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二)(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3733 字 8个月前

第31章破阵(二)

“第一名一一”

时怀瑾的声音微微发哑。

他知道,他的木匣里,已经没有答卷了。

江步月的马车终于在不远处停下。

顾清澄也停止了奔跑。

她跑到了。

她跑到了书院的门前。

她看见了时怀瑾的手中,那个空空的木匣。第一名的试卷,不在匣中。

高楼暗处,弓弩手的呼吸微不可闻,长弓已盈盈拉满。她微笑着站定,和时怀瑾的对视。

“舞弊!舞弊!舞弊!”

“下台!下台!下台!”

“书院给个解释!”

声浪轰然荡开,像汹涌的暗潮,无数张面孔在昏暗天光里扭曲,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激动而尖锐的声音。那些举着糖葫芦的手、那些数着碎银的手,握着拐杖的手,此刻都在冥冥中指向一处一一

比起看谁一步登天,他们更爱亲手把高台上的人拽下来。时怀瑾看着眼前黑衣少女的笑容,蓦地心头一颤。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声浪愈演愈烈,时怀瑾哽住呼吸。

他决定开口,哪怕这一句话有千斤重。

“诸位一一”

他说。

人群骤然安静。

他正要继续开口,却听见少女的清越的声音盖过了他。“诸位一一”

时怀瑾一时间怔住,不由得让眼前的少女继续说了下去。顾清澄抱着剑,身姿清隽,立于人群中央。她的声音并不大,所有人却奇异地安静下来。“时院长好。”

她俯首,向书院的上首行礼。

这个礼行得动作标准,毕恭毕敬,却腰杆挺直,令人无法移开眼睛。“敢问时院长,舒羽的各科成绩,可是第一?”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时怀瑾垂眸看她。

他是院长,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利弊。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书院的门打开,青衣的骆闻从满地枯黄中走来。他的手里,拿着那张舒羽的答卷。

骆闻看着时怀瑾略显疲惫的身形,缓缓行至他身侧。然后替院长回答。

“是。”

顾清澄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高台上的弓弦绷成死亡弧线,细密颤音里藏着未至的杀机。黄涛亦察觉了杀机,只将眼神投向自家主子,江步月会意,微微抬起的手指即将落下一一

“谢过骆教习。”

顾清澄向骆闻再行一礼,却继续将矛头转向了时怀瑾。“那敢问时院长,为何不唱榜呢?”

顾清澄的语气直白,她要的是天令书院院长的首肯。哪怕她知道,时怀瑾一旦点头,高台上的弓箭瞬间会洞穿她的身体。“难道,舒羽不是魁首?”

她清朗地笑,完全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嘲笑声。“你舞弊啊,小娘皮!”

有人说得恶俗。

“抄的谁啊,这么厉害,都第一啦?”

有人说得直接。

时怀瑾看着她,他尚在决定眼前少女的生死。是魁首,必死,是舞弊,无异于死。

执掌书院数十载,他生平从未料过,片语只言可决生死。他看着骆闻手中的答卷,叹了口气。

他准备开口。

“一一好问题!”

顾清澄却再次抢他一步,开了口。

这句话,不是应时怀瑾,而是应她身后,嘲笑她的路人。她转过身,走向人群,看清了那张涨红的脸。“你问我抄的谁,才能拿第一?”

她只是一点点逼近了那位嘲讽的路人,呼吸越来越近。她明明面容普通,身形瘦削,可一步一句之间,路人只觉后颈浮起层层叠叠的薄栗。

他的脖子不自觉地缩短。

顾清澄的身形并不比他高,此时却俯视着他。路人的鼻息变得粗重,顾清澄停顿了一息,蓦地绽开了有些玩味的笑意。她摇头叹息般地嗤笑,头也不回地旋身,再次回到人群中央。这是与时怀瑾对视的地方。

顾清澄看着时怀瑾,笑着朗声道:

“他不知道,不过一一

舒羽却知道。”

身后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时怀瑾的呼吸凝滞了。

“舒羽承认了…?”

唏嘘声再起。

弓弦微松。

江步月的目光,已然不经意地落定在她身上。骆闻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被时怀瑾默不作声地拦住了。他示意骆闻,继续等待。

他的眼神,随着舒羽的手挪动着。

顾清澄低下头,将剑抱在右臂,左手在怀里掏了一会,半响摸出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一一

远观的林艳书一眼认得,将将要惊呼出声,被一旁的庆奴捂住了嘴巴。“这是……

骆闻问道。

顾清澄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册子,眼神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悲痛。远处的江步月眉毛轻挑。

他被小七骗过几次,这架势一一

她又要开始演戏了。

然而,小七接下来的话,让黄涛脑门上刚消肿的大包,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

“时院长,正好请您做个见证。”

“舒羽想与诸位谈谈,这册子的来历。”

林艳书的心砰砰地跳,她抓住小算盘,心里赌着舒羽不会害她。时怀瑾的眉毛也皱了一下,但他点点头,算是允了。所有人都想知道,舒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听见眼前的少女,声音诚恳,娓娓道来:“舒羽家境贫寒,为考书院,孤身行至京城。身无分文,借宿于酒肆时,却碰巧觅得一知音。”听至此,黄涛撇着嘴拧开酒壶,白眼已经翻到厌倦。“此人乃一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与我一见如故。这位公子不仅大发善心,予了舒羽盘缠银两,还拉着我一道讨论天令书院的止戈′教义。”

“我们相见恨晚,品学论道至深夜。

这本册子,就是他赠予我的。”

顾清澄将册子打开,却不由得叹息:

“…他原本,也是要来考录的学生。”

有路人忍不住问:“那如何不考了?”

