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面一如既往的黑暗,家家户户都在门外面放着一个小蜂窝煤炉子,正是下午吃晚饭的时候,煤炉子一开,那股子呛人的生煤味和饭菜烹饪的味道混合到一起,让人几乎窒息。
这是独属于八十年代的味道。
王自力家的房子在三楼,只有一间,面积就只有二十来个平方。
桑瑜还没有走到三楼,就已经听到了赵凤兰那富有节奏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了,等转过了楼梯角,桑瑜就看见王自力的家门开着,正不断有东西从屋子里面飞出来。
桑瑜她快步走了过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一块什么东西飞了出来,那东西堪堪的从她的脸旁边飞了过去。
下意识的桑瑜用手一接。
是一块薄得不能再薄的的毛巾,虽然洗得很干净,可是有不少的地方都已经磨破了。
桑瑜认真的看了一下,才恍惚的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毛巾。
年轻的时候,工资都是定量的,而且,她还要养着这一大家子人,自然而然在自己身上十分的减省,这块毛巾还是在她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发的奖品,用了四五年,上面都快通洞了,都不舍得换。
除了毛巾,桑瑜再一看地上的东西,昏暗的光线下实在是分辨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尽管不多,但是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全部都是不好的,跟破烂一样的东西。
赵凤兰一发现桑瑜出现了,像是会了什么法术一样,直接从屋子里闪现了出来,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把那道门给堵得死死的,生怕桑瑜会进去一样。
她瞪大了眼睛,怒视着桑瑜厉声的喝道:“我当是谁啊!原来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啊,你不是看不上我们家吗?现在立刻拿着你的那些破烂给我滚!”
桑瑜看着赵凤兰的那个架势,想要进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那是决计不可能了,而且,她从结婚开始,工资就被王自力和赵凤兰死死的捏着,其实这个家里面属于她的东西也不多。
桑瑜也不想跟赵凤兰啰嗦,在她看来,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消耗在跟这种烂人的身上十分的不划算,反正她婚也离了,自行车也到手了,事情也广而告之了,所有的目的都达到了。
现在赵凤兰扔出来的东西虽然破,她先收拾一下,看看能不能对付对付、将就将就,反正她这辈子是要好好过,绝对不能亏待自己的。
于是桑瑜低头就开始拣东西,她弯着背脊蹲在那里,瘦弱的背影看起来很是可怜,引得邻居、同事的愤愤不平。
“赵大娘,不管怎么说,你和桑瑜原本是一家人,这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不能这么做呀。”
“就是,就算是分开了,桑瑜和王自力也曾经是两口子,你把东西这么丢出来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
……
在众人的指点和愤慨之下,赵凤兰没有一点的软化,反而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越发的气愤了:“我管什么生面熟面,她现在不是我们老王家的人了,就得给我滚。”
“我不讲情面,我要是不讲情面,能让她拿走自行车?我要是真的不讲情面,她桑瑜就应该扒光了给我滚出去!她结婚的时候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她浑身上下哪不是我们老王家的!”
“离婚?什么离婚!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想离婚?那也是我们老王家不要她了!我们王自力休了她!”
……
赵凤兰就是一个人来疯,越是有人说她不对,她越是跳得八丈高,仿佛越是这样,越是显得她能干。
而桑瑜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和赵凤兰的跋扈撒泼对比起来,桑瑜的安静瘦弱一下子就得到了所有围观群众的同情和好感,对于赵凤兰的指责和劝说也更猛烈了。
不过此时此刻的桑瑜却没有太在意赵凤兰一个人跟大家伙对线的超强战力,她脑子里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她离婚手续办得痛快了,可是忘记了离婚之后落脚的问题了。
她的娘家在外省,想要离婚回娘家住那可不现实。
现在是八十年代,可不像是四十多年后,满大街的酒店,出门开个房间就能对付,这个时候只有旅馆招待所,而且想要住的话,那得要开介绍信。
这个时间段,大家都下班了,就算是她的理由充分,也没人给她开介绍信了。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她开到介绍信,她也住不了——因为,她一分钱都没有。
哦,不,还是有一点。
刚刚她掏了一下裤袋,在那里还有一块四毛四分和七八斤的粮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剩下的,除此之外,她身无分文。
那么,她今天晚上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斜刺里就伸出了一只手,一下子就把桑瑜手里面正在收拣的东西给夺了过了。
与此同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就在桑瑜的耳边炸开了:“老太婆,你的嘴巴放干净一点!你说谁是不下蛋的母鸡?我看你家王自力才是一个阉鸡!”
