所以他会将爱驱动的灵魂归入天堂,但条件是他们的爱是正当的。”

这一瞬间,陶栀子安静了下来,轻轻吐露一口气,情绪下降了些,“这样的话,我倒不想去但丁塑造的天堂了”

似是不经意,江述月抬手翻了几页书,“待在人间挺好的,不一样非要上天堂。”

陶栀子强行让自己盯着他绝美的手,这样才能让心里突然泛起的苦涩没有那么浓烈。

他继续翻页,转向下一重天:“接下来是第四重天,太阳天,这里居住了智慧与哲学的灵魂。太阳的光辉,代表了神学家和哲学家的贡献,他们用理性和信仰点亮了世间的道路。”

“理性的地位居然和信仰比肩?“陶栀子问道。江述月看着她,嘴角带着很浅的笑意,“又需要会到但丁的时代里,理性和信仰是并行不悖的,理性是理解神的工具,最终的目标是通向信仰。”她突然间想到了天堂引路人更换的事情,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代表理性的维吉尔却还是被阻拦在天堂之外,因为…他出生早了。”句尾一句玩笑话,将这份遗憾一笔带过。

这是一个有些狭隘的天堂。

“第五重天是火星天,象征为信仰牺牲的灵魂。这里的灵魂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燃烧十字架,象征他们的信仰坚定如烈火。”陶栀子沉默了几秒,轻声说:“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可她想不到自己的信仰是什么。

“第六重天是木星天,这里居住着以正义和公正闻名的灵魂。木星天象征了政治智慧,那些公平执政、以道德规范治理国家的人在这里得以安息。”这一重天,陶栀子没有疑问也没有异议,

“第七重天是土星天,这里是沉思者和修道士的归宿。他们的灵魂代表着灵性与内在的安宁。这一层的天堂充满了肃穆与宁静,是专属于那些远离尘世,专注于精神世界的人。”

陶栀子脑海里的疑问重新滋生出来:“但为什么但丁把他们放在比正义的灵魂更高的位置?难道沉思比造福人群还重要?”“在这个宇宙观中,接近神的程度决定了灵魂的等级。沉思者通过冥想和修行,专注于灵魂与神的连接,这让他们的位置比那些世俗的正义者更高,因为更接近神。”

陶栀子蓦然觉得,最终还是离神近的人被更高看待,而那些关注世间苦难、为百姓努力的人,却只能屈居其下。

这样的天堂只是为少数人服务的一一让人遗憾。“第八重天是恒星天,这里居住着那些成就非凡的圣徒,比如圣母玛利亚、彼得、保罗等。这一层象征了信仰的巅峰,灵魂在这里与神最接近。”陶栀子发现,“他们三个好像都在《圣经》中出现过?”江述月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

“是的,圣母玛利亚是耶稣的母亲,是′神之母'的象征。她的一生贯穿了耶稣的降生、成长以及受难和复活的重要时刻。”“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他原名西门,是个渔夫。彼得以他坚定的信仰和对耶稣的忠诚而闻名,虽然他曾三次否认耶稣,但在复活后,他悔改并成为早期教会的奠基者。”

“至于圣保罗,他的出现更多集中在《使徒行传》和他的书信中。最初他是基督徒的迫害者,但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灵魂转变,被复活的耶稣显现后皈依,成为基督教最重要的宣教士之一。”陶栀子对这些故事感到震撼,只不过更震撼的还是背后藏匿的逻辑:“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的神权垄断,他们生来就是《圣经》里的任务,其他的灵动就算再努力,也永远无法触及这样的高度,永远无法来到第八重天。”江述月侧目间,光影摇曳在他脸上,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是的,这种分层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了灵魂的等级,有点像阶级体系。”

陶栀子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不说话了。

江述月翻到最后一章:“至高天,是天堂的顶点。这里没有具体的形状和分层,象征着纯粹的光辉和神圣的爱。灵魂在这里完全融入神的光辉中,感受到至福的永恒。”

陶栀子闭上眼睛,轻声问:“完全融入?那他们的个人意识呢?会不会消失?”

江述月看着她,语速放缓,如同音乐里的抒情部分:“按照但丁的说法,他们的意识没有消失,而是达到了与神合一的境界。在这个状态下,灵魂不再感到孤独,也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平静与幸福。”陶栀子轻轻摇了摇头:“听起来很美,但也很恐怖。如果个人意识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整体,那还是′我′吗?还是说,只是被消解成神的一部分?”江述月的声音瞬间沉了一个音调:“也许这正是天堂的本质一一它不是为每个人提供个性化的幸福,而是让所有的灵魂在神的光辉中找到共同的归宿。但这样的′至福',未必适合每一个人。”

陶栀子似乎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又无法捕捉到切实的证据。她抬头望着他,沉思片刻,轻声说道:“如果真有一个天堂,我不希望它是这样的。我希望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自由和意义,而不是被统一到一种标准里。”

江述月将书合上,深灰色的光线包围着他,顿了顿,才低声说道:“所以但丁的′天堂",不是归属,你所想的′天堂",才是真正的救赎。”此时,他所道出的每一个字符和音阶都附魔了一样,她有些害怕一一因为那众心所向的天堂,不是她渴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