顾清澄并未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却只将手中的册子递给时怀瑾。“这位公子论及当今时局时,见解不可谓不深刻。”“他只道说当今南北烽烟起于南靖流寇,正该以快刀断乱麻!”“论及此,我与那公子争执整夜,舒羽觉着,这崇兵尚武之论调,违背了’止戈′道义。”

时怀瑾听着,随手翻开了手中的册子,甫一打开,他便瞳孔骤缩,反复摩挲着册页,指尖不自觉发白。

骆闻很快发觉了向来稳重的时院长的异常,也凑上前去看,只是看了几行,他便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只见少女继续回忆道:

“他便交给了我这本册子。”

“他让我拿回去偷偷看,他说这是南靖先祖江洵舟当年考录时,对止戈'的理解与重构。”

“我不敢马虎,终于在夜深人静时翻开。”“这一看一一我便再也忘不掉江公的论道。”“以至于.…”

顾清澄低头叹息:

“今年考录时,我怎么也甩不掉江公的影子。”“江公的论道虽然言辞激烈,大逆不道。”“而那位公子说,江公虽言辞激进,然乱世当用重典…“于当今时局,终究有可取之处。”

“学生不才,于答题策论之时,引经据典,确有三分参照江公笔意,更有七分承自那位知己的锐气。”

她有些悲悯地摇头:

“今日我闻诸君,说舒羽考录舞弊。”

“我尚不知舞弊缘何而起,或许诸位中曾有其他人看过江公的答卷?”她抬眸望向众人一-私藏违禁策论,无人敢应。众人惶恐地摇头。

“那便是诸君中……有人见鬼。”

她说着,竟带了三分哽咽:

“烦请传谣之人带个话,若再见那位公子,告诉他一一舒某惭愧,如有冒犯之处,直接来深夜寻我便是。”

“舒羽不过是,想在考录中,替我的知己争个痛快罢了。”黄涛实在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步月,闷声轻嗤:装神弄鬼的手段,倒与自家主子如出一辙。“你的意思是……

有路人颤声道:“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人世?”“然也。”

顾清澄痛心疾首地点头。

时怀瑾的手中仍握着册页,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少女。其余的路人听了她这一番胡谄,也只勉勉强强地信了三分,很快就有人继续盘问:

“如此大逆不道的答案,如何写出来?”

“江公的答卷是禁书,你私藏禁书,罪加一等!”“什么鬼朋友……拿江公唬我们呢!”

“她是抄了那朋友的答案吧…”

顾清澄却浑然不顾身后的质疑。

她抬眸望着时怀瑾,目光坚定,忽地弃剑,撩袍下跪。“舒羽有一事一一求天令书院成全!”

时怀瑾眼神一凛,按下手中书册,示意她继续。“舒羽请求,求书院将这魁首虚名,让与那位惊才绝世的少年公子一-”“他虽身死,文骨尚存。”

顾清澄素手按地,青丝垂落如帘:“舒羽此次考录,六门比试,皆得公子耳提面命。"

她声音坚定平和,语气并不激昂,却字字掷地有声。堂下哗然。

“骆教习方才认了舒羽科科拔尖,可我本是寒门弱质,小门小户,若无公子点拨,赠我江公残卷…

“舒羽平庸之才,如何力压众天才少年,拔得头筹?”“书院若允此事,世人便知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一-既全了书院清名,亦免去诸君疑我窃卷之忧。”

“舒羽无心虚名,恳请书院成全。”

江步月的指节轻扣桌案一-好一招移以退为进,寒门舒羽才名惊世,本就不合常理,如此一来,竞卸得干干净净。

她言辞恳切:

“公子惊才绝艳却蒙尘而逝,舒羽愿割舍虚名,求书院将这魁首朱批,铭刻于公子碑前!”

“如此,公子泉下有知,自当安心离去,怎会再用这魑魅伎俩,惊扰诸君好梦呢。”

尽管众人仍有不忿,却短暂无言。

终究,时怀瑾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敢问,那位公子的名讳?”

顾清澄再拜,朗声道:

“宣武军节度使肖威之子一一

“肖锦程。”

满场哗然如沸水泼雪。

黄涛的一口酒呛进鼻腔,瞬间咳得撕心裂肺。肖锦程不学无术,众人尽知,时怀瑾自觉遭舒羽戏要,不由得开口怒斥:“荒唐!”

顾清澄再抬眸时,已是满眼慌乱之色:

“时院长,如何荒唐?”

“我今晨拜见了肖威肖大人一一

大人说,犬子愚钝,幸得书院首肯。”

“他亦不愿辜负儿子的遗志。”

“如今信使已出城门,宣武军三千轻骑,不日便能戍边剿匪。”“这剿匪功绩,自当记在捧出肖家儿郎的天令书院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