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入魇
他那语方落,沧琰便蓦然嗤笑出声。
指尖轻捻着杯沿,慢条斯理将茶盏搁回小碟之上。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轻飘飘道:“周掌门这是敢做不敢认喽?”见后者并不答话,沧琰也不恼,自顾自继续道:“方才那守门的小弟子,可是比您实诚多了。”
周河东讪讪嘀咕:“他能知晓些什么呀……”沧琰闻言,却是笑得愈深,他轻摇了摇头:“周掌门,这您可就想岔了。他呀,知晓得可比您以为的,多得多呢。”
“他说一-"沧琰刻意拖长了声调。一面开口,一面不动声色地瞥着他面上的神情变化,眸色晦暗不明,“自此处方圆数里,直至魔族界内的涂桑镇,皆是你河东剑派的地盘。”
做足了铺垫,他终于直奔目的道:“而那魔镇涂桑镇,前些日子,不正是被贵派弟子屠干净了么。”
周河东一怔,唇角挂着的三分笑意僵在面上。半响,幽幽叹了口气:“那不过皆是老夫我吹嘘出去的罢了。”
沧琰略一挑眉梢,却并未打断他的话。但听周掌河东继续道:“那涂桑镇……六个月前便已无一活物了。我河东剑派立宗不过才三月,怎可能是我们所为?他轻叹,抬眸间,注意到二人皆将目光汇在他身上,凝得灼热。倏忽话锋一转,眯起眼眸,带着几分追忆地来了一句:“我少时,曾过有一个梦想。”他这句说得突兀,沧琰没忍住,唇角微微抽搐,挑了挑眉,干脆利落地朝他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周河东淡淡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面上神态不似方才的倨傲,反倒添了几分真诚:“在我尚是少年之时,便整日期盼着往后能够学有所成,开宗立派、扬名天下。”
说这话时,他仿佛又重回到少年轻狂的年岁,鲜衣怒马、满腔热忱…飘飘然间,甫一抬首,却正迎上沧琰与云慈二人毫无波澜的目光。方昂起的身子蓦然一颓,心绪亦是平静下来,睫眸轻垂,接着道:“可待我真正试图建立宗门之时,适才发觉,一没有雄厚的底蕴、二没有远扬的盛名,哪里会有弟子愿意去加入这样的无名小派?”“自那以后,我便成曰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为我河东剑派造势,"他自嘲般地幽幽道,“直至两个月前,我自此处附近云游之时,正巧感受到魔界结界一阵强烈的波动,便好事地前往察看究竟。”
“两个月前么,"云慈眉心微蹙,低低重复了一遍,随即抬眸深深望向沧琰,“那岂不是……
两个月前,不正是她为救小师妹,一人一剑孤身闯魔界之时吗?难不成,便是因此……
她这厢心中思绪翻涌起来无个休止,沧琰却是看不下去,不耐追问道:“然后呢?你这究竟察看得如何了?”
周河东怔了怔,似是才想起来自己一语未完,轻叹道:“随后,我试探着朝那结界释放出一缕灵力,没成想,当真将那结界破开了道仅容一人得以进出的小口子。我寻思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敛了气息,悄悄潜了进去。”说及此处,他略微顿了顿,声音亦放低了些:“我前脚刚一迈入那结界,便见到了你们口中的…那什么镇子。”
沧琰努了努唇,提醒他:“涂桑镇。”
“对,正是涂桑镇。"他语气更沉,隐隐带着些许骇然,“我试探着深入其中,却惊觉整个镇子竟然无一活物!”
说至关键之处,他却戛然止住。
云慈急切道:"随即呢?”
周河东却将两手一摊:“我修为不精,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见了这般情形,还能够继续在那处待下去。”
沧琰嗤笑:“你倒是实在。”
周河东自然听得出他此言并非当真在夸他,面色赧了赧,眼神飘忽不定地道:“仓促离去后,我思来想去,觉着此事或许是个机会,一个借此或许可以扬名立万的机会……这般才对外宣称,此事是我河东剑派所为。”“有句古话怎么讲来着,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嘛,“他干笑两声,声音低了几分,“这不,便有了弟子了。”
沧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周掌门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只可惜,这′事在人为′的为',好像不是这么个为'法吧?”周河东面色讪讪。
此番明了凶手非他,沧琰倒是也无意过多为难于他,只道:“那事后你可曾再度查探,那涂桑镇究竞发生了何事?”周河东闻言却是面色渐凝,睫眸眨了眨,目光不自觉地朝四周瞟了瞟,舌尖近乎是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唇瓣,鬓角浸出几点涔涔冷汗。沧琰素来观察细微,几乎是瞬间便觉察到他的异常,眉头微皱,语气沉了几分:“周掌门可是有话要讲?”
