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57章 露馅
屋子里面的暖水瓶被摔到了地上,碎成了一地的渣滓,桌子也被掀翻了,上面的碗碟也被摔得粉碎,食物的残渣到处都是。周会计站在屋子的角落里面,一边搂着一个女儿,怒气冲冲的瞪着刘建设,刘玉国也没有走,不过也不敢说话,就站在门边上。桑瑜一推门就是他先发现的,给她开了门。而刘玉城跪在那个小客厅的地上,不屈的仰着头,他的脸上有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一看就是被抽了巴掌,而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背后露出来的地方已经被抽得一条一条红肿血印子。至于刘建设,他就站在刘玉城的面前,整个人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双眼瞪得像是铜铃一样,遍布了血丝,浑身上下被绷的紧紧的,手里面还提着一条皮带可见,刘玉城身上的血印子正是被这条皮带抽的。桑瑜的到来,让刚刚的暴怒被打断了,屋子里面的空气一下子陷入了凝滞之中,每个人都没有吭声,那死寂的空气中,只有紧张而沉重的呼吸声。“师傅。"桑瑜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况,心里发沉,她看着刘玉城轻轻的喊了一尸。
刘建设看着桑瑜,一张脸上有着隐忍不发的怒其不争,他盯着桑瑜看了几秒钟就又别过去了脸,冷漠的说:“我可当不起你的师傅,从今天起,你也不是我的徒弟。”
桑瑜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声音又低了几分:“师傅……“我说我不是你的师傅!这里是我的家,我们家不欢迎你!你给我滚出去!”
刘建设猛地转身,对着桑瑜怒吼道,他的身体似乎在奋力的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更是狰狞。
“师傅!”
“滚!”
“爸!”
“老刘!”
几个人的声音混合到了一起,最终还是周会计高起来的声音把所有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她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又努力平静的喊了一声:“老刘,你的教养呢?”
周会计和一般的工人不太一样,她身上总是有着一种别样的气质,是个十分体面的人,这种体面体现在方方面面,说话做事、穿衣打扮、为人处世,无一例外都让人觉得妥帖又舒服。
她此时此刻的高嗓门已经算是她的失态了。在周会计的声音下,刘建设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他扭过了头,不想再看桑瑜,也不想跟她说任何一句话。
周会计叹了一口气,转向了桑瑜,疲惫的脸上勉强的露出了一丝得体的笑容:“小桑,我们家现在有点私事要处理,就不留你坐了。”话语温温柔柔,可是送客的意思却明明白白。桑瑜要是也是一条体面人,这个时候怎么也不会再留下了。只可惜,能不在意工人身份的桑瑜从来就不是什么体面人,她肃着一张脸,目光在屋子里面的每个人脸上梭巡着,最后落在了刘玉城身上。刘玉城被打得挺惨,不过,这小子现在显然还在不服输的劲儿上,他虽然没有跟桑瑜说话,不过却在不断地给桑瑜使眼色,让她快点走,不要来搅合家里这盆浑水。
桑瑜看了,也看懂了,可是,她没有动,反而转身关上了门,找了一把靠背椅,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淡淡的开了口:“你们家的事儿不见得和我没有关系吧,我这个人护短,别人说我的不是可以,但是对付我的人,那不行。”“你的人?“屋子里面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别管他们的情绪是什么,就是这么统一的喊出来,就知道桑瑜的话已经让他们不可思议了。桑瑜也不隐瞒,她大大方方的承认:“刘玉城就是我的员工,我是他的领导,他怎么就不算是我的人?”
刘玉国和两个小姑娘都被说懵了,什么员工什么领导的,倒是周会计立刻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儿了。
她不敢相信的看向了刘建设。
刘建设昨天晚上是夜班,一回来之后就跟发疯了一样,一把就把还在睡觉的刘玉城给提溜了起来,不说青红皂白的就给他打了一顿,自己问,他也不多说,只是说刘玉城在外面学坏了丢人了。
周会计还真的以为刘玉城天天待业待出了毛病,跟外面的小青年二流子们鬼混,出了什么事儿了,这也不敢劝也不敢问,只能去问刘玉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刘玉城一开始也是懵的,后来听到刘建设说了一句:“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到东区去混什么了?”
