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遗书
江述月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将检测设备收好,抬头看了陶栀子一眼,眸色宁静,却隐隐透着意外之色。“你早就知道我的信息了?“他的声线听上去像是随口问的一句,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只是有很短暂的一瞬沉思,像是忆起往昔。“也没多久,我去找陈友维的头一天晚上才知道的,因为…”陶栀子深切地看向他,仿佛明眸中早已雨过天晴,续道:“我不想带着关于你的谜团死去。”
江述月正转身将测量仪器递给旁边的冉飞,记录数据的笔尖停了一瞬,然后将手中的一切放下,重新走到窗前,倾身看向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向我求助,要一个人行动。”
陶栀子感受到那眸光中的一丝严肃,瞬间也正了神色,认真地说道:“不想连累任何人,而且……这是我的心结,也许更像一种仪式,哪怕就此病发而亡,我至少做出过最大的努力了,了无遗憾。”“最坏的结果难道就是病发而亡吗?你没有想过更严重的后果?“江述月的声音又清沉了几分,但是他绝不是秋后算账的人,因为他完全明白她的行为逻辑。陶栀子坦荡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格外安心的笑,藏着绝对的信任:“因为我安排你进入小木屋,述月你这么聪明,你一定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你看,警察来得那么及时……”
她的乐观并没有缓解江述月此刻周围的气压,反而带出了另外的一个事实:“我那天提前进入了小木屋,没有等待五点之后。”陶栀子大概在下午四点从七号公馆出发的,公馆外摄像头,可以看到她那日沉重的步伐,还有她在公馆门口驻留的怅然模样。从她突然说晚上想吃腌笃鲜开始,江述月心中就升起不好的预感。因为她几乎从未主动对自己提出如此具体的要求,而且精准到时间点,就好像一个刻意放置的障眼法。
他看到陶栀子出门场景后,便立刻起身前往小木屋,提前打开了那扇承载着她所有秘密的地方。
她胸前的监控设备将实时影像传输到屏幕上,并且很有先见之明地使用了自动的云端保存,确保每一段录像都会被完整保存。她总说自己在受教育的路上走了很多弯路,但是她却比很多人都要缜密。在屏幕下方有一个半开的抽屉,像是离开匆忙忘记关上的,里面静静躺着几张纸,上面是陶栀子用墨蓝色钢笔一笔一划写下的信。充当着遗书的作用。
开头第一句话是一句英文:「Take her to sea,Mr. Bodine. Let's stretcher legs.(带她下海,博丁先生,让她活动活动筋骨。)」这是电影《泰坦尼克号》开篇台词,探险家布罗克·洛维特在深海探测器探索泰坦尼克号沉船残骸时的旁白。
江述月几乎是立刻识别出来,紧接着看下一句:「"It's been 84 years..."(“已经过去84年)"And I can still smell the fresh paint. The china had never been used. Tsheets had never been slept in.(“我仍然能闻到那新鲜的油漆味。瓷器从未被使用过,床单也从未有人睡过。")
"Titanic was called the Ship of Dreams, and it was. It really was."(“泰坦尼克号被称为′梦想之船',它确实是,真的。”)」陶栀子写下这么几句台词,才开始她的遗书开篇。「我叫陶栀子,不要试图在我死后寻找我的家人,因为,我是孤儿。」「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开篇,Rose的自述,因为,她是幸存者……」
「我不是一个幸存者,但是我仍然想成为幸存者。乌托邦不存在,但是仍然值得向往。尽管我放弃治疗,也不妨碍我从始至终,都心怀希望。」「这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诸位,这将是一个贫瘠到极点的小人物的故事,如果您并没有耐心心看下去,烦请直接跳到结尾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江述月看到这有些陌生的口吻,怔了怔,发现这语气才是陶栀子最深沉的弥留之言。
「我是一个小人物,死后也不会被记住,这封信,将是我能在世界上除了一杯骨灰以外留下的唯一痕迹。」
「海边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经过生理学父母的跋山涉水,被“幸运地”送到了安州的游乐园里,后来辗转被安州的"儿童之家"接收,那是安州最早的制度健全的福利院,我是哪里最早的一批儿童。」「我们都因类似的理由被生父母抛弃,在这里相聚,孤儿院绝不是温馨之地,但那是我生活最早的庇护所。我们很少忍受真正的生命垂危的饥饿,但是我们每天都知道饥饿的滋味。」
「我身处其中,不断让自己成为一个“乖小孩",得到养父母的垂怜,能给我一个家。」
