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李银珠

兰字斋？

越飞光脑海中浮现出那两个松字斋弟子被杀后从天坠落的惨状。她眼皮跳了跳,躲到何梦由身后：“我胆子小，你保护我。”何梦由扭头瞥她一眼，没说话。

失踪的兰字斋弟子突然出现在浓雾中,着实诡异。只是这条路上只有不到膝盖高的野草，根本没有可供闪躲的地方，两人只能站在原地，等着那名弟子从雾中现出身形。未几,那道身影穿破薄雾。越飞光眯了眯眼，看清了来者的相貌。来人是个女弟子，穿着身普通的黑衣，和大多数方生陵府的弟子一样，外貌没什么特殊。

越飞光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隐约想起兰字斋似乎的确有这么个人。不过……

那弟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微垂着头，身形好像一张单薄的纸片，随时会随着轻风而去一般。

她正处于一种恍惚而迷离的状态，身体枯槁干瘦，看着像是一具尸体。衣裳上溅了血，只是那血滴已经干涸，板结成块，暗红一片，头发更是枯草一般披在身上。

像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一样。

与越飞光二人狭路相逢，她仿佛没看见她们似的，脚步也不停，直挺挺地朝着越飞光的身体撞过来。

越飞光脚步一转，衣袂飘舞间已灵活躲过她的撞击，拧眉看着她，又小心地捅了捅身边的何梦由。

“这人怎么回事啊？”

何梦由盯着那名女弟子，忽地抽出剑，拦在对方身前：“这位同窗，可否和我们说说兰字斋发生了什么事？”

见有东西挡在了自己面前，那失了魂一般的弟子才勉强停住脚步，却仍旧一言不发。

何梦由眉头越皱越紧。越飞光的视线，却已经挪到了这女子来的那条路上。这附近只有一条路，也不知道前方有没有岔路。看这弟子精神涣散的状态，是不是前方有着什么让人难以想象的恐怖存在？越飞光搓了搓手臂，侧头对何梦由道：“她不说话。”何梦由抿唇。

方生陵府弟子偶尔也上上刑讯课程，若这弟子是敌人，两人大可以实践一下所学，说不定能得到点情报。

但她是同窗，就不好用这些手段了。

“算了。“何梦由收剑入鞘，“越飞光，我们继续走吧。”越飞光“哦"了一声，正打算往前走，可刚一转身，却感觉有谁扯住自己衣袖。

回身一看，正是那个形容枯槁、精神恍惚的弟子。她的手更是干瘦，像是从坟墓里探出的鬼爪一般，狠狠拉着越飞光的衣服。越飞光看她一眼，往回扯自己的衣袖。

只是那弟子的力气还挺大，她扯了几下，没扯出来，怕把自己袖子扯坏，就只好作罢了。

“你这人，问你话你又不说，扯我袖子干什么？”那女子缓缓抬头，与越飞光对视。

这时，越飞光才注意到对方眼瞳漆黑一片，没有任何神采。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她身上，又好像是在穿过她身体，窥视着她身后的什么。

越飞光不自觉地回了头。身后一片平坦，除了野草、土地、薄雾，什么也没有。

“你是…越飞光？”

声音响起，唤回了越飞光短暂发散开来的思绪。那声音和石溪村村民的声音如出一辙，沙哑、含糊、重音错误，听得越飞光心头一跳。

何梦由靠近越飞光：“她认识你。”

越飞光扯扯嘴角：“整个方生陵府都认识我。”她抬眼，毫无惧色地与那名弟子对视。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弟子嘴唇动了动：“我是…兰字斋的李银珠…她的声音还是含糊。越飞光只有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我们今晚……不，昨晚，不对…”

她的思绪已经陷入极度混乱的状态，甚至已经记不清时间和事情的经过，常常说上一段话，自己又否定掉，来来回回纠结半天。越飞光和何梦由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听她说下去。毕竟，虽然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但也是两人仅能获取到的信息了。“前天、前天晚上，我们到了顺平城……”在她含糊的叙述中，越飞光勉强捋清了事件的时间线。兰字斋是三支队伍中最早出发的，也是第一个到达最终目的地顺平城的。他们进入顺平城的时候，城中的人还没有消失。只不过在他们入城的时候，也感受到了一些异样。

越飞光问：“什么异样？”