刘玉城立刻就明白了是自己跟着桑瑜做买卖的事情败露了,他是什么人?他是男人!男人就得要仗义,就得要嘴巴紧,所以,他立刻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不说,不管刘建设怎么打,周会计怎么问,他就是一个字不说,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跟桑瑜卖菜。
小桑姐给他开那么多钱,他可不能出卖小桑姐,给她找麻烦!周会计在刘玉城这里问不出什么,在刘建设那里问不出什么,只能看着这父子俩硬在这里犟上了,她心里难受。
而这个时候,刘玉国又来跟她说,他找的对象那边,女方家打算要八十八的彩礼,这其实前些天刘玉国就已经说了,只是今天晚上两家见面要给而已。这钱本来是准备好的,可是前几天刘玉国结婚去分了一套小一室的房子,需要交一笔押金,她就给付了,这一下子手里面就空了。本来就因为刘玉城挨打心烦,再加上刘玉国这边要钱,她更心烦了,桑瑜一来,刘建设反常的态度也没有让她多想,只是觉得刘建设实在是太没教养了,这才开口说了送客的话。
可是现在,桑瑜的话,就把一切都给串了起来。周会计回头一想,桑瑜上一次来,她和刘建设之间发生的争执,以及她刚刚看到了桑瑜推着的那辆自行车,上面挂着四个大筐,实在是很不一样。上下这么一联系,她终于知道了刘建设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又为什么要对桑瑜口出恶言了。
原来桑瑜一直都在卖菜,而他们家刘玉城天天的早出晚归也不是去跟什么二流子鬼混,而是跟着桑瑜去卖菜了。
一旦知道了刘玉城并没有学坏,周会计心里面的那块大石头就落在了地上,连带着她脸上的那紧绷的神情也跟着就松懈了下来。刘建设听到了桑瑜的话,几乎暴跳如雷:“领导?你算个屁的领导!他算个屁的员工!”
在桑瑜看起来,刘建设这个老头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他越是生气,自己就越是淡定:“怎么不算是她的领导?我给他发工资呢。”“你一个卖菜的,还真的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种做小买卖的,在旧社会都上不得台面!还在这里以为了不得的很了!就不说旧社会,就往前面倒腾十年,你们这个都是小资产主意,是投机倒把,是犯罪!人民的罪人!你可倒好!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刘建设一边怒骂一边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指着桑瑜恨铁不成钢:“桑瑜啊桑瑜!你好好的工人不干!一天天就想着走歪路,就想着做买卖,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掉到钱眼子里面去呢?我现在反正不是你师傅,也管不了你,可是,刘玉城是我儿子,我今天就与管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桑瑜面对刘建设的愤怒和挑衅根本就不以为然,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刘玉城两眼,确认他没什么事儿之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刘建设的身上:“他是你的儿子,你想打想骂当然可以,我管不着,可是,他今天没有去上班,耽误了我的生意,我不但不发工资,我还需要他的赔偿。”刘建设愣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你一个卖菜的,你跟我谈赔偿?”
桑瑜才不跟老刘头两个说话,而是直接看向了周会计说:“周会计,你是做财务工作的,你应该知道,因为职工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损失,是需要照价赔偿的吧?”
周会计都被说愣了,她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桑瑜现在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就被问了一个跟本职工作息息相关的事情,她本能的点点头:“是的。”
可是,说了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这员工不就自己家的儿子吗?员工不干活,要赔偿不就是刘玉城要赔偿吗?那刘玉城赔偿不就是自己家赔偿吗?天,他们家现在穷得叮当响,刘玉国结婚的钱还没有准备够,要是真的赔偿……
不,桑瑜是个仁义孩子,不会真这么干的。只要,她家那个老头子不要废话多……
刘建设听见自己媳妇儿答应了一句“是的”,气得回头去瞪她,觉得这个女人怎么那么不会看形式,她到底站在哪一边的,不过,当他转回头去看,看见的却是一个比平时更加凶狠的媳妇儿,正在恶狠狠的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他给吃了。
吓得刘建设又把脑袋给转了回来。
被周会计这么一打岔,刘建设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就算赔偿好了,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赔多少!”
