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问剑(二)
“那我这封锁的经脉…”
“不让我恢复武功,我怎么为昊天效力呢?”顾清澄再问时,回应她的只有水滴落入地下湖的声音。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她拍拍身上的尘灰,站起身,目光掠过谢问樵留下的木箱,并未停留,反身向地宫深处走去。
第一楼的意思,是向下一层。
这是,昊天先祖的陵墓。
陵墓入口处的石门紧闭,门缝里渗出的寒气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她所处的不过是陵墓外层的陪葬地宫,真正的主墓藏在更深处。当然,她也没兴趣深入主墓,她考虑的是如何找到更多的信息,离开这里。她所处的这片地宫很大,望不到边,两侧黑暗处有小门,应该是除了穹顶机关外唯一的出路。
她走过去看,发现小门开在石壁上,门后是半人高的甬道。甬道的漆黑,一眼望不到头,但进出的几块石头被磨得发亮一一这应该就是知知们留下的痕迹,小丫头的身形刚刚好可以自由进出。顾清澄将耳朵凑在石壁上,指节轻叩。
“咚。”
先听到的,是空洞的闷响,昭示着许多石壁背后依旧有空间。她继续凝神细听,潺潺的水声从暗处蜿蜒涌来,这是地下暗河涌动的信号。心中有了初步判断,她贴着耳朵,于多处反复敲击聆听。细沙坠落的簌簌声与水脉搏动的潺潺声重叠,在这一处的密闭空间里,她的意识已经穿透石壁,延伸到声线所能及的远处一一这不是单一的空间,而是无数石室通过甬道串联成的迷宫,地下河贯穿其间,既作屏障又当路标。
她应该处于地宫的某一处的空间里,大大小小的空间构成了庞大的地下宫殿,将陵墓的入口紧紧地包围在里层。
她不知道自己处于地宫内部的第几层。
她盯着甬道,陷入沉思。
知知们也住在这里?
或者说,过去的第一楼学子,也住在这昏暗地宫里?还有别人吗?
不管了,先看看再说。
顾清澄的手脚比心思更快。
她的双手刚触到甬道边缘,膝盖已经先一步发力,然后攀住凸起的岩块将身子荡起,小腿卡在洞口,将自己的身形送入甬道。她虽然不如知知们身形娇小,但可以试着垂直滑下去。半身身子没入甬道,双腿悬空的刹那,她突然嗅到不对劲一一鼻腔里飘进了异常的铁锈味。
空气凝滞了。
坏了。
她可太熟悉这凝滞的空气了!
下一秒,顾清澄听见了衣料撕裂的声音,无形的罡风自下而上席卷而来。她整个人被看不见的手扯着倒摔出去,高高弹起,后背重重砸在地宫中央的青石板上,震得她喉间泛起一阵腥甜。
谢问樵!还在布阵!
这么小的甬道都不放过!
顾清澄捂着撞痛的脊背蹒跚着爬起,刚想发声诘问,尾音却突然哽在喉间。甬道的深处传来接连不断的机括轻响,她倏地回头一一猛然看见刚刚她陷入的甬道里,石壁内侧翻出了狼牙般的森然利刃。她后颈瞬间浮起细栗。
若不是谢问樵布阵的气劲凝成屏障,此刻她的胸腔早已这森然利刃穿成蜂窝。
好险。
顾清澄盯着穹顶阴影处,默默收回了所有不切实际的逃生念头。谢问樵的大阵反而是最安全的囚笼,而每一个甬道里,都藏着她不熟知的机关和陷阱。
换句话来说,没有谢问樵的指引,她休想活着走出第一楼。不折腾了。
她对自己说。
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地下湖的湖心上。
水底……谢问樵的罡风无法渗透水底。
鬼使神差地,她向地下湖走去。
当她的脚尖碰到湖岸时,一颗石子被无意识地踢入湖中。“扑通。”
石子落入湖底,杳无声息。
接踵而来的,却是另一个奇怪的声音。
“咕噜。”
她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眼前。
潮湿的寒气顺着脚底往心口钻,她忽然想起自己今日根本没有进食。饿了。
谢问樵的罡风确实到不了水下,但她此刻的状态,也连半柱香的闭气都撑不住。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1
她叹了口气,眼光落在了谢问樵留下的木箱上。每日抄录一卷才能放饭。
她不得不凑近木箱,随手拿起一本典籍,泛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批注,一看就是被诸多学子翻阅、研读过的典籍。她摊开纸张,抄了起来。
一晃眼已是三天。
谢问樵总在不经意间留意着顾清澄的动静。顾清澄亦在暗处打量他的行踪。
在谢问樵的眼里,顾清澄近来安分得出奇。她安安静静地在地宫里,读书,誉抄,睡觉。再不见前日攀墙撞门、试图闯出甬道的危险行径。谢问樵每日查验她誉抄的典籍时,素白宣纸上的簪花小楷总是工整得过分,昊天教的箴言被一笔一划刻进纸里。
见字即见心,顾清澄的心看起来和她的笔迹一般平静。但写字的人是顾清澄,所以谢问樵不信。
他觉得,只要放她踏出地宫半步,她就会提剑杀回皇城。顾清澄也的确在算计同样的事。
