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澄想过孟嬷嬷身份不凡,但未曾想过如此不凡。
还好,孟嬷嬷不曾与她为敌。
她再度行礼。
“倾城所求有二。”
“一求,沉璧夫人助我回宫。”
顾清澄的意思很明确,她流落至浊水庭之事,不可为外人知,而孟沉璧,是唯一能助她和宫内取得联系的人。
“二求,夫人能帮我……恢复武功。”
沉璧夫人之所以被称为渡厄阎罗,是因为她医毒双绝,数十年无人能出其右。
因此,想要摆脱经脉枯竭之相,她只能试着求孟沉璧高抬贵手。
孟沉璧闻言,只是轻轻放下了茶盏。
“公主不必多礼。
送信之事简单,我晚些去探望李官娘便是。
你的武功,老身尽力而为。”
她身上的市井衰败之气竟逐渐收敛,露出了慈悲安详的神态。
“我答应助你,并不在乎公主的身份是真是假。
只因我曾说过,你像我的一个故人。
“这位故人,也正是我此生所求。”
但这慈悲安详,带着一分淡漠。
“我会保证公主活着。
您回宫后,我要的东西,不会让您为难。”
孟沉璧把对话带回了这场交易。
“倘若……我回不了宫呢?”
顾清澄脑子一抽,不自觉试探道。
“那就给我打工还债。”
孟沉璧身上的神性突然消失,又回到了世俗的模样。
她不耐烦地挑了挑眉:
“反正你死不了,得欠我一辈子。”
顾清澄哑口无言。
在渡厄阎罗手里,想死确实是件很难的事。
短暂的结盟之后,两人的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
两个看似身份不凡的人,同处于一个破败的浊水庭下,面对一个死胖子。
谁也别端架子。
但是两人的话语权却好像发生了转变——
孟沉璧:“你方才说,要给我端茶送水?”
顾清澄:“嬷嬷,我刚杀了人,腿有点软。”
……
片刻后,两人开始商议解决方案。
孟沉璧向顾清澄展示了点尸成水的剧毒,打算把死胖子化成一滩脓水。
顾清澄大呼妙哉。
——然后拦住了阎罗大人。
陈公公的尸体处理方案是小事。
陈公公的死如何顺理成章,才是大事。
凭空少了个高级走狗,浊水庭明日必然要给出一个交代。
虽说走为上策,但她们还不想炸了自己的老巢。
更何况顾清澄目前行动不便。
一番洗脑后,孟沉璧被顾清澄说动,决定先为她跑一趟腿送信。
孟沉璧认同,绝对的权力差异下,倾城公主碾死陈公公,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顾清澄大手一挥,修书一封,让她想办法交给至真苑的琳琅。
琳琅。
她的贴身大宫女。
承包了她的女工、书画、琴艺。
也是唯一知道她双重身份的宫人。
她们配合默契,这些年来,从无错漏。
只是小意的事来得古怪,让顾清澄的心里多出一份不安。
这么多天,她仿佛与世隔绝,听不到外界任何信息。
她知道,自己那一剑,捅穿的是南靖的脸面。
而她缩在浊水庭里的几天,消息闭塞,行动不便,竟还能见到一个陈公公。
这便是最不合理之处。
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若浊水庭这般偏僻之地出现异常,只意味着风暴中心,正发生巨变。
应对巨变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所以,留下陈公公的尸体,等孟沉璧探听回来再做打算。
她有预感,孟沉璧带回来的消息,会改变她们的所有筹划。
顾清澄闭上眼睛,开始补觉。
直到被孟嬷嬷摇醒。
她睁开双眼,天居然还亮着。
下午的阳光照耀在孟沉璧微笑的脸上。
顾清澄敢打赌,孟沉璧从来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即使是一百两银子也不能。
“怎么了,嬷嬷。”
她迷迷糊糊道。
孟沉璧:“你要给我打工一辈子了。”
说着开始思索:“那我确实得把你的武功捡起来,要不当个打手也行。”
顾清澄瞬间清醒:“什么意思?”
孟沉璧把顾清澄写好的信纸原封不动地递还给她,道:
“琳琅,哪有什么琳琅!”
“倾城公主好端端地在宫里坐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搭起了顾清澄的脉:
“你脑袋也没烧坏啊,怎么就信上自己是公主了?”
“骗老婆子白跑一趟。”
顾清澄一把把她的手拍开,抓住了孟沉璧的手腕。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没有琳琅?”
“什么叫倾城公主在宫里坐着?”
顾清澄只觉凉意从脊梁上一点点泛起。
孟沉璧看她不死心,只慢慢道:
“我去至真苑了,问了看门的宫女儿。”
“人家说了,没有琳琅这个人。”
“还管我要名帖,说公主醒了给我递过去。”
“哪来的名帖啊,我心想这不闹了乌龙,赶紧回来了。”
孟沉璧见她不接信纸,便随手放到她的床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没好气道:
“老婆子今天刚被踹了两脚,还被你骗去宫里跑了个来回。”
“等你病好了,老老实实给我打工,啥都别想了。”
顾清澄仿佛没听见似的,僵硬地坐起身子。
“看门的宫女长什么样,叫什么?”