桑瑜笑了笑:“刘玉城现在在我这里,一天要拉七百斤的菜卖,我不算品种和质量,就算是一个均价好了,一斤三毛五,不多吧。外面的菜站的菜价可是比我这个贵。”
刘建设不买菜,不知道价格,他偷偷看了一眼周会计,见媳妇不说话,而且媳妇儿的连煞白煞白的,就知道这个价格应该错。确实没有错,周会计也是天天买菜的人,知道桑瑜说得是实话,给的这个价格确实要比菜站的价格还要便宜个一毛五分的。可是,问题在于那个数量。
七百斤!!!
她是做财务工作的,心算溜得很,桑瑜都还没有爆出价格,她就已经算出了价格了。
二百四十五块。
这是一天的菜钱吗?是她听错了吗?怎么那么多!桑瑜那边还是慢悠悠的说:“那就是二百四十五块钱,刘玉城因为自己的原因,不上班,这一天就造成了我二百四十五块的损失,这个钱是不是你付,文建设同志?”
“你说多少?"刘建设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他的嗓门一下子提得更高了。“二百四十五块。”桑瑜好心好意的又重复了一遍,甚至还笑眯眯的提议:“刘建设同志,如果你算不清楚,那就请周会计算,她肯定算的清楚。”周会计的脸色自从刚刚算出这个价格的之后就一片惨白,一直还不怎么确定,不过在听到了桑瑜也说出跟自己算出来同样的价格,那颗悬着的心是终于列了。
她喃喃的说:“怎么这么多?”
“这笔钱还只是货款,可不包含赔偿的。“桑瑜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
“刘玉城现在每天的工作是去我的供货商那里拉菜,一天两次,一次三百五十斤,今天他没有去,那么供货商那里的这批菜就卖不出去,土豆南瓜什么的倒是不怕,那些刚刚摘下来的小青菜小白菜的可放不住,这些菜肯定是要赔的,我也不算多了,算八十块。”
“还有,因为他的无故旷工,造成我和供货商之间今天的生意链条断了,我得去修复,怎么修复?自然是要吃掉今天所有的菜,也就是刚刚的二百四十五块。再有,刘玉城每天把菜送到了东区小广场之后,会有人过来批发,我们现在有至少二十个卖菜的大妈,她们今天拿不到菜,收入会收到影响,对于我的信任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这一些,我往少了算,五十块。”“还有,这两三个月以来,我把这个小广场从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卖菜,做成了有二十多个人卖菜的小规模菜市场,现在因为菜供不上,来买菜的人买不到,他们会重新去菜站,那么我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这一部分的时间、精力、还有我辛苦的投入不算钱吗?”
“刘建设同志,你既然说不是我师傅了,那么我们就来明明白白的算算账,看看你今天打了你的儿子,到底耽误了我多少的事情,耽误了我多少的钱?既然你要管教儿子,那就先把我的损失赔偿了再管教!”刘玉城没说话,但是他却一直看着桑瑜,眼睛发亮,越听越是兴奋。哎呀,小桑姐就是他的亲姐!不,不止是亲姐!小桑姐就是他的观音菩萨!简直救苦救难!
刘建设整个人都懵了,他越听越生气,身体都在发抖:“你…你……”桑瑜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刘建设那气呼呼的样子,继续又加了一句:“这是一天的损失呢,多旷工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刘建设似乎被人捏住了嗓子,他吼吼的喘了几声,大手一挥,“他不干了!”
“不干需要提前至少两个礼拜告知,我没有找到接他工作的人,那么他就不能走。”
“凭什么!”