“你们莫要再问了!”
周河东却是忽然硬气起来,扬手一掌重重击向桌案,桌上杯盏应声坠落,“咔嚓”一声碎裂开来,汩汩的温茶淌了一地。他牙关紧咬,眉心几乎拧作一团,面色惨白如纸。旋即猛地站起身,却又像是周身使不上力一般,身形一晃,须臾复又栽歪回到椅上。瞳孔倏然缩紧,目光微微涣散,他失神喃喃着:“我答应过那个人……我答应过那人不会说出去的……我答应过的……”云慈沉声追问:“周掌门,您答应过谁?'那个人',是谁?”“那个人、那个人是……
甫一吐出几个字,周河东却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惊吓一般,猛然蹲下身子,分毫不顾及身为一宗掌门的威仪与颜面,惊恐地抬手捂住头,周身不住地打着颤。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说了……我说了,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
沧琰心下焦急,三两步凑上前,抬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磨牙切齿地道:“你倒是说是谁啊!”
“我不能说……我答应过那个人,我不能说……”任他如何追问、如何气极,周河东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一般,依旧蹲在原处,失神地喃喃低语着。双手紧紧叩在座椅的扶手之上,指节微微泛着白,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观他此状,沧琰眉心微蹙,一把松开揪在他衣领的手掌,毫不留情面地任由他重重栽在地上,失望道:“他这般样子,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云慈却并未死心,依旧将目光沉沉凝在周河东身上,良久似乎恍然想到什么,阖眼分出一缕神识,凝于占指尖,刺入后者额上。须臾,她张开眼,目光徒然清明,轻声开口道:“果真如此。”沧琰自鼻翼呼出一口气,半响无奈道:“他这般便也罢了,你怎的也同我打起哑谜来了。”
云慈瞥他一眼,轻启唇瓣,淡淡吐出三个字:“困魇术。”闻言,沧琰目光亦是一凝,几乎是下意识便反驳道:“怎么可能?”困魇术,乃是古老秘术中的一种,多用于封口。只肖将此术施于人身上,待中术者试图想要说出某些隐秘事时,神识便会困于无尽恐惧之中,难以脱身。此术实则算不得什么高深秘术,唯一的稀罕之处在于一一并非是随意谁皆可以修习此术,而是唯有远古魔族中的魇魔一族,生来便具备的能力。魇魔一族,早在几百年前,便已然销声匿迹。而世上的最后一位魇魔,正是清元宗的叛徒、魔界前任魔君御冥的左护法、曾经在沧琰幼时将他拉入深渊,却又最终惨死在他手里的一一瑶姬。沧琰声音渐沉,泛起丝丝冷意:“绝不可能是魇魔所为。”云慈轻抿了抿薄唇,知晓此事或许是牵动了他些许不甚欣悦的旧忆,一时不知当如何开口。良久才道:“或许,是有其余散落在外、隐姓埋名的魇魔尚存于世上。”
“不。“沧琰眸色依旧沉凝,张了张唇,只定定吐出一个字,不知是在否认什么。
四目相视,良久的静默过后,沧琰羽睫垂敛,沉声开口道:“以神识化形为刃,刺入他识海深处,便可解了此术。”云慈虽心下存疑,却并未多做犹豫,依照他所说那般将指尖那缕神识化作锋利的刃尖,毫不迟疑地深深刺入周河东眉心之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周河东身子猛然一颤,一阵凄厉的嚎叫瞬时响彻整个大殿。
“砰一一”殿门被人自外猛地瑞开。
门外看守的小弟子满面戒备地冲进来。目光先是警惕地自沧琰与云慈的面上扫过,随即忧心忡忡地望向蹲坐在地、神色痛苦不堪的周河东。小弟子猝然抽出佩剑,剑尖直指向他二人,怒喝道:“掌门!你们……你们对我家掌门做了什么!”
