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无双(四)
“四殿下,四殿下救我!”
窦安扑倒在江步月的桌案前,声线里带着颤音。江步月未抬头,只将盏中茶水浅浅饮尽。
“你是说,是林氏小姐的家奴临时反水?”窦安脸上尘灰未干,声音嘶哑着:“是,是那庆奴!他早有准备,将我与艳书小姐迷晕,卖给了山贼!”
江步月摆摆手,示意下人将窦安扶起。
“怎么只你一人?”
窦安喉头一紧:
“山贼说,说…男的不值钱,把我丢了。”“若非殿下救下,小人怕是连命都没了…”“林艳书呢?“江步月淡声问,语气不重,听不出喜怒。“那,艳书小姐……似乎被关在秋山寺。”江步月微一点头,语气仍淡。
“那便由她去了。”
“殿下一一”
他终于抬眸,看了窦安一眼:“吾会派人送你回南靖。”“至于林氏小姐.……”
他将茶盏搁回案上,瓷声清响。
“回去退亲罢。”
窦安呆了片刻,旋即如释重负般叩首:“多谢四殿下指点!”江步月起身,披上外衣,简单交代了几句,不再多言。马车早已停在院外。
黄涛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殿下,婚约既废,海伯在等您下一步安排。”江步月的声音有些疲倦:“庆奴,是他的人?”“是。“黄涛的声音压得极低:“黄家送养过去的,自小便在林家做事。”江步月并未回应,黄涛继续说了下去:
“林氏的钱庄生意……绕不开户部、盐司的裙带关系。”“若成了窦家的亲事,便不再好动。”
车内沉默了一瞬。
原来林艳书自小便与窦氏定下娃娃亲。定亲之时,窦家尚是江淮盐道,如今已扶摇至户部尚书之位,窦安虽为旁支,但林氏钱庄浮沉多年,得以立稳根基,靠的正是盐务这一条命脉。
这是门好亲。
但海伯不愿他们结。
江步月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林小姐,起初也是被你们推着逃婚?”“海伯觉得,她不愿,那就索性……让庆奴帮他一把。”“那山贼呢?”
他的语气极轻,像是随口问一句。
“庆奴牵线,人是海伯安排的,那陆六……曾觊觎过林家小姐。”黄涛听见车内传来指尖轻叩木案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安排他做什么?”
“海伯的意思,是给殿下后面的筹划铺路,断了这门亲事。林小姐最多失些名声,性命无碍。”
江步月没有应声。
黄涛只觉心间发凉,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曾打劫,也不曾卖人,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海伯都安排好了…庆奴作借口,陆六顶罪,事后不留尾巴。”马车轻驶,窗外山色晦明不定。
车内依旧安静。
“为何是秋山寺?”
“秋山寺如何愿意借场?”
黄涛轻咳一声:
“寺里扩建频繁,后山的地,是镇北王的人拿下的。红袖楼那边也有账往来………
他的声音突然低如蚊纳:“不过,海伯注意到……寺里每月都有女子出入。”“他让我转告您,似与那边的生意有关…”“只是……不敢妄断。”
风卷帘动,车外枯枝断裂,脆响刺耳。
沉默如刀,一寸寸刮过脊背。
黄涛不自觉捏紧了缰绳,额角冒汗。
终于,车内传出一句淡淡的话:
“告诉海伯。”
“下一次,若再替吾落子。”
“他和这盘棋,都可以退了。”
“是……”
马车继续前行,牯辘压过石板。
黄涛埋头应声,一时忘了怎么呼吸。
一阵风卷起帘角,他听见了极缓极静的一声:“既然不敢妄断,那便亲自去看看。”
“去秋山寺。”
“见见风,顺便,收个局。”
金铃摇晃。
“荒唐!”
贺珩重重地将手上把玩的镇纸抛于案上,檀木与青瓷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对面坐着的袁大师一身素袍,纹丝不动,连眉毛都未抬一下。“我父亲断不容你如此行事!”
贺珩低声斥道,声音里压着怒意一一
自江步月那日提点过红袖楼的马厩之事后,他便悄然着手查验红袖楼的账册。
草蛇灰线,一路追至此处,终于在今日摸清了秋山寺的底细。袁大师看着倾倒的镇纸,双手合十,并不恼怒。“阿弥陀佛。”
他低眉念了句佛号,眉宇里却不见半分慈悲。“如意公子年少气盛,不识人间疾苦。”
袁大师枯守的手指扶起倾倒的镇纸:
“这世上可怜人多,若非如此,秋山寺如何收容这些孤身女子?”他抬眸,目光落在贺珩发冠上的金铃佩玉上,神情无波无澜。“公子可知,您这一枚金铃,够寻常百姓几年嚼用?”“若无这些'"收容'的女子,王府哪来的金杯玉馔。”“公子……又哪来的鲜衣怒马?”
言辞温吞,却字字入骨。
贺珩一怔,随即猛地拍案而起。
“胡说八道!”
他气得耳根通红,一把扯下金铃拍在桌上。“这东西若真沾了人命,我贺珩不稀罕!”金铃牯辘着滚落在地。
贺珩指着袁大师的鼻子,虎牙微露,桀骜如狼:“父亲说过,镇北王府的荣耀,向来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你们这些假和尚,竞敢拿我爹的名头做这种勾当?”袁大师依旧垂着眼帘,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公子年纪尚轻”“你闭嘴!”