「但事实上我最终也没有拥有家,尽管我曾经被收养过两次。」「第一次我遇到了陈友维夫妇,他们那日笑容和煦,将我从众多孩子中选出并收养,因为他们家在安州产业做得很大,我一时间仿佛成为孤儿院里最幸运的孩子,来到陈友维家中的第一天,他们为我过了十岁生日,为我穿上公主裙,准备了三层白脱蛋糕。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着这场梦幻般的旅程,丝毫不知这场部梦将伴随我的全部余生。」
陶栀子将被陈友维夫妇从收养,到进入“乐园",目睹小鱼被杀,再到引发瓦斯爆炸,并翻窗逃出的过程完整记录下来。这里江述月几乎是红着眼睛看完的,这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让眼角染上色彩的经历,仿佛他在某一刻也能看到陶栀子出逃那日,黄昏下血红的极叶林,被风吹得如燃烧的层云。
「第二次我被聂星辉夫妇收养,那年我十四岁,属于年纪偏大的儿童,并且被医生诊断出心心理障碍,聂星辉夫妇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生活上算是普通水平,但是他们不介意我的心脏有可能会掏空他们的家底,而冒着风险收留我。」「他们家中有一只橘猫,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从踏足聂家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他们仿佛将我当做关在屋子里的橘猫一样抚养。」「三个月后一天,在午睡的时候,养父悄悄走进了我的房间,将手伸进了被子,我被惊醒后四处逃窜并反抗,养母在门口将门从外面堵住,我拼死抵抗,并撞破屋门重新出逃。」
「这是我第二次出逃,也是我最后一次出逃,因为从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会寄希望于收养。也许因为我太渴望一个家,所以我总是一次次放下戒备又承受伤害。」
「那天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恢复了我以前的名字,此时孤儿院只剩下我和絮语是年纪最大的孩子,我们从此拒绝所有的收养,而是在孤儿院待到可以独自面对社会的一天。」
「絮语一曲成名,签约了经纪公司,我成了孤儿院年纪最大的孩子,也紧跟着踏入社会。」
「我当时没有选择读大学,因为我没有任何一笔资金支撑我完成学业。进入社会初期,从发传单和服务生做起,从一天七十干到一天一百一,有时候是淘汰制,同为服务员的同事告知经理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经理不想惹麻烦,寻了个理由将我辞退。」
「在社会上漂泊的那几年,我学会了很多技能,从服装厂女工到主持人和平面模特,都是我用来谋生的职业。」
「后来卡上的钱多了,我的身体也垮了,我不再为三餐发愁,却在一次并发后从医院醒来,才开始我的“医院监狱”之旅。」「是的,我将医院看作监狱,从此不仅禁锢我的身体,也禁锢我的灵魂,我好像于病床同生同死,如被带着无数触角的藤蔓紧紧束缚在病床上。」「我拥有了十万块,但是翡冷翠的梦就此破灭,意大利与我中间隔着跨不过的天堑。」
「于是我决定放弃治疗,戴上免救手环,去那些我幼时向往的地方旅行。」
后面的内容不再连贯,而是一点点被补充上去的。「20XX年5月:好消息,我被七号公馆抽中了,可以用两千块三个月的价格入住七号公馆的私人木屋!尽管这笔钱还是有点贵,但是在林城这个城市,这一定是性价比极高的。」
「我抵达七号公馆,遇到了刘姨,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干练,给我安排了很轻松的活,这比起我过往的工作一点都算不上劳累,但是我偶尔觉得心脏有些力不从心了。」
「20XX年7月:我偷偷看图书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很冷淡,但是却有一张让人无法讨厌的脸,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看向我的时候总下意识想回避,他从来不笑,眉宇间有些乌云,这张脸的话……笑起来很好看吧。「他给我讲了柏拉图的《斐多篇》,还送我书,这是我从小到大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得想个办法回报他,那家贵得要死的古树咖啡馆的咖啡很香,我愿意每天早点出门去给他买咖啡。」
「他身上的香味总是……让人有些沉迷,可能这样形容并不好,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形容。」
「他叫述月,很有诗意和书卷气的名字,偏生还恰好带着点清冷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比陶栀子好听太多。」
「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他的名字,述月述月述月……如同咒语一样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