不待二人答话,周河东眼眸却已恢复清明。见他这般举动,眉头狠狠一皱,忙斥责道:“成何体统?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吩嘱不得进来嘛,还不快出去小弟子蓦然被他斥责得一怔,随即耷拉着脸,低头应了一声,将佩剑别回腰侧,委委屈屈退下。
待殿门重新关上,周河东郑重朝他们施了一礼,语气诚挚:“多谢……见谅。”
沧琰摆摆手,无甚神情,语气平静无波道:“我二人已替你解开了那困魇咒,涂桑镇之事究竞如何,你现下可以细细说来了。”周河东深吸一口气,随即正了正神情,沉声开口道:“事后,我曾再度回返过那处。那镇子依旧是一片废墟,无一人的踪迹。只是……他微微一顿:“此番,我却遇见了一道黑影。我追随在那黑影后面几步之处,至于其间一处房屋,竟是看见那黑影徒然化作一个老妇人的身形。”他声音渐沉:“我暗暗顺着窗沿往屋内看去……被那老妇人发觉了,她、她对我……"默了默,他眼眸一瞥,似是不愿再提及当时之况,自觉掠过这一茬子,继续道,“她便对我施了这术法,叫我不得将见到她之事说出去。”待他说完,沧琰眸色依旧暗沉晦涩,轻笑着轻启唇瓣:“竟是这般么?”离开河东剑派,二人再度回到涂桑镇。
云慈眉心未解,迟疑地道:“周掌门方才所言……沧琰不假思索地接过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嗤笑道:“自然是漏洞百出。你没瞧着说至于末尾,他自个儿都快要编不下去了。”云慈一噎,原本欲劝的千言万语,倏然被他堵回到嗓中,良久适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那你还听了他的话,回来此处。”沧琰却只是发笑:“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想要将我们引回此处。我便顺着他所言的,来看看,究竟是谁这般急着见我们。”“我们人都来了,够给你面子的了。莫要再藏着掖着的了,出来吧!"他蓦然开口,朝着面前的空气扬声喊道。
“呵呵。"不出须臾,二人身前的空气中竟当真响起一道清脆若银铃一般的女子娇笑。紧接其后,如周河东所言的“黑影"如鬼魅般赫然浮现在他们面前。沧琰继续激她:“来都来了,这般躲躲藏藏,可是自惭形秽,无面目见人啊!”
“黑影”不为所动,妖治的女声继续道:“同你们这般蠢的,怎配窥见我的真容?”
末了,她发出一阵尖锐的吟笑:“一个仙门楷模、一个魔族君上,还不是被我三言两语便耍得团团转。仙魔两界有你们这般的…”她没忍住又笑了一声,随即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道,“当真是,来日堪忧啊!”她这一话,他们倒是无言反驳。先前听那魔臣回禀,又见那老妇人凄惨,便自觉先入为主地不加思索,便信了她的话。见二人不语,那“黑影”笑得愈加猖獗:“不过,有一点你们猜想得不错,这涂桑镇满镇的小魔,确是死于我手里。至于那′河东剑派',原本便不过是我送予你们的′见面礼'罢了。”
云慈眉心微蹙,心下暗惊:她与沧琰自河东剑派逗留良久,竟是分毫也未曾发觉,那处全然不过一场幻境罢了。如此真切的幻境,这魇魔的修为,究竞该是高深至如何地步?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黑影"嗤笑:“你们不会到了如今还天真地以为,仅仅那河东剑派是我织就的幻境吧?”
二人倏然一惊,不觉瞪大眼眸,相视一眼,神情凝重。“黑影”笑吟吟证实了他们此刻的猜想,空灵的娇声悠悠回荡在此间:“自你们方踏入这涂桑镇的第一步,便已然进入到我为你们准备的惊喜之中了呀。”见二人神情讶然,那“黑影”一时甚觉满意,自咽喉发出一阵桀笑,随即蓦然轻轻吐出一个莫名的称呼来:“火娃儿。”火娃儿?云慈此前从未听闻过这个称呼,心下有些不明所以,侧眸望向身侧的沧琰。
却见沧琰仿若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瞳孔倏然收紧,整个人怔在原地,似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定住,良久不再动作。云慈试探着低声唤了唤他:“你……无事吧?”沧琰仍旧僵立于原处,没有应答。
那黑影却是再度笑起来,笑声盈满此间天地,空灵地回荡在周遭。自四面八方贯穿二人耳中,避无可避。良久,她蓦然幽幽开口,别有深意般道:“火娃儿,你不觉着,此地甚是眼熟么?”
“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记得,我今日便好人做到底,叫你好好回想一番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