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恨自己
微弱的月光下,马车在寒风中缓缓而行,拉车的马儿毛色漆黑发亮,“哒哒哒″地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着石板路,随即又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狂风掀起车帘一角,窥见车内一位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微微阖着眼睛,正襟危坐在侧旁,而正中锦绣堆里坐着的公子,则捻动着茶盏,周身透着慵懒和疲惫。
宋昭暗自咬牙,手指下意识地扣住腕间的匕首一一她定是疯了才会踏入这方囚笼般的车厢。可当萧钺掀睫望来的瞬间,那股浸-透骨髓的倔强又轰然烧起。她本就不欠萧钺,才不要示弱给他得意!“宋世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骨节分明的手指随着青釉茶盏递到眼前时,微漾的茶汤正映出宋昭碎裂的倒影。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萧钺的眉目,却遮不住他袖口处一圈圈缠绕的红菱发带“多谢殿下,在下不渴。”
话刚落,宋昭腕间一痛,袖中匕首"铮"地抵住车壁,刀鞘与太子腕间红菱发带不过寸距。那只大手将茶盏随意丢在车厢厚厚的地毯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制在车厢一角。
“你还想杀孤?”
萧钺忽然倾身,玄色蟒袍上的金螭纹几乎要扑到她脸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压下来,像雪夜里饿了三日的狼,盯住困在牢笼的猎物。“殿下多虑了,刺杀储君是抄家灭族掉脑袋的事,宋晏不敢。”宋昭侧首避开他的视线,脖颈绷出倔强的弧线,恰露出耳后一抹红痕,与萧钺昨夜咬下去的位置分毫不差。
夜风卷入车厢,吹得她散落的碎发拂过那道痕迹,宛如昨日他喘息未定时,指尖流连的触感。
钳制骤松,萧钺的指节却仍虚拢在她腕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摩挲那抹红痕。
“殿下请自重!”
宋昭猛地发力挣脱,后背撞上车厢棱柱,震得案上茶盏叮咚作响。“宋晏乃陛下钦封的忠勇侯世子一一"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不是南风馆里任人折枝的伶倌!”
萧钺却晕开一抹笑意,“孤当然知道宋晏是侯府世子,可你是吗?”“殿下怎知我不是?莫不是殿下之前见过我?在哪里?南州吗?”宋昭反唇相讥,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萧钺凝视着她绷紧的脊背,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他松开钳制,指尖残留的温度转瞬被夜风吹散。
“宋世子说得是,倒是孤唐突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眼底的光渐渐冷却,“只是……
恰在这时,马车陡然一顿,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黑夜中传来一一“车内何人?宵禁上路,下车查验!”
车帘忽被劲风掀起,露出马背上一闪而逝的银甲反光。赫连信的弓弩已张如满月,身后跟着一队皇城司的人,看样子正在执行公务。“阿宴,怎么是你?”
赫连信收起弓弩,翻身下马,五指刚触及车帘,便觉一股凌厉杀气,帘幕掀起半角,恰见太子萧钺阴沉的面容在灯火下半明半暗。他的动作猛然一顿,笑容倏尔收起,霎时冲淡了他脸上洋溢着的喜悦。“皇城司指挥使赫连信,参见太子殿下。”此话一出,身后的皇城司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倒一片,齐声参见。“平身,爱卿职责所在,上车查验便是,“萧钺看似温和地挥了挥手。“微臣僭越了,请殿下恕罪!”
赫连信说着还当真查验了一番,目光不期然地与宋昭对上,宋昭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萧钺左右瞟了他们一眼,眉梢微沉。
稍作停顿后,马车复又前行,这段不远的距离,却生生走了半个多时辰。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马车停在了忠勇侯府的门前。宋昭起身便走,手腕却被萧钺扣住。
“宋世子,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宋昭浑身一僵,背对着萧钺不敢回头。
“不是在南州,而是在紫宸宫的高台之上,孤赠了你一把千年玄铁打造的匕首,名曰′刃霜',你邀孤上元夜在翠竹亭相见…”没等到他把话说完,宋昭骤然变了脸色,她猛地回身,嘴角难以抑制地颤抖,眼尾泛起骇人的赤红一一“上元夜……”“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萧钺一怔。
宋昭奋力从他手上抽出手腕,压低声音,恪守着君臣之仪,遥遥向他行了个标准的揖礼。
“宋晏多谢太子殿下相送,告辞。”
说罢,也不看萧钺的脸色,她仓促下了马车,踉跄几步奔回了府。茯苓急忙跟了上去,京墨朝索图匆匆拱了拱手,也跟着走了。索图未及反应,眼巴巴瞧着众人如潮水般呼啦啦走得干净。他费解地瞅了一眼遮挡得密不透风的车帘,磕磕巴巴地问:“主……主子,回府吗?”
