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完)(1 / 1)

公主的剑 三相月 3714 字 15天前

第48章狭路(完)

顾清澄抓住了从宅子里出来的牙婆:

“这林府的牌匾为何摘了?”

牙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主人家缺银子,早把宅子押出去了。”

“如今正寻买主呢,里头的丫鬟婆子都打发走了,约莫这几日就能成交。”从林艳书入住到变卖,也不过月余光景。

顾清澄心头愈发沉重,转身向平阳女学走去。她想起那日林艳书执意收留楚小小时说的话:“哪个良家女子甘愿卖笑?我林艳书既然要建女学,为何只因她们曾堕入风尘,便要划清界限呢?”如今看来,她确实说到做到。

顾清澄走到女学时,十余名女子正整齐地坐在书案前,楚小小正在教她们认字一一

林艳书收学生,只问诚心向学,从不问出身来历。自楚小小在女学露面后,陆续有女子犹豫着叩响女学的门。她们的年纪参差不齐,有的已近三十,有的才十五六岁,但无人懈怠,均是蹙眉沉思,专注落笔。院外偶尔能听到路人的议论:“听说里头都是些勾栏里出来的……”“好好的姑娘家,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做什么?”“嘘,小声些,那位林小姐可不好惹,你忘了前阵子陆六来这女学闹事,被阉了抬走了…”

这些话语飘进院里,正在习字的女子们笔尖微顿,却无人抬头。楚小小轻咳一声,继续讲解着字的间架结构。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偷偷抹了把眼睛,很快又挺直了腰杆。

顾清澄静立廊下,看着最后一缕目夕照掠过女子们手中的书卷。直至散学,楚小小抬眸,才对上了顾清澄的目光。“舒姑娘。”

楚小小拂素裙起身,迎了上来,她的身量依旧清瘦,素裙木钗,眉眼里却多了几分神采。

顾清澄点点头,望向院中三三两两收拾书册的女子:“学生多了。”“都是无路可走的姐妹。“楚小小声音温和,一一指给顾清澄看,“这是红袖楼自赎的绿腰,那是张员外家被赶出来的娟儿,最小的是梨儿,比知知还小,她娘攒了银子送出来的……

她看着顾清澄循着她指尖过去的目光,语气也沉稳了许多:“也包括我自己。”

“我们这样的人,要么在泥淖里沉沦,要么就咬牙爬出来。”“艳书给了机会,我们便要用百倍力气活出个样子。”顾清澄看着楚小小结痂的指尖,原本沉重的心底,也松了几分。“你倒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这话说得极轻,楚小小却心中一颤:

“有时候,我打心底里佩服艳书,明明可以锦衣玉食。”“她说,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太窄,她便要在力所能及之处,开出一条狭路来。”

在朱雀街最好的门脸开女学,不收束修,不问出身,不求回报,只为给天下女子立学正道,这背后需要多少真金白银,可想而知。千金小姐林艳书,这般魄力,这世间无多少圣人能及。顾清澄看着穿行而过的女学生们,只问:“你可知,她这女学,一日要花费多少银两?″

她心下终究有些疑虑,即便女学办学耗费巨大,但凭借林家的财力,也不至于让林艳书典当贴身首饰,甚至是变卖宅院。楚小小摇摇头,枝枝却从一头探出脑袋来:“林姐姐最是精于此道,账目都是她和庆奴哥哥亲手过目的。”

“庆奴现在何处?“顾清澄问,显而易见,林艳书的所有银钱来往都经过庆奴之手,此事问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去接林小姐下学了。“楚小小道,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今日我听艳书和庆奴说,林家二少爷来了。”

顾清澄目光一凝,示意她继续。

“说是约了她今日在渡云斋小聚,下学后便直接过去了。”“渡云斋?“顾清澄秀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看着楚小小,“都快到城郊了,往秋山寺的方向。”

“我听她说,她二哥素来疼妹妹,怎么会让她跑这么远?”楚小小摇摇头:“她近来都住在女学里,极少外出。”“今日她说要出门,我也觉得有些稀奇,便多问了一句。”“她的家丁呢?”

楚小小伸手指向门外:“总有些登徒子想来此闹事,家丁们都留下看守女学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清澄抬头,看着渐沉的天色,眼神凝重。“西时三刻了。“楚小小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安。“虽说庆奴会武,但终归只有他一个人。”顾清澄与楚小小的目光对上。

“我去寻她。”

顾清澄转身离开女学,只身走入暮色。

“我同你一道去。”

楚小小急步跟上。

顾清澄摇摇头,顺便揉了揉一旁枝枝的发顶:“你们在此等她回来。若真有不测,务必和家丁们守好女学。”

她离开前,回头看了眼平阳女学的四个漆金大字:“这是她全部的心血。”

骤然入夜。

朱雀大街上很快便灯火通明,她从安静沉穆的女学出发,穿过一路的嬉笑喧闹声。

饭香酒香飘入鼻腔,顾清澄浑然不觉地向前走,江步月那句告诫,此刻在心头愈发清晰。

“远离林氏与楚小小。”

她秀眉微蹙,脚步却未停。

江步月此言必有深意,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变故。但此时此刻,她做不到置身事外。

事与事之间,一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走出朱雀街,转头看见了路边的已经打烊的红字招牌。林氏钱庄分号。