弟子没有看她。

“他们…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还有些人…发了…”越飞光忍不住道：“你是在自我介绍吗？”何梦由又瞧她一眼，示意她别打断。

那名弟子却好像完全没听到越飞光的吐槽，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隐神卫，在控制发狂的人。”

这也确实是隐神卫的工作。

兰字斋到达顺平城时，正好撞见隐神卫们在控制场面，弟子们还搭了把手。那些隐神卫还对众人道谢。李银珠好奇地询问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复却只是“可能和某种疾病类的异物有关”。

当时，没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兰字斋的弟子们住在事先准备好的住处。因为任务全部完成，又是第一个到达，所以众人都处于一种十分放松的状态。直至深夜，异变降临。

“有一道光…笼罩了整个顺平城。不对，整个顺平郡！一整个顺平君郡……或者更多……

那光芒并不是某种具体的颜色。

若非要形容，那发光的东西像是一道道扭曲的、幼虫一般的丝线，这些丝线漂浮在空中，呈半透明状，中间夹杂着许多扭曲虚无的彩色光点。丝状光线像是尘埃一般飘着，将整个顺平郡笼罩起来。兰字斋众人从睡梦中惊醒，纷纷出门去看。而后，事情的发展就像越飞光两次经历的那样。城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

先是普通百姓，再是饮者们。光线聚在哪里，哪里的人就消失。一个个血肉之躯，被这种虫状的光线从顺平城中抹去，直到最后，李银珠也被抹去，然后就来到了倒悬之山上。

越飞光摸着下巴：“这个倒和我们经历的差不多。”但是她没看见什么虫状的光线，就是莫名其妙、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她第二次模拟消失的时候，的确看到一尊蚯蚓神像上有光芒闪过。

只是她消失得太快，甚至没看清那冷光是什么样子的。难道李银珠所说的，就是她看见的那道光芒？暂时按下思绪，越飞光听李银珠继续向下说。讲完这一段，李银珠的动作突兀地停顿了片刻，像是突然死机了的老旧机器。她双眼盯着虚空中，眨也不眨一下。

过了几秒，她又含糊地发出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刚刚诉说在顺平城消失那晚的经历时，她尚且能保持一定的逻辑。可一说到进入蚓山之后的遭遇，她就像是疯魔了一般，说出来的话愈发难以分辨。

“我和陆师……神殿、神殿。嗯，逃出来……蚯蚓！蚓神…他们、还有个人……时中…….

越飞光挖了挖耳朵：“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前面那句勉强还能理清。

大概就是李银珠运气不错，和兰字斋带队的饮者遇见了，两人商量了一下，然后和越飞光两人一样决定去神殿看看。那时候，李银珠精神应该还是正常的。

但是后来的话就很乱，前言不搭后语，越飞光只听懂她逃出了神殿。何梦由追问道：“你们在神殿里遇到了什么？”李银珠道：“蚓神……

越飞光道：“真的有蚓神？他就是蚯蚓的样子吗？是他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

何梦由道：“陆师呢？”

李银珠呆滞道：“陆师……死了。”

闻听此言，越飞光和何梦由又对视一眼。

兰字斋的带队饮者和玉笙等级差不多，听说以前是隐神卫，后来因受了伤才退下来，到方生陵府担任教职。

此人执行过许多任务，经验比年轻的玉笙还要多许多。这么一位实力强，经验丰富的饮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倒悬之山了？没有闹出任何动静，蚓山还是蚓山，照样危机四伏。也许她豁出性命，才让李银珠得以幸存。

那此次事件，又该是什么样的等级？

“日阶。”

旁边的何梦由似乎轻轻说了一声。

没错。

除非蚓山和食魂蟀蟒一样，都有着致命的弱点，要不然从覆盖范围、杀伤力来看，这个任务应当是日阶。

越飞光想到把她折腾得死了好几次食魂蟀蟒才是月八阶，而这次事件很可能是日阶，顿觉前途灰暗。

她像游魂一样，喃喃道：“我好后”

早知道就留在方生陵府，乖乖被狄笛和秦琴补课，不掺和这件事了。何梦由不看她，只看李银珠：“能否告诉我们，蚓神到底是什么？还有，这一路上，你有没有遇到其他人？”