宋昭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袖中的那把匕首更如烙铁般灼人。阿弟素来喜欢收集兵器,他身受重伤时,还紧紧攥着这把匕首。宋昭抽出刃霜,寒光映衬着她冷然的面孔,或许,这是阿弟给她的暗示,怪她当初没有多想,耽误了这么多年。
好在,还不晚!
茯苓急忙跟进室内,见宋昭捂着胸口,手上还拿着惯常贴身的匕首,忙上前倒了杯热茶,又从匣子里拿出一颗护心丸,送到她面前。“世子这是怎么了?都怪京墨胡乱开口,才上了太子的车。“茯苓气道。“不怪京墨,他也是关心则乱,"宋昭忽然嗤笑一声,“谁能想到我们大梁堂堂的储君殿下,能在深夜驾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宵禁时分还在外游荡。”茯苓神色一凛,“难道太子殿下是故意等着世子,他怎么确定我们的马车一定坏在半路?”
“恐怕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过他的眼睛。”护心丸的苦味在舌根蔓延,宋昭却觉得胸口更疼了。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蓦然道:“舅舅有句话说得极对……赢了棋的卒子,终究逃不过被收匣子的命运。”
宋昭忽然呛出一口血沫,眼泪也跟着滑落。茯苓大骇,慌忙就去喊人,却被宋昭叫住了,“莫声张,我只是气急了,有护心丸,我撑得住。”
“世子,这到底为什么啊,"茯苓抱住宋昭,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明明在南州时还好好的,怎么会因为换了一层身份,就性情大变呢?会不会是那个灵草有问题?”
“茯苓,不是他变了,是我变了,我再也不能要他了。“宋昭的眼泪簌簌而下。
“小姐是因为要放下他,才如此难过,而不是因为他变了,才难过的,对吗?″茯苓问。
宋昭一时无言以对。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来京都,会和太子产生瓜葛。她只想将弟弟救醒,然后独自闯荡江湖,像个女侠那般吃喝玩乐逍遥快乐一辈子。她连嫁人都未想过,即便是后来的九鸣,她也没有打算与他长相厮守。可碧落崖那三日,让她在希望和失望中患得患失,在救与不救中艰难抉择,最后选择回头的那一刻,她想,她是做好了妥协,准备和九鸣开启新的生活可一把大火,将她一颗真心践踏成灰烬,流萤谷尸横遍野的痛,刻骨铭心。她应该是恨九鸣的,可午夜梦回,她居然还能梦见与他欢好,难道心底深处,是放不下吗?
不,她不爱九鸣,更不喜欢太子,只有恨!恨他是上元夜的罪魁祸首,恨他让自己心软,失去了一次救阿弟的先机,更恨自己,恨自己这般痛了,还在想着他,为他开脱。“我会放下他的,他在我心里没有那么重要,我还有阿宴,还有阿爹,还有你们!“宋昭像是说给茯苓听,又像是宣誓给自己听一一我会努力忘了他,很快就能忘记他。
宋昭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泪水。
茯苓心疼不已,坐在床头一直守着她,忽然眼前一暗,一个身影闪现在她眼前。
“你…她话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第二日,茯苓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宋昭的床前,而床上的宋昭未见什么异常,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打算把太子昨夜过来的事,烂在肚子里,只默默和京墨说,夜里加强防备。
一夜过后,宋昭并未哀伤很久,她重新振作起来,每天给自己安排许多事做,一边梳理父亲的案情,一边按照各部衙门大人们的喜好,悄悄送礼,有价无市的保心丸,一盒一盒地送出去。
自从陛下赐下御酒后,各部衙门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那些高高在上,对她置之不理的朝堂要员,也开始笑脸相迎。正当宋昭以为形势开始好转时,她见到了赫连信。那日,宋昭故意在下衙的时辰,来到皇城司对面的茶楼,制造与赫连信的偶遇。
果不其然,赫连信见到等在茶楼外的京墨,与他一同进了她的雅室。“阿宴?你特意来找我的?“赫连信进门就问。“那日见到大人,想到你我相识一场,又同为南州人,便斗胆请大人帮一个小忙。”
“何事?”
“我想看一看当年上元夜刺杀案的案宗……