林家做的是钱庄生意,林氏钱庄总部在南靖,但钱路通衢,祖上靠运粮换盐引起家,后来专做商路上的盐引抵押生意,终成官商一体的巨贾,钱庄分号遍布南北。

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林艳书不可能缺钱,也不该缺钱,绝不会沦落到典当首饰,变卖宅院的地步。

除非……

顾清澄想起,林艳书是从南靖家中逃婚出来,孤身来天令书院求学的。林家二少今日来,莫不是带她回去完婚的?若只是家族内部之事,没有其他势力横生枝节,倒也不必担忧她的性命,起码她的家人不会害她。

可眼下形势显然更为复杂。

林氏小小姐如今孤身在北霖,又因女学之事抛头露面,处在风口浪尖上,恰似肥肉悬于群狼环伺之中,怎会不引起有心之人的觊觎?戌时了,天已经黑透,这是林艳书回府的必经之路。她没有回来。

顾清澄的心沉到谷底。

“赤练。”

顾清澄用一把嫩草提前堵住了赤练准备嘶鸣的大嘴。“随我去救人。”

冷冽月色下,顾清澄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衣袍猎猎飞舞。演练场的长弓已被她信手抄起,箭袋轻轻甩上肩背,袖剑是提前挑好的,贴着腕骨,寒芒隐现。

赤练如魅影般掠过书院的后门,马蹄声消融在夜色中。她刻意避开众人耳目,林艳书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忽而寒鸦惊起,扑朔着遮盖了树梢的月亮。夜风呼啸中,一人一马向着城郊渡云斋的方向疾驰而去。被那场背叛雨夜剥去的锋芒,终于在握紧缰绳的起伏中苏醒。那些关于生死的劝诫,此刻已然与她无关。昔日剑出,皆是皇命。

今朝策马,只为故人。

在这场锋芒毕露的夜奔里,她又何尝不与过去的自己狭路相逢。赤练在渡云斋边停下。

渡云斋是秋山寺下的一个别院,以精致斋饭闻名。此间青瓦白墙,灯光昏黄,看似清幽的几进厢房里,隐约传来瓷盏碰撞的脆响。渡云斋的雅间少,能在此间布宴的,不是虔诚香客,便是达官贵人。顾清澄没有急着进去,她翻身下马,环顾四周。看到了林艳书的马车。

她心中一宽,屏住呼吸向马车靠去。

轻轻探身上车,庆奴与林艳书皆已不见踪影,车上还倾倒着下学回来的书箱与行囊,连防身的短剑与小鞭也未曾带在身上。难道真是去见林家二少的?

渡云斋的门口,迎客的小沙弥正低头数着念珠。她想了想,不愿打草惊蛇,一共九间厢房,她一一探查过去便是。她的身影翩然闪过一一

一室觥筹交错。

二室棋局正酣。

三室……软玉温香。

第四间雅室,她轻挑珠帘,只见空无一人,两幅碗筷整齐摆放,菜肴丝毫未动,美酒却撒了一地,桌席歪斜,地毯皱褶,似是曾有过挣扎之势。顾清澄眼光一闪,欠身潜入。室内沉香方尽,她俯身查看香炉,指腹轻捻炉灰,尚有余温,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异物。余光扫过桌角,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抹嫣红之上。一颗红玛瑙耳坠静静地躺在地上,在烛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那分明是林艳书耳畔那只。

她心底发沉,将耳坠揣进怀中,目光徘徊间,已将席内发生过的情景重现了一遍一一

赴约入局,挣扎间耳坠脱落,迷香见效,人踪香然。“叮铃。”

正沉思间,珠帘忽地一声脆响。

这逼仄厢房内,顾清澄已然来不及闪身。

指尖寒芒将出未出之际,她回眸一看,来者却是门口打盹的小沙弥,正张着嘴巴,呆立在帘下。

珠帘微颤的瞬间,顾清澄指尖轻掐剑诀。

狭小厢房内瞬间乾坤倒转,珠帘垂落,绒毯延展,小沙弥的惊呼甫一出口,便已湮没在这方寸阵法之中。

这正是她的苦练的乾坤阵,恰好笼住整间厢房。阵内自成天地,阵外波澜不惊。

“何人指使?”

顾清澄没空和小孩子周旋,封闭空间内,逼问很快见效。小沙弥战战兢兢道出,确有人持林家二少林诚名帖下定。

但渡云斋从未见过这位南靖贵客,只知是个瘦削男子,独坐厢房久候,特意吩咐莫要打扰。

一个半时辰前,一位少女带着家奴前来。

如今已过两个时辰,小沙弥才敢前来查看,谁知撞见这诡异一幕。“没见人出去?”

“绝、绝对没有!”

“不过……这间厢房有山景,临着后山。”小沙弥颤抖着抬手,指向另一处窗外。

夜风灌进大开的纸窗,吹尽最后一丝迷香。此时只见夜色苍茫,窗外秋山如墨,古寺沉寂。顾清澄指尖剑诀骤地撤去。

一声马哨刺破夜空。

少女掠窗而出的刹那,赤练已经踏过山石接住主人。冷风刮过小沙弥的脸庞,待他扑倒窗边,只见夜色里那抹朱红发带如流星般闪过,最终化成一点残影,没入暗色秋山。马蹄无畏疾驰,夜风呼啸间,顾清澄耳尖微动。有恋窣异响擦肩而过。

下一刻,她眸光骤凛,反手抽箭搭弦。

弓开满月,箭指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