桑瑜被吓了一跳,她转头朝着来人定睛一看,这是一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两条乌黑油量的大辫子就耷拉在身前。
此时此刻,这年轻的姑娘一边撸起衬衣的袖子,一边天不怕地不怕的跟赵凤兰对骂着,她的语速又快,说话又俏皮,更是引得围观的人一阵一阵的大笑。
桑瑜则定睛看着她,眼睛都不敢错一下,一个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开始在脑海里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最后和面前的年轻姑娘重合到了一起。
她曾经是桑瑜年轻是最好的朋友——何丽英。
她和桑瑜是一起读技校毕业之后分到了滨江木材总厂的,又一起被分到了车床厂,她们年纪相仿,性格投缘,所以很快就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只可惜,这样美好又年轻的友情,在何丽英二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何丽英生孩子难产,一尸两命,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最初桑瑜一想起她还会难过哭泣,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的光阴流逝,她也渐渐地遗忘了何丽英。
要不然也不会重生之后几乎没有想起过她。
可是,何丽英就这么出现了,鲜活的、生动的站在自己的身边,让桑瑜的心也跟着砰砰砰的乱跳,就连她的眼睛也一下子被那激动的情绪给顶得一片雾气。
桑瑜碍着这个前儿媳和晚辈身份不能跟赵凤兰对骂,何丽英可不怕。
她本来就性格泼辣,又因为桑瑜经常和她诉苦的缘故格外知道王家那点子破事,所以每句话几乎都是往赵凤兰的肺管子插,不过张口闭口就把赵凤兰给怼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凤兰被何丽英气得脸色发白、四肢微微发抖,手指指着桑瑜跟何丽英两个人“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上一世赵凤兰就是因为心脑血管疾病瘫在床上了七八年,虽然现在的她看起来还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桑瑜还是怕真的被何丽英给气出什么问题,提前瘫了,那么何丽英和自己可都是得不偿失。
看着何丽英还不解气,甚至还想再骂几句的样子,桑瑜连忙伸出手扯了她一把:“别说了,帮我收拾收拾。”
何丽英虽然不过瘾,却也只能按下那口气和几个女同事一起帮着桑瑜收地上被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越收她的那口气就越是冲,她扭头瞪着桑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老王家就用这些破烂打发你?”
何丽英的话显然也是围观群众的心里话,他们对着那一地的东西指指点点,各个都在为桑瑜鸣不平。
桑瑜也收拾得鬼火冒。
一开始,桑瑜还以为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当年王自力的家里有什么,她的记忆也很模糊。
可是越是收拾桑瑜的记忆就越清楚,被赵凤兰丢出来的这些东西可不是她的!那都是家里面被赵凤兰存下来的破烂!
缺了齿的梳子、掉了毛的牙刷、已经板结成砖头的脏褥子、还有赵凤兰那用来擦脚的破衣服……
三年了,三年了!
不,加上上一辈子的几十年,她给王自力加当牛做马,就用这点破烂打发她?
桑瑜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就把手里收拾的东西往几个女同事的手里一塞,看着一边的赵凤兰冷笑:“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我的东西少根针都不行!”
说着,她就一把扒拉开了堵门的赵凤兰进了屋子,何丽英也连忙跟上。
这家里的家务历来都是桑瑜做的,所以屋子里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没有人比桑瑜更清楚了。
刚刚收地上的东西的时候,桑瑜就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都仔细的回忆了一遍,现在她目的明确的开始拿东西,不光自己拿还指挥帮忙的何丽英帮着拿。
新买的布料、职工运动会和她得集体先进得的毛巾、结婚时候新做得却又舍不得穿的衣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个人的粮本。
八三年还没有彻底的进入市场经济,所以每个人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粮本,每个人每个月吃得粮食和肉都在这个本子上记着,一个月发一次,如果弄丢了,补办可麻烦。
桑瑜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她连忙把粮本塞进了自己背着的那个打着补丁的军用挎包里。
接下来桑瑜才开始细致又快速的收拾屋子里面的东西,只要是她看上的,能用得上的,都被她收到了她结婚时候带来的木箱子中。
随着收拾这些东西,那些属于自己上一世的付出和委屈也彻底的清晰和生动起来,桑瑜只觉得自己的胸口里面烧着一把火,让她绝对不能屈服和窝囊的火。
这辈子,她桑瑜一定要活出一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