所以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逃脱掌控的可能。她表面顺从地抄写教义,暗地里将谢问樵的作息摸得门清-一寅时在厢房打坐,辰时来地宫检查功课,午后必去知知们的居所督导课业,西时后再无踪影但这还不够,她不仅要稳住谢问樵,更要找到孟沉璧给她留下的信息。所以她心甘情愿地眷抄典籍。
四箱经卷在地宫里安安静静地躺着。
这些典籍的内容,无外乎昊天王朝的历史、“止戈"的传承,“灭世奇珍"的奥秘,以及第一楼的往事与奇技。
她一边翻阅,一边有选择地誉抄,书页翻动间,那个湮灭在时光里的昊天王朝轮廓渐渐重现一一
千年前,吴天王朝的先祖横空铸就灭世重器,从而问鼎中原,此后,先祖将灭世重器层层封禁,刻"止戈"二字为家国纲纪。千载太平由此肇始,九州不闻兵戈之声,盛世太平,皆系于“止戈”二字。为传承此道,天令书院拔地而起。
学子们研习安邦之术,佼佼者入仕朝堂,而其中最精锐者组成第一楼,携昊天之命行走天下,以血肉之躯弭平争端。直至两百年前,江洵舟倾覆昊天王朝,建南靖政权。昊天旧朝肱骨则分裂为北霖一脉……
后来的纷争与坚持,自然也就渐渐明了。
当顾清澄抄完第三本典籍时,她终于察觉了一丝不对劲。她发现,她的指尖,泛起了一丝陌生的温热。仿佛有层冰壳从指节处裂开,蛰伏许久的气血正顺着经络缓缓苏醒。是久违的热气。
此时,她的笔尖正悬在“止戈为武,七德为纲“八字上方,墨渍将将晕开。这是……
她有些不确信,提起笔,屏息继续誉抄。
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①随着一笔一划被刻进白宣里,她提笔的那只手的经脉一点点变得顺畅、温热,而握笔的动作,也更加坚定、有力。
她的眼底闪出亮光。
抄写的速度加快了,她的神志也全部贯注到了笔尖。止戈成大定,兴文经百王.……②
非战,化干戈为玉帛……
洋洋洒洒几页白宣,秀丽的簪花小楷也变得有了生机,笔势越来越苍劲有力,仿佛要将其上的每一个字迹都刻入脑海中。这一日,她放下手中墨笔时,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右手的经脉,收放自如。次日,谢问樵照例拿起她誉抄的书卷。
为了防止谢问樵看出端倪,她并未端详他的一举一动,故而,她也错过了谢问樵的视线。
谢问樵看她的目光,若有所思。
待谢问樵走后,顾清澄的右手暗中发力,指尖白宣瞬间化为备粉。指尖传来内力解冻的钝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就是孟沉璧锦囊下的谜底吗?
她不愿再等待,抓紧打开了下一卷典籍:
考其字以因明所自,止其戈而焉用其戈。
愿剑戟而器于农耕,贤哉若彼。③
在她将这些止戈典籍不断地誉抄在纸上时,她察觉到自己的手腕筋骨舒展。难怪谢问樵强迫她昼夜抄写,原是将这恢复经脉的心法藏入了典籍之中。她的心砰砰直跳,手上也不敢懈怠,日复一日地抄录。笔锋游走间,她凝滞的经脉如解冻的溪流般逐渐变得通畅。她明显地察觉到,那些被天不许摧毁的、被孟沉璧封印的枯萎脉络,此刻正随着她笔下的昊天古训,在体内重新勾勒笔画与走向。灭世之珍,国之重器也,臣工当竭力以守。吴天之复辟,我辈之大业。
纵赴汤火,虽死无憾。
她抄录的典籍越来越厚,眼底的热气也越来越真实。此时,沿着筋骨脉络缓缓流淌的,是昊天教义赋予她的温热与正义。七日后。
顾清澄抄录的典籍在案头堆成小山,
她放下笔,安静垂眼。
她半身经脉的禁锢已然消弭,衬得她的面容也带了些血色。已经过了一半了,她想。
余下的典籍一本本铺开,她沾满墨汁,继续写下端正小楷。只要将这些黑字全部烙进丹田,她全身的经脉便会沿着笔锋的轨迹彻底贯通。
过去所有的闭塞与无力,都将随着案牍之劳,消失殆尽。很快…只要很快,她就可以恢复武功了。
她对着虚空,看了看自己有力的右手。
本能地,握起了笔。
谢问樵一日日地来检查她的誉抄,看着她力透纸背的笔迹上的“昊天在上”,笑着点头:
“比昨日多写了两卷。”
“谢老教诲,学生不敢怠慢。”
顾清澄颔首,继续提笔誉抄。
谢问樵无声立在她身后,看着少女的肩线随着运笔起伏。他明显地感觉到,她对他的信任,在不经意间加深了。越来越像了啊……
他看着顾清澄一笔一划留下的字迹,负手离开。十日后。
顾清澄经脉中最后的几分禁锢也快要消弭。四箱经卷已抄完三箱。
最后一箱,是过去第一楼的旧案与学生札记。很快了。
这些时日与世隔绝,她对于身外之事,早已浑然不知。她轻轻弹指,最后一个木箱轰然翻转,其间书册在她眼前一一展开,陈年的霉味里,混着一缕书卷的淡淡腥甜。
对,好像就是腥甜。
她不知何时,迷上了这种气味,像每日用誉写换来的饭香,向她骨子里钻。书卷纷纷落下,她机械地拿起了第一本,埋头誉抄起来。字迹流畅,行云流水。
直到,她抄到了一个,刻进骨子里的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