李银珠道：“其他人。他们……往神殿去了。”她转过上半身，用枯瘦的鬼爪指向前方的薄雾，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往神殿去了。”

话音未落，她忽地跪倒在地。

越飞光跳到一边：“你，你怎一”

话刚说了一半，后半句话就卡在嗓子里，戛然而止。越飞光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跪倒在地的李银珠。

她一手狼狈地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又去抠自己的嗓子眼，好像试图吐出什么东西。

可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干呕几下，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醒目的红色爬上了她的脸庞。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藏在她的皮肤之下，从胸口向上攀爬。那东西像是树叶的叶脉，细细的一条，猩红犹如最鲜艳的血，一点一点，向上蔓延。

只在几息之间，李银珠原本苍白的脸庞上就爬满了那红色。且那红色还在继续向上，连青筋暴起的额头和枯瘦的手也不放过，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才肯罢休。

随着那红色脉络蔓延，李银珠的面色也变得狰狞。一双漆黑的眼也染上了血一般的红，细细的红线盘踞在眼白上，让她看起来分外可怖。若说之前的她，像是一只苍白的、失去了所有颜色的游魂，那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狂暴的妖怪。

对这种状态，越飞光有些熟悉。

当初在石溪村，那位"被神选中的使者”，就是这般模样！李银珠被蚓神选中了？

不对！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她也被蚓神的力量“感染"了。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飞快从越飞光脑海中一闪而过。来不及细想，就见李银珠猛地站起身，抬手朝着越飞光的方向抓来。她动作极快，与憔悴无神的模样全然不相符。越飞光判断，李银珠现在的速度已经远超下星阶弟子的平均水平了。转眼之间，那只手就伸到了她的面前，试图抓住她的肩膀。不过越飞光速度也不慢。只见她侧身一躲，身形闪过那只魔爪的同时，自己也已一拳挥出，以万夫莫挡之势砸向李银珠的脑门。李银珠姿势不变，缓缓张口。些许紫色的气息从她口中吐出，那紫色十分明亮，散在空气中，像是某种烟尘。

何梦由道：“小心！”

其实不待她说，越飞光已经意识到那些烟尘可能有毒。她快速收了拳，身子一扭，朝着身后退了几步，双脚踩在柔软的土地上。何梦由这才补上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李银珠的能力名为失感蟾蜍，作用是让人感官失真。”

被她能力影响的人，眼前所看见的一切、听见的一切，都会变得扭曲、大小远近不一，会极大地影响人的认知。

这个能力对异物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人来说很是棘手。越飞光赶紧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被影响。可还不等她确认一下，李银珠就再度扑了上来。越飞光左右躲避她的攻击：“她还能恢复理智吗？”何梦由道：“我想不能了。”

越飞光轻轻点头：“我想也是。”

就像白柳村的柳树、上陵县的疯猪，以及石溪村的村民一样。李银珠，也是被那种蚯蚓寄生了。

而这种寄生的过程，越飞光推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像她在上陵县看到的肩膀上有蚯蚓的路人一样，已经成为它们选定的猎物；

第二个阶段，则是石溪村那些丢了魂一样的村民；等发展到第三个阶段，被寄生者就会失去理智、逐渐发狂，变得很有攻击性。

被寄生的柳树只能枯死，被寄生的猪也只能被杀。被寄生的人……越飞光抬了抬手：“我现在给她个痛快。”大量的食魂浮蟒从她指尖涌出，飞到李银珠的面前。李银珠张口重新吐出些许毒瘴。

食魂蟀蟒被包裹在深紫色的毒雾中，失去了方向。越飞光瞬间感觉自己失去了对其中一部分浮游的控制。

不过她并不着急，只是缓缓抬手，又控制着其他食魂呼蟒包裹上去。抛开等级来看，食魂酹蟒也无疑是个强大又实用的能力。它不仅能用于探查，攻击力同样惊人，并且数量多，个体小，很难被彻底消灭。所以，它们经常能消灭别人。

被大量食魂蟀蟒团团围住，李银珠口中发出含糊而急切的声响。只是那声音也如同疯人的呢喃，不带任何理智，只有纯粹的疯狂。眨眼间，那令人不适的呢喃声不见了。

空气中恢复了寂静。

微风时而从远处拂过来，身后充当背景板的红丝轻轻摇摆。越飞光打了个响指，把所有食魂蟀蟒收起来。

何梦由看看地上的白骨：“你就这么杀了她？”她声音轻轻的，慢慢的。

“要知道，她也是方生陵府的学生……

越飞光道：“少和我装了。何梦由。”