桑瑜拍了拍手里的笔记本:“就凭他和我签了合同,如果我们私下谈不妥的话,我们可以去法院。”
四十年后上法庭是一件十分常见的事情,可是在这个时代,这些东西都距离普通人很遥远。
刘建设和周会计两口子听着桑瑜这一通输出,人都麻了,特别是周会计,她不是普通工人,她做财会工作的,对于这方面更熟悉。她听着桑瑜的话,才从一开始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渐渐的发现桑瑜这个卖菜可真不是小打小闹的事儿……
就连合同和违约、法院都已经说出来的,就知道桑瑜是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一定是十分了解的。
一想到这里,周会计就不太赞同刘建设的话。“你!你这个资本家!你这个…"刘建设也不太会骂人,更不要说面对桑瑜这个嘴巴叭叭叭的人,那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桑瑜只是冷笑:“资本家?怎么?刘建设同志,你们高尚的工人阶级是打算赖账吗?你那么看不起我们做小买卖的,现在居然还想着赖我们小买卖的帐,看起来你们这个工人阶级的也不怎么高尚嘛,你的理想也不怎么伟大嘛。”刘建设这辈子最自豪的就是自己车工八级工的身份,他万分以自己工人的身份为自豪,现在听到桑瑜这么说,他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怒道:“你放屁!不就是赔钱嘛!我赔!你现在就拿着你的臭钱给我滚蛋!”桑瑜从善而流,点头:“可以,二百四十五的货款,八十块的供货商赔偿,以及我的信誉赔偿五十块,总共是三百七十五块,你把钱给我,我立刻就走。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我也不让你赔后面的损失了,刘玉城我也不要了,你看怎么样?”
刘建设脸色黑沉如水,他对着周会计大喊:“拿钱给她!让她滚!”周会计是旁观者,她看到现在,算是多少猜到一点桑瑜的意思了。桑瑜并不是想跟刘建设决裂,也不是想气刘建设,更没有不想要刘玉城,她就是在逼刘建设。
刘建设这个人从来都对做小买卖充满了不忿和鄙视,觉得这玩意儿不但低三下四,而且还是害人的东西,并且这种想法根深蒂固,怎么劝都劝不好,软硬都不吃。
桑瑜做了刘建设三年的徒弟,对于他的性格更是了解,就是因为了解,她知道从一般的途径让刘建设接受这件事是根本做不到的,那就只能用不同寻常的方式了。
周会计本人因为做财务工作,在对于做买卖这件事儿上,反而跟刘建设的想法背道而驰,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她也常常在报纸上看到其他地方的消息,去觉得只要能让家里人的日子变好,做买卖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当她看出了桑瑜的本意之后,就配合起桑瑜来,她说:“没钱。”刘建设愣了一下,他不敢相信周会计会在这个时候跟他掉链子,他问:“钱呢?我们家双职工,不,三职工,钱呢?”周会计冷笑,“钱呢?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刘建设在家里就是甩手掌柜,工资一概上交,也没有花钱的地方,就连上一次给桑瑜的二十块钱,都是他跟周会计要的,所以对于家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从来不知道。
在他的感觉之中,家里面现在是三职工,而且自己还是一个八级工,每个月的工资到手得有一百二,那家里还能缺钱吗?必须不能啊!
虽然桑瑜喊出来的这个数字十分的吓人,可是却也不是家里面负担不起的,但是现在周会计说出这个话来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就懵了,而且心里无由来的就虚了。
因为他们夫妻那么多年了,周会计的话里面隐藏的其他意思,就算是不说明白,刘建设也能体会的到。
现在周会计说得这个意思,难道是家里面没有钱吗?要是没有钱.……
刘建设,滨江木材厂里面堂堂的八级工,在这一刻没由来的就慌了起来。刘家确实没有什么钱。
这一点桑瑜是很清楚的,除了因为她是刘建设的徒弟,跟他们家关系很亲近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是重生而来的,她清楚的知道在上一世的时候,刘玉国意外离世,刘建设也撒手人寰之后,他们家里面连养一个小婴儿都养不起。倒不是周会计不会过日子,而是他们家的花销太大了。除了四个孩子读书、结婚之外,他们家还有一个巨大的负担,那就是刘建设的老家人。
刘建设是家里面最出息的一个孩子,他的亲妈还在沈北的乡下,家里总共是八个孩子,只有刘建设一个人是工人,是吃国家饭,铁饭碗的。刘建设又是一个孝子,只要亲妈一开口,别管多少,那就给钱,周会计为了这个事儿经常和他吵架,可是吵归吵,钱还是会给。就这样那么多年下来,其实刘家根本没有存下几个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