孟沉璧从容喝着茶,并不被地上的尸体影响,悠悠答道:“新来的,烟儿。”
“对了,这烟儿还说,和亲的旨意下来,公主伤心欲绝,若没别的事,就别来找倾城公主。”
孟沉璧看顾清澄不说话,只是拿起了信纸,就自顾自补充道:
“其实我还唠了一会儿。”
“这南靖三皇子死了,陛下只能放质子回南靖,还许了倾城公主和亲过去,婚期就定在明年。”
“你说,你要真是倾城的话,不还得嫁过去?跳那火坑干啥?”
“你傻啦?怎么不说话?真受刺激啦?”
“嘶——”
顾清澄两眼呆滞,手中的信纸,被她无意识撕得粉碎。
满地纸屑落下,像是在黄昏和血泊里飘起了一场短暂而荒诞的雪。
夕阳耀眼,如坠冰窟。
“哎,你别哭啊!”
孟沉璧透过纸屑,看到了顾清澄通红的眼。
然后看到她整个人,直直地栽倒下去。
.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但梦里没有火。
只有无尽的黑暗。
黑暗里,她低下头,终于摸到了那只扼住她喉咙的手。
是哥哥。
她向来聪明,但从不显山露水。
她知道孟沉璧没有骗人的心思,因此,只言片语里,她已经看透了这场棋局。
刺向南靖三皇子的这一剑,原来是如此收场。
逃生那夜的箭雨,不知名的毒药,赵三娘的背刺,点燃胭脂铺的火箭。
死去的七杀,和亲的公主。
所有她曾想过的疑点,不曾起过的怀疑,在孟嬷嬷的叙述里,都顺理成章地指向一个方向。
一张明黄的圣旨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知道她所有路径和秘密的,能轻而易举断掉她生路的。
是哥哥。
她突然无比想念母妃那个禁锢的怀抱。
如果这些年相依为命都是假的,还不如让她死在那场大火里。
一阵刺痛穿透识海。
顾清澄被迫睁眼,又是孟沉璧苍老悲悯的脸。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为什么要救。
她看见自己眉心的银针,像利剑,又像她额间冰冷的坟墓。
“多大点事,不就是个公主吗?”
孟沉璧没好气道。
“搞不明白你,这公主有什么好当的,嫁去南靖你就老实了。”
孟沉璧拔出银针,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再不醒,我得把这房子点了。
天黑了,明天他们就要发现陈公公死了。
咱们得赶紧跑。”
“谢谢嬷嬷。”她低声道。
“我没事。”
她的脑子嗡嗡的,还有很多信息来不及细想。
她打量了下屋内,呆滞地开口:“嬷嬷先回屋收拾东西,我们晚些会合。”
孟沉璧见顾清澄看似没事了,便没多想,念念叨叨地回屋收拾去。
财帛动人心,她确实有一堆财帛要拿。
顾清澄躺在床上,发现手脚已经能活动自如了。
但她不想动,只是盯着房顶上的木梁,看见像白蚁的东西在其间隐秘地穿行着。
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她的眼神,漆黑空洞,却并无一丝生机。
孟沉璧已经打包完毕,说实话,她是舍不得这浊水庭的。
孟沉璧最后拿起了那根缠枝莲的素银簪子。
被顾清澄那夜磕掉了一角。
她用粗糙的手指抚摸过缺角和纹样,眼神流露出不自觉的温柔。
然后簪入发间。
顾清澄还没来。
孟沉璧觉得这小姑娘实在烦人。
左等右等,她决定推门去看。
破门推开,地上只有死胖子,床铺空荡荡的,但什么都没拿走。
人呢?
孟沉璧的细眉蹙起,掌起灯四处查看。
四处都没人,死胖子的气息实在是难闻。
总不会被熏跑了吧。
她回过头,看到不远的河水,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她掌着灯过去,远远地看见了漂落的衣带。
孟沉璧心道不好,端着灯向前走去,看见岸边的污泥上,有人爬过的痕迹。
她心头火起,随手把灯扔进河里。
顺着下游的方向走了没多久,果然看到了顾清澄泡在水里的身形。
双眼紧闭,污泥满身,脸色苍白。
又小又瘦弱,像翻了肚皮的鱼。
生机全无。
孟沉璧挽起裤脚,憋了口气,慢慢蹚过去。
使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把顾清澄的身体拽了上来。
给孟沉璧累得够呛,她摸了下顾清澄的鼻息,还有气。
孟沉璧只能把心爱的财帛随手放在泥地,把顾清澄抱起。
小姑娘的身子单薄而僵硬,衣领被河水冲得敞开,脖颈之下露出交织陈旧的伤疤。
这只是一处,不知道后背还有多少。
她肩上的新伤也被河水冲刷,重新裂开,鲜血浸透衣衫。
孟嬷嬷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眼神止不住发软。
她叹了口气,还是顾清澄的衣衫整好,随即从怀里拿出一粒药丸来,掰开她的嘴,喂了进去。
没多久,顾清澄的身子动了,吐了一大口水,睁开了双眼。
又是孟嬷嬷的脸。
还是没死成。
她感觉有些淡漠的厌倦。
“让我死啊,我现在只是个废人了……”
她一边呕水,一边喘息道:
“我死了,大家都会满意。”
“我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
“而且,我不能动,那么多余。”
“死了……就拖累不了你了……”
“啪——”
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顾清澄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