贺珩怒极,一把揪住袁大师的衣领:
“我贺如意自幼受父亲教诲,虽不通经文律典,倒也分是非曲直。”“你们要是敢再动那些姑娘一根头发”
“我就把你这秋山寺放火烧了!”
袁大师的眉毛终于不适地抖动了一下,他伸出枯槁的手指,一根根将贺珩的爪子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
此时,却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师……不好了。”
“有刺客!”
“偏院一一偏院全跑了!”
殿门大开,一名灰衣僧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发颤。袁大师脸色终于一变,看了一眼贺珩:
“刺客几人?”
僧人喉头滚动一下,神色复杂:
……一人。”
话音未落,极冷的风忽地从山巅灌入内殿。冰冷寒光掠过众人眉心。
下一息,那跑来报信的僧人忽地人头落地。头颅坠地,血溅佛龛。
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贺珩与袁大师生生怔住。
贺珩十余年来第一次见目睹人头坠地,脸色煞白,喉间一阵翻涌,几欲呕出。
而他的干呕被更浓烈的杀意止住了。
大殿两门洞开,风卷尘沙,寒意直灌入心肺。殿门处,少女自风中缓步走来。
僧袍如雪,乌发如瀑。
她生得极美,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唯独一双眼,冰冷无情。一尺寒光拈在指间,尚在滴血。
分明是刚刚斩去头颅的那一剑,此刻又稳稳地归于她掌心。她的步履极静,极稳,仿若无人。
黑发随风扬起,血痕沾满僧衣,衣袂翻飞间,宛若修罗踏莲而来。此刻殿内再无人出声。
贺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背抵石柱间,脊背生凉,才收回了神识。一步,两步。
她没有再杀人。
她只是静静前行,素衣垂地,仿佛只是来拈一枝花,却恰好带走一条命。杀人拈花,神祇垂泪。
无人敢摄其锋芒。
她慢慢靠近他,宛若杀神。
殿中一片死寂。
“秋山寺,好清净啊。”
她扫过空旷的大殿与滚落头颅,声音冷冽。她淡漠抬眼,视线落在上首捻珠之人。
“你,便是袁大师?”
袁大师捻珠的手顿了一刹,合十低偈:
“阿弥陀佛……”
少女笑了。
这一笑,贺珩的呼吸顿住。
眼前的少女分明是菩萨面,却偏生修罗心。下一息,他的喉间蓦地覆上了冰凉。
生命悬于她指尖一道薄刃,杀意沉静。
“女施主,何苦。”
袁大师语气未变,几若未察。
顾清澄低下头,足尖踢着那枚滚落的金铃:“倒也不苦。”
她话音轻飘飘地落下,目光打量着大殿。
“只是好奇,这山寺清苦,靠什么铸得这满殿金身?”铃声在她足尖轻响,仿若嘲讽。
“靠女人,倒不是没见过。”
她的语气像权衡,又像是审判。
“今日方知,原来佛门清净,也苟且如此。”贺珩的视线落在金铃上,心尖微跳。
原来她也是……为此而来。
她笑着,足尖轻轻将金铃碾碎。
“女子的皮肉,秋山寺敢卖。”
“镇北王世子,秋山寺可敢杀?”
袁大师指节一紧,佛珠断了一线。
顾清澄平视着他,波澜不惊:
“大师是聪明人。”
“林小姐在你手上,世子在我手上。”
“一命换一寺,你想清楚,谁更输不起?”她眸光一寸寸落下,像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一“南靖林氏,艳书小姐……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贺珩的心头猛地一跳,蓦然与袁大师的目光对上。这秃驴,连林氏千金也敢动?
袁大师指尖微顿,断珠滑落掌心,却松了一口气。“女施主若是为林小姐而来……
“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抬起头,神色沉静如初:
“她是……来此借住的客人。”
顾清澄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炷香内,我要见到客人。”
袁大师的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却听见殿外又传来人声。“大师!山下又有人来了!”
这次袁大师不愿再多问人数,他抚了抚袈裟,再次对顾清澄行礼道:“女施主,随我来。”
贺珩从未觉得这一路如此漫长。
她的剑贴着他颈侧,冰凉、沉稳,不偏不倚。他该怕的。
可不知为何,竟生不出畏惧。
他听见了她说的话,看见了她碾碎的金铃。她和他想的一样,也是为救人来的。
是对的事,他甚至忍不住理解她。
于是那一点点从心底升起的压迫感,在沉默中化为一种说不出的认同。他被她挟持着,剑刃贴在颈侧,冰凉如故。可她的气息,从未乱过。
他明白不了她,却信得过她。
那一刻,他低下了头一一
像少年对真正力量的,本能臣服。
江步月立在山道口,披风未束,风猎猎扬起衣袂。黄涛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大麾。
他低头拢了拢领口,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殿下,山路崎岖,您当真要亲自去?”
黄涛在身后跟着,心中有些不安。
江步月轻勒缰绳,并未回头,语气淡如山风:“怎么,人人都去得,偏我去不得?”
话音未落,白马已入山道。
山影层叠,静默如I旧。
应有的晨钟未响,秋山寂得出奇。
黄涛一怔,随即收声策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