她走过去，撞了撞何梦由的肩膀，语气轻松，像是在和好友嬉笑打闹着，商量明天要去哪里玩。

“你剑上的血，是谁的？”

何梦由眼眸一动，视线转到她脸上。却见她仍旧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越飞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明明平时也与人嬉笑怒骂，也时常犯懒，喜欢偷奸耍滑……明明那样一个真实的人，偶尔却会透露出几分不真实的冷酷。何梦由收回目光：“看来，你早就知道了。”越飞光毫不避讳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血迹的形状。"她指指她的剑，“我看到你时，你大半个剑都染了血。看样子不像是斩断红线留下的，反倒像是刚从谁的身体里抽出来。”还有一点，她并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以她对红线的理解，一旦斩断一根，其他几百根就会瞬间扑过来。何梦由身上却丝毫不乱，完全没有遭遇过大战的痕迹。听到她的话，何梦由沉默几秒，脸上扯出一个笑：“越飞光，看来我要收回我之前说的话了。”

越飞光道：“你说的话多了去了。哪句话？”“你浪费了自己的天赋那句。”

何梦由转过身。

“也许那样的天赋，只有放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才不算浪费吧。”越飞光兴高采烈地跟在她身边：“你是在夸我吧！嘻嘻，你夸得真是一点不错，我就是这样的聪明……”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沿着那条小路，朝着神殿的方向走去。“其实我刚落在倒悬之山，就碰到危险了。”何梦由声音平静。

“我并没有落在树林里，而是落在一处安全的空地上。空地边上正好有树林和红丝线……于是，我亲眼目睹了那东西捕杀人类的过程。”越飞光道：“你管那个叫捕杀？”

何梦由看她：“你管它叫什么？”

越飞光道：“寄生。”

“寄生。“何梦由重复一遍，眼神微微闪烁，“的确。不是捕杀，而是寄生。她停顿一秒，接着向下说。

“总之，当时有个弟子就降落在那片树林中。我站在不远处，看到了它寄生的全过程。”

红色的丝线像是针一般扎入目标的皮肤中，而后整根钻入其体内。一个人类，体内能够容纳几十上百根红线。

“然后，她看到了我，就从树林中走出来了。”越飞光道：“她？谁？”

“被…寄生的人。”

那人初时还勉强保留理智，但很快就变得浑浑噩噩。何梦由和她沟通了几句，她就开始异变，最后像李银珠攻击越飞光一样攻击了她。“所以你杀了她？”

何梦由淡淡道：“没错。”

两人同时沉默片刻。

越飞光颇为同情地拍了拍她肩膀：“好姐妹，别难过。你只是杀了个死人而已。”

反正她是不把这件事当回事。

何梦由没说话。

越飞光自认为很贴心地转移了话题：“你说那些红线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是……”

她咳了一声，特意凑近何梦由。

“寄生虫什么的。”

正巧，蚓山和蚓神，不都与蚯蚓有关吗？

何梦由道：“或许吧。”

越飞光道：“其实呢，我还有一件事很在意。在白柳村和上陵县，我们都见过蚯蚓，这是不是说明这两个地方都要被寄生了？”“异物通常都有扩张的本能。”

何梦由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也许白柳村和上陵县被纳入了它将要扩张的范围，只是它的力量不足以让它辐射这么远。到了这两处，力量被削弱得无法寄生人类了。”越飞光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

“到白柳村的时候，它几乎已经被削弱成了普通的蚯蚓，所以玉师才没发现异常。”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越靠近顺平城，异常情况就越严重。何梦由道：“这也是我比较担心的一点。如果不能及时解决蚓山，以它的扩张速度，要不了多久，整个桐州就危险了。”异物食人生魂，以人魂为养料。

杀的人越多，异物也越强。要是让它吞噬了一个州的人，以后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呢。

越飞光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搞不好，我们两个…”话音未落，就见前面的何梦由停下了脚步。越飞光赶紧道：“我就随口一说。”

何梦由回过头：“"嘘。”

她指了指前面。

“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